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斯洛眨了眨眼睛,从床上滚下来。一连三天,他都是被一种将要窒息的感觉惊醒。先是胸闷,接着这种感觉便进一步扩大,随后便是心脏猛烈地冲撞肋骨,这时他便觉得呼吸也要停止了。在他朦朦胧陇的睡眠中;他觉得有一种黑暗的巨大无比的东西在压迫他,一个巨大无比的手掌勒住了他的气管,越来越紧,几乎将他窒息。这时,他就被惊醒了,他在黑暗中喘着气,一阵比一阵猛烈。
直到贝斯洛把长袍穿上,这种强烈的压迫感才渐渐减轻,但他的身体仍在颤抖个不停。穿上衣服的他坐在床沿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出神。我为什么到了这里呢?这差不多已经是三天来他第九万次地这么向自己发问了。
那个男人——特伍德,那是他的名字——帮助了他。他相信这一点。他可以相信特伍德,尽管他并不相信他自己的记忆。周围的一切让他感到神秘莫测:他从什么地方来?他为什么到了这里?和他一起来的那些人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每天他都能比前一天多想起一些事情——就像是一块巨冰封冻了他的记忆,而现在,这块冰正在融化,正在一点点地露出那些隐藏起来的各种往事。
此刻,他模糊地想起似乎和他一起来到这个地方的还有别的什么人,他还想起来,他并不总是住在特伍德的这间屋子里。他曾经和另外的人住在一起,来到这里之前他们还在一起做过什么。不过那一切在他的记忆中都已经模糊了,他想不清楚。
而且他所能想起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缥缈,如梦境一般。
不过特伍德帮助了他,派了一个他称之为“卫兵”的人,引领他走回到他曾经忘却的过去的路上,让他重新面对一些事实和事件。在帕拉迪姆的亲切鼓励下,他取得了很大的进步,虽然他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贝斯洛坐在床边思考的同时,他的手也在自己的脸上游移着。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这是什么?他的下巴上的胡须密密麻麻,该刮刮了吧?不,他的耳朵……或者叫眼睛……是眼镜。这个词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像飘飞的树叶一般飞进他的意识中。
我戴眼镜,他想,或者是曾经戴过。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又发生了什么事呢?一阵黑暗无边的郁闷潮水一般地在他的心中起伏,他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为自己所失去的一切——或者说是为自己想象中所失去的一切,因为他的确无法准确地说出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可是他的感觉是强烈的,如潮水一般涨了又落,一次次地冲击着他的心,将他的心冲撞得支离破碎,大颗的泪珠涌上了他的眼睛,他低下了头。
几分钟后,帕拉迪姆走了进来,贝斯洛仍然一动也没有动。卫兵悄悄地走近他的吊床,站在了他的面前。“贝斯洛,我们的哈格人已经回来了,他要你过去。你跟我去吧。”
贝斯洛的脸抬了起来,他用手掌跟把泪水擦掉,站了起来。
“你很难过吗?”特伍德的卫兵问。
“是的,不过我现在已经好了。我想起我戴过眼镜,这似乎很重要。”
“眼镜?”帕拉迪姆好奇地打量着他,“你能肯定吗?”
“可以肯定。”
他们穿过两个房间,走进一间小小的密室,这是特伍德的私人密室。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泰纳斯的官员们都等在了那里。
“谢谢你,帕拉迪姆。现在你走吧,照我说的去做。一切都准备好后给我回个话。查奥德在等着信号。告诉阿姆尼特不要走远了,以备我随时传唤。早饭做好,她会送上来。我饿了,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特伍德叮嘱了一番卫兵。
帕拉迪姆走了,贝斯洛坐在特伍德对面一个矮脚有靠垫的椅子上。他很喜欢同特伍德的此类会见,因为这可以让他的情绪得到缓解。
“我很高兴你醒着,贝斯洛。不然我就得打扰你了。”特伍德的语气亲切而平和,不过贝斯洛从他脸上的神色和耷拉的肩膀上看出了他的疲倦。
“我经常睡不着。”
“我也是的。”特伍德研究了他很长时间,他在估摸、猜测着随即会出现的情况。贝斯洛感觉到了他那兴趣盎然的探究,他在心里热切地希望他开始谈话,猜测着他会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神经都因这热切的等待而紧张起来。
终于,特伍德说话了。“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哈格人贝斯洛。”他的嗓音虽然平静,但语调却时而平缓,时而急促,这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紧张。‘“第一件事是,有一件我所不能阻止的麻烦事就要来了,你也会卷进去。你必须对此做好准备,如果我能够,我会帮助你,不过关键在于你自己得做好准备。”他停了停,见贝斯洛什么也没有说,便接着说下去。“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是现在该是你知道你的朋友们消息的时候了。”
“你知道其他的人?”贝斯洛的身子挺直了,“我记得他们——他们的脸。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你不知道。和你一起来的还有三个人。我们已经发现他们了,迄今为止,他们还算安全——虽然他们也和你一样被注人了迷醉剂,他们能记得的东西也不比你多。他们都被藏在哈格里,不过我们还是看见了他们。”
“藏?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看到他们?”
特伍德忧郁地看着他,将背靠在椅垫上。“这不太容易解释清楚,不过我会尽可能简单地给你说明白。”他顿了顿,嘴唇也因思索而抿了起来。终于,他说:
“我们中有人渴望权力,不久,他们就要挑起一场冲突,我和我的朋友们不能不管。”
“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麻烦吗?”
“是的,如果他们赢得了战争,就会有一场大清洗。在这种情况下,塞热奥迪瑞会议就要被推翻,一些反对过他们的人就要遭到镇压,哈格人会遭受屠戮,谁都不会安全的。”
“那么,我的朋友在那些人的手中吗?”贝斯洛的身子在椅上歪了歪,“你说过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有人看见过他们,但没有和他们接触上。你是我们唯一可以保护的人。现在你又从他们手上不见了,其他的人也就更加难以得到了。有一个在克律斯——是个女人……”
“长长的黑头发,黑眼睛,身材苗条而修长吗?”
特伍德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你还记得她。其他的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我们最近才发现,还在医生的照料之下。”
“他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不知道。他受了点伤,可能是在你们来的时候。”
“那么另一个呢?”
“因为不知道什么样的原因,他被留在了大迪瑞那里,大迪瑞在他的高级官邸里给了他一间住处,还给了他自由,让他四处走动。当然,他仍然被监视着,不过我们想塞热奥的大瑞迪一定在利用他达到什么私人目的。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不过很可能他已经加入了他们一伙。”
“他的头发是浅色还是深色?”贝斯洛开始回忆另外的两张面孔以及它们的特征。
“他的个子很高,黑头发,眉毛重重的,头方方正正的。”
贝斯洛点了点头,是的,他描绘的就是其中的一张面孔。“托勒!”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与此同时,与这个人有关的一连串的影象也闪现出来,就像是另外一只楔子重新移植到他浓稠的记忆中,让他将那些杂乱的储存释放出来。
贝斯洛茫然地坐在那里,任过去那些痛苦搅动着他的大脑。
“你现在已经想起一些事来了,”特伍德边说边紧紧地盯着贝斯洛。他感觉到在这个人茫然的眼睛背后,该发生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不过他还无法确定这是否就是他所等待的那个时刻——问那个他迫切地想得到答案的问题的时刻。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便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将手搭在贝斯洛的胳膊上,说:“告诉我,你是费瑞人吗?”
杨丹跟在一群人的后面,沿着低矮的边墙走在仍然黑暗的街道上。高空,圆屋顶的每一个面都被清晨的阳光洒上了一层灰白色。这是一个很早的早晨,他们这群人正走在去贝拉所说的灵魂救治所的路上。
“你会明白的,”当她问起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说。“给,接过去。”他的手中拿着一个灰白色的薄薄的饼。见她还在迟疑,他又加了一句,“为了你的记忆,我已经给你说过,这有助于你的记忆。你以前吃过的,还记得吗?”
她接过圣饼,将它举在手中。圣饼的中心镶嵌了一个淡紫色的印记。她把它举到了嘴边。
“贝拉,我们该走了。圣所在我们到达前就挤满了人,我们又得坐在后面了。”
戴拉抱怨着,用冷冰冰的目光盯了杨丹一眼,便把贝拉拉走。
“我们现在就走,”他说,用胳膊碰了一下戴拉。“大家跟上吧!我们要迟到了。”他边对杂乱的人群说着,边带着他们离开他拥挤的住处上了路。
杨丹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尽管她害怕那个什么圣所,但还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被拉在后面。但一来到住处街区外边的广场,她便有意地让自己走到了那群人的后面。那群人沿着种有参次不齐的灌木丛的人行道往前走时,杨丹从长袍中抽出手来,确信没有人看见,她才将贝拉给她的圣饼扔到灌木丛中。随后,她加快步伐,跟上了人群。
起初,杨丹接过每次贝拉给她的圣饼时,相信那将有助于她恢复记忆。但是,那个中间有着淡紫色点的小白饼起到的却是相反作用——它们增强了她记忆中的惰性,使她更加健忘,她的记忆变得遥远而又模糊。她记得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用舌头去尝那个寡淡无味的什么圣饼。
从那以后,她尽量地避免接受那个东西,并成功地与贝拉周旋,事实上,正是贝拉的坚持引起了她的怀疑。因为,她的记忆力居然奇迹般地增强了。现在,她知道自己和周围的这些人都不一样,知道她并不属于克律斯,知道他们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她还有一个强烈的信念,那就是她已经离开了那些能够给她以帮助,和自己是一样的人。由于她对于贝拉有药物作用的圣饼的本能憎恨,她更加强化了自己的信念。
要耐心,她告诫自己,你的记忆就要回来了。要用脑筋,同懒惰做斗争,要思考!专心致志于回忆,努力回忆从前,记忆就会回来的。
她就这样度过她每一天的清醒时刻,抵御着如灵枢一般横亘在她头脑中的记忆障碍,剥去那一层层令她的大脑麻木、迷惑的厚壳。她很小心地不对任何人提及她正在做的事,以免贝拉发现。要小心,同时要保持她最初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茫然。
迷惑的行为举止。
第二次得到圣饼之后——她每隔两天就能得到它们一次——她就知道贝拉不是她的朋友,而且他企图阻止她记忆的恢复。这样做的原因,她还不清楚。从第一次见到那个可怕的牧师时,她就意识到这件事同她尽可能多地恢复她的记忆一样重要。
由于多日这样的努力,她失忆的症状逐渐减轻,而她的记忆也就不断地浮现出来。
杨丹睁大眼睛,跟着这群克律斯人出了哈格深处,走向那条她曾经听说是从伊波瑞的中心穿过的河。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树木环绕的广场。广场对面,透过稀疏、多节、少叶的树木望去,凯伊那河沿着低矮的河岸缓缓地流淌。
在广场的中心蹲伏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锥形建筑,十分惹眼。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向广场,又消失在锥体建筑廊柱支撑的人口。人们拥挤着,走过脚下正方形石头铺就的道路,走向那座建筑。杨丹很不情愿加入那拥挤的人群,在人流中缓慢地迈动着她的步子。
穿过头顶那个低低的拱形门廊时,杨丹体验到一种突然而至却又十分强烈的窒息般的感受。她踉跄着,喘了一口气,抓住了离她最近名叫米娜的克津斯年轻女人的袖子。她搀着杨丹的胳膊,和她一同进了圣所。
走进圣所,那种窒息般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就像是一个重物压到她的胸上,堵塞了她的呼吸系统。尽管她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仍然不能将足够的空气吸入她的肺里。她感到自己要晕眩,眼中的景物也变成窄窄的一条,成了狭长的镶了黑边的旷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杂乱,与之相伴的是突然爆发的巨大声响。她周围的声音变成了令人恐怖的尖叫,撕破她的耳轮,就像是一把灼热的刀子在割裂着她的躯体。
但她无法停下来,或者转身,或者逃跑,在拥向圣所的人流推挤下,她只好向着圣所的深处前行。她在人流中一步步地走着,终于被推到一长排座位中的最后一个。人流从她的身边通过,现在她已经在如潮的人流中离开了同来的那一群人。她颤抖着坐下来,等待这些膜拜者们都走过去,此刻,她惟一的心愿就是尽可能快地离开这个可怕的圣所。
见人渐渐地少了,她挣扎着站起来,手抓住座位的靠背。但她走向过道的时候,光线变了。她向人口处回头望了一眼,见牧师正在吃力地将巨大的门板滑下来,人口处就要被封住了。随后,圣所内部突然沉人一片令人恐怖的黑暗之中。
杨丹跌坐在她的座位上,一声尖叫从她的喉咙中爆发出来。绑架!她想,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平静。我被绑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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