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记的事情是,”马斯亚克说,眼睛定定地看着托勒,手指梳理着自己灰白的胡子,“任何一个费瑞人时时刻刻意识到的就是无所不在的存在。我们都沉浸在这种意识中——它指导着我们的一切行为。”
托勒思索着。是的,他的确看到了马斯亚克所说的这种意识的种种迹象:“我明白你们的宗教对于你来说非常重要,可是你能否告诉我,这种意识是否对你们的技术也有所影响呢?”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它就那么难以接受?”马斯亚克身子前倾,拍着托勒的肩膀。“我们再往远处走走吧——那对我们的大脑是有好处的。”
他们正坐在银色的湖岸边一块空地上。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行走,累了就停下来休息、讨论,遇到交流陷入窘境或者需要绕弯子、加注解才能让托勒明白的时候,他们就往前走。马斯亚克是个很不错的老师,每天都把托勒带出城来,沿着河边漫步就是他的主意。“放松些。”他总是这样说,这给了托勒足够的时间,让他消化所听到和看到的一切。
三个星期过去了,托勒了解到了许多有关费瑞的情况。这里的许多事情都与他们简单的信仰有关。显然,费瑞人的行为和思维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马斯亚克所描述的无所不在的神。费瑞人的信仰并不复杂,它的核心思想可以简单地用这样的语言来概括:最高的存在之神坚持将自己置于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地位,以便使众人和自己保持着一种强烈的亲和关系。
简单地说,他们宗教信仰的基础就在这里。费瑞人认为存在之神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但它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和身份展示自身的存在。他们能够从不同身份之中认出神灵——坚韧之神、护卫之神、教导之神、思索之神、创造之神、安抚之神、聚敛之神,等等,等等,但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有一种表现形式,那就是无所不在的天父,他们称之为“他”。
托勒还发现他们不太愿意用一个名字或者某种表达方式来限定他们的神灵,他们更喜欢用曲折、含蓄的语言来描述他。但尽管他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提到“他”,但表达方式却完全取决于他们正在说的有关“他”的哪一个方面内容,不过提到某一方面的时候也暗含了其他的方面。无所不在的天父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但毕竟,它又可以根据说话者的不同感觉,既可小到极限,也可大到极限。
这就是费瑞的宗教——既不复杂,也不晦涩,但其中却包含了丰富的暗示。比如说某人接受了无所不在的天父想要和他交往的愿望,他不会为此而付出太多艰辛的努力;但无限或永恒的恩惠之类的观念,会贯穿在他的行为和思维之中。
托勒知道,这并非什么闻所未闻的新东西。地球上的几种宗教就与之来源于同一体系。但在这里所不同的是,就托勒目前所能发现的,它创造出了八百万个心灵热爱真诚、美,并相互友善的生机盎然的社会。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地方能像在这里这样被普遍笼罩在爱与友善之中。
根据托勒的经验,个人化和经院化的经验,僧侣政治所造就的应该是一个悲惨的社会:独断专行、反抗、偏狭、极端的自私以及面对社会动荡的无能为力。
可是费瑞人却明显地避免了这些弱点,而站在了人类社会的最高点上。他们创造了一个乌托邦的社会,他们的聪明足以使他们能够辨别生活中的美好并使之成为现实的存在。就因为这些,他们赢得了托勒的尊敬与赞美。奥林·托勒同样也能够辨别他所看到的美好事物。
但仍有一件事情让托勒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这样的社会怎样还能自我发展,它又是怎样形成的。费瑞人应该是最早降落在这个星球的飞船上那个殖民者人群的一个分支。
根据他在福德·罗曼那里看到的殖民地官方历史,一群危险的不满现实者被赶了出去,或者是在抵抗中显示了他们自身的团结。但事实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含糊不清,在这一点上,罗曼的编年史是有些自相矛盾的。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最早的费瑞人被从安全的地方强行驱赶出去,并在被迫无奈的情况下开始了他们的流亡。
但是,这群无家可归的流亡者们却创造了超过了托勒所目睹的可以代表地球上最高文明的文明社会。至少,在三个星期的游览中,托勒还没有发现什么瑕疵。他们的社会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社会:没有贫穷、没有疾病、没有犯罪、没有无家可归者,也没有孤苦无依的老人。
此刻,他和马斯亚克正沿着被称做帕茵登翰湖的内海岸边铺满鹅卵石的小路漫步。宽阔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在太阳光折射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刀型的小船划过水面,激起大大小小的浪花,水珠如宝石一般四处飞溅。各类鸟儿在天空中时而高旋、时儿低回地飞翔,在微风的吹拂下沉醉。可一旦发现金黄色的鱼儿在水面上溅起的波浪,它们便不顾一切地俯冲下去。
不远处,一群盛装的孩子和他们的威威猫在湖边嬉戏,深颜色毛皮的野兽依偎在天使们的身边,倒是别具一番情趣。这些庞大而温驯的动物和它们的小主人们忘情地玩耍着,在浅水处踏出层层浪花,也将欢声笑语抛洒在那里。孩子们的声音就像是银铃发出的音符,清脆而悦耳。
托勒看着船和鸟儿,水中的动物,一切都是那么悠闲、自如。他听着孩子们的欢笑声,一阵妒意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意识到自己生命中的欠缺让他的心隐隐作疼。自由——他缺的就是自由。这种缺乏不仅体现在紧张和冲突的时候,而且体现在他的整个身体,他的头脑与心灵以及他生命的相当一部分。这就是船、鸟儿和孩子们可以和谐一致的根本原因,即使动物们也和它们周围的环境是和谐的,不是与它争斗,而是接受它,在置身其中或超乎其外地适应它或者是被它所适应。
这些,托勒觉得,也是费瑞社会秩序井然的根本原因:用无所不在的精神来升华他们存在的境遇,他们发现了使社会和谐一致的秘密,他嫉妒他们。
托勒觉得,在过去153年的岁月中,他一直都在追求自由,现在他意识到,自由就是和谐。没有内心的和谐,外部的自由根本就无从谈起。人总是成为自己的奴隶,为了琐碎的事情、为了感情或者是其他各种各样的内心需求。
这种内心的和谐终于可以绝对支撑世间的一切了——这就是马斯亚克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中试图告诉他的。费瑞的和平并不是某些消极事物的缺席,而是积极事物的出场——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人们凝聚在一起,万事万物都围绕着它运转:星群的向心力将所有的星球都吸引到它的轨道上,影响它们的运动,让它们沿着它的轨道运转。
对于费瑞人来说,将万事万物凝聚在一起的强大的中心力量就是无所不在的天父。
“给我说些什么吧,”托勒打破了自他们开始漫步以来长时间的寂静。“你还记得圆屋顶吗?你们为什么要离开?”
马斯亚克的脸沉了下去,双唇紧紧闭上。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说道:“自我们出走以后,就没有什么文字记载了,不过据早年一些老人的回忆,圆屋顶下发生过一次巨大的变动——一次留下了永远创痕的变动。那些当权者们不再尊重生命,而是尊重利益。那些认为生命应该重于利益的人被猜疑、迫害并最终赶了出去。据说,对于圆屋顶下的人们来说,一切的生存目的都必须屈服于利益。费瑞人——从那时到现在,只有我们的名字和不多的一点记忆留存下来——说,如果个人得不到利益的话,整体也就得不到利益。如果个体遭受苦难的话,整体也无法幸免。圆屋顶下的统治者无法接受这一观点。于是迫害开始了——苦难也降临到那些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人们身上。由于不堪忍受种种的报复和迫害,我们的祖先离开了家园。”
“后来呢?”托勒已经从殖民地的官方记载中得知这种结局。
“我们走了。这个星球是一片广阔、丰富的土地,它足以承载一切生命。这块土地欢迎我们,我们的祖先在漫游世界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来,再后来,我们在这片肥沃的大地上建造了城市,在和平的天空下生生不息……”马斯亚克将目光移开。他那灰色的眼睛凝视着湖的对面,想起了他从来没有看见的那些事情。
“发生了什么?”托勒轻声问。
“焚烧……”马斯亚克的声音硬咽了,托勒望着他,泪水从这个男人的脸上流了下来。
他不敢说话,他怕闯人马斯亚克悲伤的情绪中,便将目光投向湖中,不远处的船此时却一片模糊。
过了一会儿,马斯亚克将眼泪擦掉,恢复了镇静。“这都是些令人难堪的回忆。”
他解释道。
“我明白,”托勒回答说。“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
“不,不,你会听人说起的。不过,也许我并不是第一个对你说这些的人。”
马斯亚克转过身来,他们开始向着停车的地方走去。一天的课上完了,托勒得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它。
在回去的路上,托勒再一次感到了最近几天来他开始体验到的紧迫感:一种张力在前面拉着他,血液在奔涌,心跳的频率也在加快,一种不可知的东西正在向他走来。他想,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这种感觉是否与帕雷塞伯特所讲的那个天父的“目的”有关。这种“目的”他现在还无从辨别,但它正在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托勒没有去想这个“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明白一旦他发现了它,就会知道它是什么。或者可以这么说,当它发现他的时候——被追赶着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
但无论如何,这种紧迫感还是让他感到迷惑——一旦让那些追赶他的东西赶上他,他同样会在一定程度上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无论对于他,对于费瑞人,还是那些已知或未知的人们来说。而且如果他不立即采取行动就要来不及了——尽管他并不明白怎样采取行动,或者这种来不及意味着什么。
所有这一切不期而然地来到托勒面前的东西都属于天意,来自于一开始就选择了他的命运——尽管他既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大意。但是,他仍然感觉到一种自己所无法控制的东西正在周围形成一道磁场,包围着他。对此,他是无能为力的。
此刻,他和马斯亚克正在加快速度,沿着帕茵登翰湖岸向泰勒斯家疾驰。托勒让无法言说的情感波涛冲击着他,感觉到意识正从汹涌的潮水中浮出水面。
是的,事情终归是要发生的,它只是在等待着适当的时机。我是催化剂,他想。
事情与我有关,可一旦它真的发生,我又该怎么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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