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丹刺耳的尖叫声把托勒从沉睡中惊醒,他光脚冲出帐篷,还没来得及弄清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贝斯洛和库拉克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天空的颜色淡了下去,但太阳仍然没有升起。随后,他听到女人们的帐篷里传出奇怪的呜咽声。
他走到她们的帐篷前,喊道:“我是托勒,出什么事儿了?”
凯琳回答道:“不要进来!”
三个男人不安地面面相觑。库拉克回答说:“我们不进去,但你们得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的——我的……呜呜呜!”是杨丹的呻唤声。
男人们等待着。不大功夫,帐篷颤巍巍地打开了,凯琳走出来。接着,她弯下腰来,将身体蜷缩着的杨丹慢慢地扶了出来。托勒的心猛地一沉,贝斯洛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早上好,女士们!”库拉克喘着气说。
托勒向她们走了一步。
“不要动我!”杨丹警告说。“我可能会传染,请不要过来。”
“我们得看看——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你。”
“我会给你们看的,”杨丹说,“但是不管怎样,你们都不要碰我。”
她把脸扬起来,手也向前伸了出去。鲜红色的水疱遍布了她的每一处皮肤,甚至她的眼帘和手指也没有幸免。惟有手指之间的夹缝,以及耳朵后面月牙形的一块尚没有感染。
水苞是透明的,如帽子一般的尖顶上鼓胀着不知什么液体,底部是红的,它不是圆形的,却是长长的一片,看起来只要轻轻的一碰就会爆裂,里面的液体也会溢出来。
“你有什么感觉?”贝斯洛问,“是发烧还是发痒?”
“没有发烧,”杨丹摇了摇头说,“也没有发痒。尽管我的皮肤红得可怕,却没有什么不适反应。我醒来之前既没有感觉到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什么。呜呜呜!”
她把手举到了眼睛前面,“我该怎么办呢?”
托勒觉得她已经接近歇斯底里了,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该用什么话安慰她。“这还不错。”是他眼下所能想起的最好的话了。
“还不错!”她嚎陶起来。
“是雾!”贝斯洛大叫起来。“你看,生水疱的地方都是裸露的地方——也就是接触到雾的地方。而其他的地方都是正常的——我是说,我估计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
杨丹抽泣着点了点头:“真是这么回事儿,生水疱的位置都是接触到雾的地方。”
“那么我们几个人为什么没有起水苞呢?”托勒问。
贝斯洛耸了耸肩:“不同的基因构成,不同的身体反应——谁知道呢?也许杨丹对雾中的什么物质过敏,而我们不过敏。”
“我对什么都不过敏。”杨丹任性地说。
“你说的都是你所知道的。”贝斯洛说。
“这可不像是我以前听说的过敏反应,”托勒观察着说,“更像是疾病。”
“谢谢。”杨丹的下巴颤抖着,嘟嚷了一句。
‘你是建议我们把她隔离开吗?“库拉克眯起眼睛打量着她,”也许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该怎么办才好呢?”托勒思索着,“我们都是从雾中穿过来的,也许我们都在那一时刻染上了这种病。”
“哦,好了!”贝斯洛说,“我们还是往好的一面想吧。”
“那么,我们现在于什么呢?”库拉克问。
“杨丹,你觉得你还可以继续旅行吗?”托勒问。“我们谁都可以带你。”
杨丹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只是在晃动着她的躯体,而非发表意见,托勒想。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呢?那么白壁无瑕、瓷一般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斑点和肿块,而且……
是那么丑陋!他们撤掉营帐,奔向银蜡色的日出前的曙色中。螺旋桨的叶片在细沙地上划出长长的沟辙,他们的飞行橇在如大海的波涛一般起伏的沙丘间上下颠簸。直到早晨过去一半,他们才停下来喝了点水,吃了一点求生饼。杨丹的状况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尽管心里很着急,但她嘴上却说感觉很好。
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停下来做方位探测的时候,贝斯洛那富有弹性的脸上出现了异常情况——他的脸颊和鼻梁两边出现了一簇簇的斑点。库拉克则说他的喉咙发干。凯琳好像没什么问题,却保持沉默。托勒发现自己的皮肤上雾所接触到的地方也开始隐隐作疼。他知道这都是那一刻的恶果。
第二天早上,三张长满了肿块和水疱的脸,在光线灰暗的橘黄色帐篷里满怀恐惧地面面相觑。几分钟之后,他们对手与脸做了试探性的检查和测探之后,托勒叹了一口气:“我们好像在进行一场角逐,先生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库拉克想了几分钟说:“我看我们应该坚持下去——只要我们能够坚持。我们不知道是这种结果……这种状况,但是,只要我们能够找到费瑞,情况就会好起来的。”
“坚持到我们倒下去,嗯?”贝斯洛粗声说道。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库拉克打断他的话。“你想让我们都倒在这里,等着别人用我们的头骨来舀沙子吗?“别吵了,你们两个。我们已经想出了办法。我同意库拉克的意见——我们对病因一无所知,所以只能坚持下去。也许一两天之后就会好起来。”
“那么就等着看吧,也许不会的。”
“是的,贝斯洛,也许不会的。可是这样呆下去,我们什么都得不到。只要我们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我们就没有理由沉湎于自怜之中。”
整整一天,这伙人都密切地关注着自己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终于,凯琳也病倒了,但她只是皮肤瘙痒或疼痛,也没有起水苞或喉咙发干。其他人的症状却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到了夜里,杨丹的胳膊和胸部也起了水疱。不管怎么说,病情在继续蔓延。
随后,瘙痒也开始袭击他们。
起初,他们还只是感到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样有点疼,这种疼痛他们已经习惯了。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水疱处的疼痛便发展到火灼般地难忍,不去理它或者是习以为常已经不可能了。用手去抓丝毫也不起作用——事实上,这样做的结果更糟。只要哪怕是最轻微的一碰,水疱也会爆裂开来,浆汁一般的液体就会从受伤的表皮渗出来,向别处蔓延,传染给别的区域。
“不要抓!”托勒咬着牙喊道,“那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他们坐在帐篷附近的山丘背阴处,每个人的手所能及的地方都放着一面罩水。
“谢谢你,混混噩噩的医生,”贝斯洛咕哝,“哎呀,如果再这么痒下去我可是要疯了。”他像是掉进刚熄灭的灰烬中的蛇一样,在地上扭动摇摆,企图以疼痛赶走难以忍耐的瘙痒。
“我说我们应该回到飞行橇上把它开起来,”库拉克说,“它将帮助我们摆脱瘙痒。”
“那是在自杀!”
没有人觉得这是在旅行,此刻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排遣着自己的难耐。杨丹和凯琳断断续续地睡着,贝斯洛自然睡不着,他恨不得一头钻到沙丘中。
库拉克边走边呻吟,他时而攥紧拳头,时而又把拳头松开。托勒则选择了走路,他甩动着胳膊大踏步地走着,走出去很长很长的路,边走边数着自己的步子,企图用这种办法摆脱抓挠瘙痒之处的愿望。
但抓挠总是不可避免的。水疱爆裂开来,凹凸不平的皮肤上便结出黄紫色的痴。
痴变硬后又裂开,浆水便从裂缝处渗了出来,瘙痒进一步加剧。他们都把衣服脱下,以防衣料沾在皮肤上,把皮肤撕开。
整整一夜,贝斯洛都在嚎叫、扭动。托勒和库拉克一边为自己的瘙痒嘶嘶哈哈地呻吟,一边还要睁大眼睛,不让他因狂躁的扭动而伤了自己。哭泣声从女人们的帐篷里传出——虽然轻柔,但却蓄满了难以言传的绝望。
早上,他们的全身已经布满了水苞,谁也没有起来。他们都仰面躺着,抽抽搭搭地哭着,抓挠着,直到手指沾满鲜血,连浆水也变成了红色。
托勒睡着了——但整整一夜都有噩梦伴随着他,发烧使他几乎丧失了知觉。他梦到鸟正在从他的骨头上啄食他的肉,梦见烧热后的岩石上冒出的水蒸气将他烤焦,还梦见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却将皮肤扔在了身后,沾在血迹斑斑的床单上。
他醒来的时候,无法睁开眼睛,痴太紧了。他的喉咙灼疼着,就像是把刀片含在了喉咙中。从鼻孔呼吸已经很困难,空气在他的肺里噬噬流动。在他有几份恐惧的想法中,他担心痴会结满他那柔韧的呼吸道。他试着说话,大声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这时他才注意到瘙痒已经停止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尖在惨遭蹂躏的脸上点了点,痴已经干了,裂开的缝也已经弥合。但稍微一动,身上的缝又裂开了,液体流出来之后便蒸发于了。他已经感觉不到手指触到皮肤上的感觉,或者是厚厚的痴将感觉组织隔离开来,或者是细微的神经末梢已经麻木……也许根本就被摧毁了。
从脖颈到脚掌,他全身的每一个地方都被厚厚的痂覆盖了。托勒现在似乎是被几毫米厚的茧所包围着。每一次动作都可以使茧裂开,液体便从缝中渗出来。在痂的下面,皮肤已经坏死,但总算是比令人难以忍受的瘙痒舒服多了。
一天过去了——也许是两天或三天,时间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凝固的、含糊不清的团块。托勒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空空的面罩抓起,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外面去弄水。裂缝胀开了,散发着恶臭的黄色液体如毒雨一般地滴落下来。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便像以前那样仰面躺在帐篷里;也许,终究还会有梦光顾他。
他的意识在消退,甚至已经失去了意识。每当他被彻人骨髓的烧热折磨得醒来,便想象自己正被包在锡箔中,放在烧热的火上烤着。有一次,他的心脏如被击的鼓一般跳了两下,他惊醒了,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从纸一般的皮肤中喷薄而出,正在他的体外跳动。他像木乃伊一样地躺着,全身麻木,一动也不动,他在等待着生命的脉搏趋于正常或干脆停止。后来,心脏的跳动声渐渐消失了,他知道他就要死了。
最为可怕的是,无论醒来还是睡着,由发烧所引起的幻觉总是缠绕着他,但随着托勒更进一步地沉入到无意识之中,梦靥和幻觉便让位于不适了。烧热在他的身上疯狂地肆虐着,托勒觉得自己正在被顶在刀尖上一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烧总算褪去了,折磨人的灼热感也被凉丝丝的舒适感觉所代替。他觉得他枯槁的身体被贴上了一层厚厚的、凉凉的薄荷膏。自从水疱出现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轻松起来,睡得也很好。
凉丝丝的感觉仍在持续,再次醒来的时候,托勒意识到,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这是他本能地意识到的,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而且是有力的,具有节奏感的心跳。他感到有点饿,而且特别想喝水,但他保持着清醒与镇定。蛛网和云团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与之相伴的恐惧也消失了。但他仍然不能睁开眼睛,呼吸也有点困难。
他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虚弱,尽管有这些不适,他仍为自己又成为了自己而感到庆幸。
他一定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又睡了过去,但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睁开眼睛了——或许说至少是在茧中把眼睛睁开了。奇异的紫色光线透过痴壳照了进来,就像是一个正在膨胀开来的泡沫,他突然觉得有一种想要从茧中挣脱的冲动。
这种挣脱是从右手开始的。他先是轻轻地摆动了一下手指,过了不大功夫,他就发现包裹在外面的那层壳开始松动,他可以移动自己的手指了。稍做努力,他就可以把拳头攥起来。来回攥了几回拳头,他成功地把手上的痴剥开一条缝,然后沿着这条缝一点点地将其剥落下来。
接着,痴开始成块成块地脱落——先是右臂,接着便是左臂。接着,他用手把厚重的地方揭开,从胸部到喉咙一直到头部,他总算是把戴在脸上那层厚厚的硬壳给揭掉了。他耸了一个阿特拉斯式的肩,肩膀也感到轻松多了。他坐起来,打量着四周,在早晨的阳光中眨着眼睛。
他走出帐篷,穿过沙地走向离他最近的一架飞行橇。他身体的下半部仍被紫黑色和象牙黄色的罩子所包裹,就像是被炭烧焦过的物体——又像是把糖稀紧紧地贴在身上一样。他身上的痴至少仍有三毫米厚。但他的腿仍然无法被看作一个单独的个体,从臀部到膝盖都被连在了一起,他的脚就像是隆起的肿块。
托勒在自己的身体上拍了拍,开始用手把痴往下剥,先从臀部开始,接着是大腿,再接着是膝盖,终于,他可以将脚踢出去了。他慢慢站起来,但有些站立不稳,便向前靠到飞行撬上。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皮肤已经完全愈合了。他把手举到眼睛前,令他吃惊的是,他的皮肤仍旧那么光滑、柔软,他的体毛一圈圈地卷曲着,湿湿的,无论什么地方,既没有水疱的痕迹,也没有抓挠过的痕迹,他的胳膊、腿以及躯干上的皮肤都完好如初。总之,在他所能看到的地方,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在痛苦中整个地新生了。他从飞行橇的座位上抓过面罩,把透明的脸套举到眼前,打量着映在里面的脸。他长满胡须的脸上不但没有任何一丝受到伤害的痕迹,而且愈发年轻了。
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皱纹。
意识到这样的奇迹就发生在他身上时,托勒的心中一阵狂喜——他莫名其妙地想要唱歌、跳舞,他想欢呼,他想雀跃,他要把自己投入到这意想不到的快乐之中。
他回过头来,笑了笑,想道,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呀!我新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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