岸边走来两个女人。帕茵登翰的水面波光粼粼,放眼望去,金黄色的鱼儿就像给水面投下点点宝石。虽然是早晨,但气温温暖而舒适。阵阵海风从水面掠过,也将两个正在漫步的女人覆盖在前额的头发吹到脑后。此刻,她们正沉浸在友情的温馨中。
伊安娜停了下来,她已经找到撒网的地方。她轻轻地脱掉穿在束腰短外套下的及膝裤,光脚向着水中趟了过去。
杨丹在旁边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让帕茵登翰凉爽的水打湿她的脚。脸对着小白盘子似的的太阳,让太阳的射线温暖着她的皮肤,她的思绪随着伊安娜的歌声而飘荡。
伊安娜像许多费瑞人一样,具有歌唱家的天赋。从她嘴中飞出的那些优美曲调对于她来说,就像是将手中的鱼网撒向浅滩一样自如、随意。伊安娜的歌声也像那细密的网一样,优美、精致而具有韧性,恰似闪烁在网面上的美丽水珠。她的歌声让杨丹产生对于她所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看见过的事物的强烈渴望。
费瑞亚本身,费瑞的美丽城市,就是杨丹那难以名状的渴望之一部分。那就是她的梦想,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梦想:充满了优雅人群的自由而优美的城市,将各种形式的真与美的追求作为其最高目标的文明。
在费瑞亚,没有无止境的欲望、没有人为的痛苦、也没有任何形式的暴力。事实上,任何一种其他社会形态中的毒瘤在费瑞都没有立足之地。这是一个让人留恋忘返的迷人地方。它的全部迷人之处就在于无所不能的天父的灵魂无所不在的渗透,费瑞人把天父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当成是他们崇拜的对象。
在这里,对于那些精神振奋的人们来说,相信他们心中的上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让所有的人都感受到天父那无边无际的精神也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丹需要这种信仰。最近的几个星期以来,她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如坐针毡一般的内心觉醒。她明白搅乱她心灵宁静的东西,至少有一部分,是想要成为一个费瑞人的渴望。既然相信费瑞人的上帝,她在最基本的生活准则方面也会和他们一样。但还不止这些,还有一些只是在她的心中萌动,但她却说不清或者还未成形的想法,那是一些她的心在想,但她的大脑却不知道是什么的想法。她愿意就这么让它们处于混饨状态,信仰总有一天会在适当的时机,以它应该有的方式来到她面前的——如果她真有这种信仰的话。
至于说到其他的想法——她全部的思想和感情,或者说是大部分,都与搅乱了她的那个叫奥林·托勒的人有关——但她对此却不愿理会、不想承认,或者说是极力抑制——她顽强地回避着在这种思想和感情上投入哪怕一点点精力。自从她在飞行场对他背过身去的那一刻,她就把他关在了她的生活之外,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她开始坚持起她清心寡欲的主张。
伊安娜的歌声停下来了,杨丹也将她的思绪收回,目光投到她可爱的朋友身上。
两个女人离得那么近,这使得杨丹很容易就能接收到伊安娜的想法——它们传到她的大脑中是那么清晰又那么强烈。事实上,伊安娜也养成了用意念说话的习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杨丹愿意听,她就可以那么做。
伯翰今天早上回来。飞船就快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到飞行场去。
杨丹睁开眼睛,看着仍然站在她身边的伊安娜,她手中仍然拿着鱼网,眼睛盯着水面。不,她想,心中却在猜测伊安娜是否能够接收到她的回答。我不想听伯翰说有关……旅途的事情。
你不能忘记他,杨丹,他需要我们的祈祷。
我要忘掉他,杨丹想道。那是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尽可能快地忘掉他。他作出了他的选择,我也作出了我的选择,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又一次闭上眼睛,躺在岩石上,让太阳的光浸透她的身体。她要忘掉他。
船进入风口的时候,贝斯洛手中的舵杆松了松,猩红色的船便摇晃起来。他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费瑞女人,她却在以嘲讽的表情注视着他。
“我是想让船飘一会儿。”他解释道。
“你饿吗?”简蕊儿问。她把手伸进捆在他们中间吊带上的包中,她那棕红色的头发在太阳照射下变成了金黄色。
“饿。”
“你总是饿。”她笑了笑,“这是个多么奇怪的字眼啊。”
“我还是个正在成长中的男孩子。”这是真的——与简蕊儿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分钟,都让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最美好的生日祝福已经变成了现实的青年一样。
“我愿永远看着你。”他大声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在他的一生中,还没有一个像简蕊儿这么美丽的女人,让他站在离她五十厘米之内的地方。每当看见他向她们走来时,她们总是以“忘掉这事吧,小伙子”,作为对他的推脱之词。可简蕊儿不一样。她从来不计较他是一个外星人——也许正是由于这个——他彻底地爱上了她。
简蕊儿给了他一个令人沉醉的笑容,便低下头去。她的眼睛映到水中,连湖水也为之发亮了。她用灵活的手指将包打开,拿出准备好了的面包。“我今天晚上要到医院去。”她说着,把一大片面包递给他,空气中立即弥漫了干果奶酪的香味。
“有人病了吗?”他咬了一口。
“没有……”简蕊儿摇了摇头。“那是我——用你的话怎么说来着?”
“值班。你的工作时间应该叫做值班。”他在教她地球上的英语,她也在教他费瑞语。
“今天是我值班。”简蕊儿在费瑞的一家医疗中心——这是一家专门为将要临产的母亲和即将出生的婴儿开办的医院。费瑞很少有病人,所以,医生的专业主要是产科学和儿科学。
同样,因为疾病在费瑞长期以来处于下降趋势,医生这一职业也就相当于很久以前地球上的电脑操作员,贝斯洛对此应该是记忆犹新的。费瑞人从来不会专门致力于一个职业。他们的文化就是把工作当成享受,因此,也不会有人单独从事一项工作,社会上的每一项工作都是由一些人共同完成的。
因为没有工资之类的事情——他们也就没有钱的概念——谁干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们去做他们喜欢做的事情,当然,不同的人会得到不同的职业培训,随后便去从事他们喜欢的工作。这也抑制了贪婪、野心以及紧张与焦虑等社会疾病。费瑞人不会用社会地位去束缚人,他们关心的是如何提高人的生活质量。
“多长时间?”费瑞人的工作程序让贝斯洛感到大惑不解,他不明白他们是怎样完成各项任务和所承担的社会责任。
“十天。”
“每天晚上吗?”
她笑了:“是的,每天晚上。你可以让伯里本替我和你一起去听音乐会。”
“我不想和伯里本去——我要你一起去。我会想你的。”
简蕊儿又递给他一片面包,以神秘而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看着他。他觉得她的神色活脱一个蒙娜丽莎——这些天来,她常常给他以这样的微笑。这种微笑既亲切又严肃,还有许多他所无法破解的成分,那是十足的女人气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陌生,他无法破解隐藏在其中的丰富含义。
贝斯洛变换了话题继续说道:“我已经决定我的一生要在这里干什么了。我要学习所有我能从你们这里的人身上学到的东西——任何一件事情。”
“那不需要这么长时间。”简蕊儿将面包送到嘴中,慢慢地咀嚼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东西可学。”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任何事情都得学。”他举起吃了一半的面包。“比如说,我一点都不知道你们是在哪里,又是怎样种植粮食的,或者你们从哪里得到它,还有,你们怎么分配。再有,你们没有钱,或者类似的东西,又是怎样生活的。我来的那个地方,什么事情都需要钱!没有钱你就无法生存。”
“你以前给我讲过钱的事情。对不起,我仍然有些不明白。”
“没关系,可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要了解你们的世界。”
他的胡子翘动着,变成了一个弧形,就像将整个地平线都尽收到他的胡须上似的,太阳的光线洒在远处的亭阁上。
“那么你学到了一切之后又要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写下来。不过那不重要。我还想知道有关你的一切。”
贝斯洛把最后一小块面包放人嘴中,躺下来,闭上眼睛,让思绪在这快乐的时刻漂浮。他感觉自己就像重生了一般。此刻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呆在这里,而且像现在这样将要呆在这里,从此刻到永远。他觉得自己枯萎的心灵张开了,他心灵中的每一处皱折、每一条皱纹都张开了,永远地张开了。
他颇为惬意地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让清风吹动着他进入梦乡,简蕊儿在一旁为她今晚将要护理的孩子谱曲。是的,贝斯洛沉醉地想道,这就是生活。天堂恐怕也不会有如此美妙。一个人要想离开这里可真是个傻瓜——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托勒的手紧紧地抓住金属梯,心里却在为自己的犹豫不决而感到恼怒。他是回去等阿奇乌斯上面发生的无论什么事过去之后再上去,还是冒险去看看上面发生了什么呢?他反复掂量了几分钟,仍然没有打定主意,但他的手臂累了。他不愿意再下去,上去也比较容易——他格外谨慎地向上爬,从他头上的洞口观察上面的动静。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有一点可疑动向,他立即就松开手滑下来。
但他没有发现让他退却的理由,尽管他能听到更上一层传来的丁丁当当和轰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还是爬到了梯子的顶部,将头从地板中钻了出来,在他隐伏的洞口附近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所听到的声音来自他和这间圆形建筑的内门之间。
这证实了他的猜测——外门现在又一次被封死了。掌握着机器的人就站在他和出口之间。
托勒这次没有再迟疑,便从洞中钻了出来,直奔附近一堆坏了的电子零件边,他弯下腰,小心地搜寻。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他又开始在废弃的机器和零件间寻找着自己的出路。他尽量蹑手蹑脚,不让自己弄出动静。
嘈杂声更大了,持续不断的叮当声中还夹杂了金属碎裂时所发出的锐声,以及金属纤维断裂的劈啪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扔出去接着又被碾碎的声音。托勒敏捷地为自己开着路,不时地转过肩膀看看。如果他现在被抓住的话,那么一切将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幸运的是,嘈杂声盖过了他不小心弄出的声响,使得他一步步地靠近他的目标。
他躲在一个水柜的后面,眼前发生的事情让他吃了一惊。一个庞大的机器正笨重地穿过阿奇乌斯,细碎的灰色粉末像雾一般笼罩了阿奇乌斯。这个东西的前面有一个平平的金属盘子,正好可以在杂物丛生的地方为自己打开通路。它从中心扩展到外缘,将圆圈推得越来越大,一个半睡半醒的塞克拉兹人木然地欣赏着这蓄意的破坏。金属盘子与机器的踏板相撞,发出他最早听到的那种震耳欲聋的叮当声。
塞克拉兹人似乎在开辟更大的空间,托勒想,但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不明白。毕竟,阿奇乌斯被人遗弃已经几个世纪了,一直没有人在这里来出人。
也许,它与近来发生在这里的一些事情有点关系?托勒尤其不想看这些事情重演,他猫着身子,向对面的门走去。他发现其中的一扇门开着,令他大为吃惊的是,门口竟没有卫兵。
他悄悄地向后退了几步,与塞克拉兹人保持着安全所允许的距离,沿着显而易见的圆圈绕向门口。可他刚走出去一半,机器就停了。刚才还嘈杂一片的阿奇乌斯立即陷入寂静之中。托勒愣住了。他听到塞克拉兹人在说话。显然,他们已经结束工作,准备离开,正在向他走来!托勒继续向前走,他想赶到他们前面,但要想不弄出一点声音或不被他们看见却很难。当他走到两条路交叉处一堆废弃了的设备面前时,后面的声音离他近了。
他迟疑着,一条路显然直接通到门边,而另一条则仍在废弃物品中打转转。塞克拉兹人从后面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也作出了拼死闯到门口,从废弃物品中绕开的决定。
他向门口冲去。这时的托勒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能先他们冲到门边,他就能够不被他们发现。塞克拉兹人正在径直向他走来,他们选择了和他同样的路。从他们说话的声音判断,托勒知道他们有几个在他的后面,还有一些人就在他的前面,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径,却向着一个出口靠近。
托勒低头向前跑,可只差几步,塞克拉兹人就抢在他的前面走上这条路。托勒猛地将脚步刹住,停了下来。
那人朝着门口径直地向前走了过去。托勒虽然没被发现,但他心中明白不能走这条路了。他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发现一个通风口的盖子,便走过去。但排气管却不能承受他的重量倒下了,托勒只好回到原来的路上,但通风口的灰尘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灰尘就像一层厚厚的雾一样覆盖了阿奇乌斯。他的心跳到了喉咙口上,但前面的塞克拉兹人却根本就没有回过头来。莫非他是个聋子?托勒使劲挣扎着从一堆散乱的排气管中站了起来。他身后的一声呼喊吓了他一跳,他的脊骨都挺直了。他向后看了一眼——是两个塞克拉兹人,脸上都带着疑惑的表情。前面的塞克拉兹人也叫了起来,这一次是喊他的同伴帮忙。托勒前面的塞克拉兹人转过身,开始向他这边跑来。
托勒站了一会儿,做出想要逃跑的姿势,却无路可走。接着,他连想都没有想,就向前冲了过去,穿过一堆通风管,跌跌撞撞地爬向一条管道,这条管道正好有一个人那么高,管道的另一侧通向一条封闭的走廊。这时,后面追捕的声音离他更近了。
他进了这条由传导管所组成的走廊,却钻进了死胡同。最后,托勒喘息着停下来,却与正在追捕他的人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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