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辉 译
十五岁的时候,为了表示独立自主,我不再注意自己的饮食。父母把我送到了一家杜伊-古德症监护中心,他们想让我明白,如果我继续不注意饮食,将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事实是,我的命运已经无法更改了,这只是时间的问题:现在,还是以后。我父母的选择是以后。
我不打算描述监护中心的情形。我只想说,他们带我回家后,我割腕自杀了。我的自杀行为很彻底,就是那种在一池热水中实施的历史悠久的罗马式自杀。可是功败垂成,我父亲撞开了浴室的门,他的肩膀脱臼了。为了那一天的经历,他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对方。
几乎在三年以后——就在我离家去念大学之前,那种疾病吞噬了他。病症的爆发很突然,完全不是通常出现的那种情形。大多数病人会注意到自己开始变得精神恍惚——或者是他们的亲人会注意到——接下来他们在自己选定的机构安排好自己的后事。被发现的病人如果拒绝这样做,他们就会被关起来,进行为期一周的观察。我毫不怀疑这种观察行为拆散了一些家庭。由于错误的征兆就把某个人隔离……唉,受害者可能不会原谅和忘记这种事情。另一方面,不及时把病人送走——因为没有发现征兆或者某个患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去世一一对这种疾病的受害者而言,无疑是非常危险的。不过,我从没有听说哪里曾出现过比我家更可怕的后果。
大限来临的时候,病人通常只会伤害他们自己——除非某个愚蠢的家伙试图在没有必备药物和限制措施的情况下去阻止他们。
我父亲杀死了我母亲,然后他也自杀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呆在学校做毕业考试的练习题,比往常离开得要晚一些。当我回到家时已经到处是警察了,还有一辆救护车。两名工作人员正在推担架,上面有一个人——被什么东西覆盖着。不仅仅是被覆盖着,可以说……被装在了袋子里。
很久以后,当我尽力从悲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后,我就在迪尔格奖学金的资助下去南加州大学读书了。迪尔格是一家康复中心,人们都争取把自己发病后的亲人送到那里。像我和在世时的父母一样病情得到控制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掌管着迪尔格,天知道他们是如何管理那个地方的。总之,等待批准去那里的申请人名单足有几英里长。在我那次自杀企图之后,父母把我也弄到了那个名单上。不过可能的情形是,等到我的名字脱颖而出的时候,我也许已
我说不清为什么要去念大学——只是我的一生都在求学,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不怀有任何特殊的目的。该死,我知道最终的结局,我只是在浪费时间。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有结果。不过,如果有人不求回报地出钱让我去学校念书,为什么要拒绝呢?
奇怪的是,我学习努力,成绩优异。看来,假如你专注于某件无所谓的事情,你就会暂时把那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撇在一边。
有时我还会想到自杀。十五岁时我有胆量做的事情,现在却下不了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父母都是杜伊一古德症患者,都是虔诚的教徒,反对堕胎和自杀。所以,他们相信了上帝和现代医学带来的希望,并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是我怎么能面对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怎么能再保留任何的信仰?
我主修生物学。没有染上杜伊一古德症的人说,我们的疾病使我们拥有了学习自然科学(遗传学、分子生物学、生物化学……)的天赋,这是件可怕的事情。可怕,还有一点压迫性的绝望。我们中的一些人在发病之前就会自暴自弃并具有攻击性——没错,我们实际犯下的罪行要多一些。也有一些人会好转(这种情况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并创造自然科学和医学的历史。后面所说的这类人令我们其余的这些患者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们有了遗传学界的新发现,找到了一些罕见疾病的治愈方法,并在针对其他常见疾病——这其中讽刺性地包括了某些类型的癌症——的治疗中不断取得进展。然而他们没有发现可以挽救自己的方法。饮食疗法最近的一些改善还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在那之后就没有了任何进展。和饮食疗法诞生的时候一样,这些改善给了杜伊-古德症患者更多的勇气去生儿育女。这些方法对杜伊-古德症患者所起到的作用就如同胰岛素之于糖尿病患者——它们赋予了我们正常的或者说接近正常的寿命。也许它们对别处的某些患者会起作用,不过,我所认识的病人没有一个从中受益。
在某些日常的方面,生物学院的生活是痛苦的。我不再当众就餐,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向我的饼干——在我读过的所有学校中,这种食品全都被打上了“狗粮”的标签——投来的目光。你也许认为大学生更具有创造性,可我不喜欢人们看见我的徽章时闪身从我旁边离开的样子。我把穿着链子的徽章挂在脖子上,并把它藏在上衣的里面,可是人们总是设法注意到它。不当众就餐,只喝饮用水,不吸烟——这样的人总是可疑的,更确切地说,他们令别人产生怀疑。迟早,那些正常人之中的一个在发现了我手指和手腕上露出的伤痕之后,会假装对我的项链感兴趣,一定会这样。我不能把徽章藏在钱包里,假如我出了意外,医护人员必须得及时看到它,以避免在我身上实施针对普通患者的医疗措施。我们要避免食用的不仅仅是一般的食物,《医生桌面指南》所列举的常用药物中,大约有四分之一也没法使用。时不时地有些新闻消息是关于那些不佩戴徽章的病人的——他们可能是在尝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接着,出现了紧急情况,等到有人发现问题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所以我带着徽章。无论如何,人们会看到这个徽章,或者从别人口中听到“就是她”。说的就是我。
当我的大学生活进入第三个学年的时候,我和另外四名杜伊-古德症患者决定一起租住一栋房子。我们都已经受够了别人的歧视。四人之中有一人是英语专业的学生,他打算成为一名作家,并用亲身经历讲述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的故事——这种事情只有三四十个先例:还有一个学的是特殊教育,她希望残疾人比健全人更乐意接受她;另有一名打算搞科研的医大预科生和一名没有目标的化学专业的女生。
两个男孩和三个女孩,我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我们的疾病,我们对于不经意间要做的事情具有顽固的热情,而对其余的一切却抱有一种绝望的态度,这种思维是一种奇怪的融合。正常人说没有人能够像杜伊一古德症患者一样集中精神,因为正常人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各种各样乏味的事物上,却无法长时间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上。
我们做着属于自己的事情,时不时地出去吹吹风,吃特制的饼干,当然还有课程要参加。唯一的问题就是打扫卫生。我们制定了一份时间表,规定了谁在什么时候该清洁什么,谁将负责庭院的卫生,以及类似的工作。大家都对此表示赞同,可是,除了我,似乎没有人记得遵守时间表上的安排。我发现自己不停地提醒大家清除灰尘、清洁浴室、修割草坪……我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对我恨之入骨,可我不会成为他们的女仆,也不打算在一个肮脏的环境中生活。然而,没有人提出抱怨,甚至没有人表现出不满。他们只是把令人头晕的理论学习丢在一边,清洁、打扫、修整,然后再继续学习。我习惯了在晚上东奔西跑地指挥大家开展我们的卫生工作。如果他们不会对此感到烦恼,那么我也不会。
“你怎么成了一名女舍监?”一名来访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问道。
我耸耸肩:“房子得像样儿啊。”实际情况也是如此,结果这个新来的家伙也想搬进来住。他是我另外一个室友的朋友,也是一名医学院预科生,而且长得还不赖。
“那么我是否可以搬过来?”他问。
“就我个人而言,你可以搬进来。”我说。他的朋友该做的一切也归我全权负责——我把他介绍给同住的各位,紧接着,在他离开之后又同其他人交谈,以便确定没有人在心底里反对这件事。他似乎很随和,与其他人一样,他也会忘记清洁厕所和修剪草坪。他叫艾伦·奇。
我以为“奇”是一个中国的姓氏,并且对此很好奇。可他告诉我,他父亲是尼日利亚人,在伊博语中,他的姓氏代表一种守护天使或者说私人的神灵。他说自己的神灵没有照料好他,以至于让他降生在两名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的家庭。自然而然,他也就患上了杜伊一古德症。
我认为一开始令我们走到一起的绝不仅仅是我们的相似之处。当然,我喜欢他的外表。我以前就有这样的经历,不过当对方发现我的特殊身份时,跑得比谁都快。艾伦没有被吓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渐渐习惯了这个事实。我为他讲述了十五岁时我参观杜伊一古德症监护中心的经历,以及我后来的自杀企图。我从没向别人讲述过这些事情,然而令我惊讶的是,向他倾诉令我感到如此的宽慰。不过他的反应却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你后来为什么不再试试?”我们在客厅里独处的时候,他问道。
“开始是因为我的父母,”我说,“特别是我的父亲,我不能再用那样的行为去伤害他了。”
“他去世之后呢?”
“恐惧和惰性阻止了我。”
他点点头:“要是我也自杀的话,一定会很彻底,急救也不管用,我是不会在医院里醒过来的。”
“你也打算这么做?”
“在我发现自己开始失去理智的时候。感谢主,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征兆。”
“没有必要这么做。”
“不对,我们得这么做。我读过很多材料,甚至还和一些医生谈论过。你别再迷信那些正常人编造的谣言了。”
我把脸转向一边,盯着那个空洞、吓人的壁炉。我详细地为他讲述了我父亲去世的经过——还有一些我从未主动告诉别人的事情。
他发出一声惊叹:“耶稣啊!”
我们注视着对方。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他问道。
“我不知道。”
他伸出宽厚黝黑的手掌,我握住它,又朝艾伦的身边靠了靠。他是一名结实健壮的黑人一一身高和我一样,体重是我的一倍半,不过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有时他也会感到特别痛苦,这令我很害怕。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开始精神失常,”他说,“我父亲的正常生活也只比此多了几个月而已。我听说,他在医院里熬了几年之后,也去世了。假如他俩还有些理智的话,就应该在发现怀上我之后去堕胎。然而,我妈妈不顾一切地想要一个孩子,而且她还是一名天主教徒。”
他摇了摇头:“该死,那些人应该通过一项法案来剥夺我们这些人的生育能力。”
“哪些人?”我说。
“你想要孩子?”
“没有,可是——”
“越来越多和我们一样的病人在杜伊一古德病症监护中心通过咬断手指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不想要孩子,可我也不想别人说我没法生孩子。”
他紧盯着我,而我则开始感到愚蠢并表现出防卫的本能,我拉大了和他的距离。
“你希望别人指导你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吗?”我问道。
“不需要,”他说,“我一成年就不需要别人的照顾了。”
这句话令我目瞪口呆。我思考着他所说的绝育措施。杜伊一古德症患者差在哪儿呢?可是,我知道没有哪个同龄的病人真正去做了绝育手术。这样做就等于把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给处死了,即使那是你永远不打算用到的一部分。所以还是在行将入土的时候再抛弃它吧。
“这该死的疾病可以在一代人之后就被彻底地消除,”他说,“可是,一谈到生育,人类又成了动物,和猫狗一样,还在受到愚蠢的欲望的支配。”
我产生了起身离开的冲动,打算留下他一个人在痛苦和绝望里挣扎。可我没有动。好像他比我还缺乏生活的勇气。我很奇怪他如何能坚持这么久。
“你希望做一些研究吗?”我询问道,“你相信自己能够——”
“不。”
我有些震惊。这个字眼和我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冷酷无情。
“我什么都不相信。”他说。
我照料他上床睡觉。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名具有双重杜伊一古德症遗传基因的患者,如果没人为他着想,他是不会坚持着活下去的。我不能眼见着他离我而去。目前,彼此也许可以成为让对方活下去的理由。
他是一名优秀的学生——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内心的痛苦似乎减少了一些。和他一起生活让我明白了,与所有心智健全的人相比,我们两个杜伊一古德症患者为什么会不离不弃并开始讨论婚姻的话题。除了对方,还有谁会看上我们呢?
总之,我们可能活不了多久了。现如今,大部分杜伊-古德症患者可以活到四岁,可是话又说回来,多数病人都是从父母中的一方那里获得致病基因的。虽然艾伦十分聪明,可是由于他身上的双重遗传基因,医学院也许不会接纳他。当然,没有人会对他说是不良的基因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不过我们俩都知道这机会有多渺茫。因为培养一名医生就是为了让他们在有生之年学以致用。
艾伦的母亲已经被送到了迪尔格。在家中生活的时候,艾伦没有去看过她,也没有从外祖父母那里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到了他离家去念书的时候,他不再对母亲的事情问这问那,也许是听说了我父母的经历,他才又开始关注她。他给迪尔格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他的旁边。令人惊喜的是,他母亲居然真的没有去世。
“迪尔格一定很不错!”当他挂断电话的时候,我说,“病人通常不会……我是说……”
“是啊,我明白,”他说,“病情一旦失去控制,病人一般就不会活得太久了。迪尔格却不一样。”
我们走进我的房间,他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去:“迪尔格是其他病症监护中心的榜样,如果那些宣传材料可信的话。”
“迪尔格是一座规模庞大的杜伊-古德症康复中心,”我说,“它的资金更充裕——可能是因为它更善于吸纳捐款——将来可能会发病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管理着那个机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同?”
“我曾经了解过它,”他说,“你可能也有耳闻。他们实施了一些新疗法。他们不仅仅像其他地方一样把病人关起来等死。”
“他们——和我们一样的病人——在那里还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我不清楚。据说他们好像有一种……封闭的工作间。他们让病人做一些事情。”
“生产一种控制自残行为的新型药物?”
“我认为不是。我们会了解到一些情况的。”
“那还能有什么呢?”
“我要去查个水落石出。你和我一起去吗?”
“你得去看看你妈妈。”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是啊。你和我一起去吗?”
我来到窗前,目视着外面的杂草。我们放任它们在后院里肆意生长。在房前,我们割掉了那里的杂草,连同几块草坪也一起清除了。
“我给你讲过我在杜伊一古德症监护中心的经历。”
“你现在已经不是十五岁了,而且迪尔格也不是某个管理混乱的监护中心。”
“不管他们对公众怎么说,它就是那个样子。我不相信自己还能忍受那样的经历。”
他站起来,走到了我身边:“你愿意尝试一下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于我们在玻璃窗上映出的身影——我们两人依偎在一起。这看上去很美,感觉也很温馨。他把我拢在怀里,我向后靠在他的身上。我们俩能够走到一起,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再好不过了。除了阻止我自杀的惰性和恐惧,我也从这种关系中获得了生活下去的理由。我知道我会随他而去,这么做好像没错。
“我不清楚到了那里时我会怎样。”我说。
“我也是一样,”他坦白说,“尤其是……当我见到她的时候。”
前往迪尔格得提前预约,除非是政府的某种检查官员才不用这么做——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而迪尔格却没有为此而遭到谴责。
星期六一大早,我们在雨中离开了洛杉矶。雨水一路跟随着我们来到了位于海岸线上的圣巴巴拉。迪尔格就隐藏在离圣何塞不远的群山中。我们驾驶着I-5,本来可以快些到达,可是我们在心里对此有些抵触情绪。实际情况是,我们在下午一点才见到两名武装的大门警卫。其中的一名同中央大楼通了电话,核实了我们要来这里的预约,然后,另一名警卫从艾伦手中接管了方向盘。
“很抱歉,”他说,“不过,没人陪同,外人是不允许进入的。你们会在车库见到你们的向导。”
这样的规定没有令我感到吃惊。在迪尔格康复中心,除了病人,还有很多工作人员也是杜伊一古德症患者。一座最安全的看守所是不该有潜在的威胁的,但是,我从没听说过有谁要在这里搞破坏。医院和疗养院常有事故发生,迪尔格康复中心却没有。这是一片美丽的土地——也很古老。在税收很高的今天,它的存在简直不合常理。它原来属于迪尔格家族,他们还经营石油、化学制剂和医药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无人惋惜的前海登克实验室也有一部分归于迪尔格家族所有。他们通过海登克获得了短期的收益:那是一种被称为“神奇子弹”的药物,可以治疗绝大部分的癌症和许多严重的滤过性病菌疾病——也是引起杜伊一古德症的元凶。假如你的父母用海登克治疗后才怀有你,那么你就患上了杜伊-古德症。如果你有孩子,你还会把这种病症遗传给他们。每个病人受到这种疾病侵袭的程度是不一样的,不是所有人都会实施自杀或杀害别人,然而,假如情况允许,他们都能不同程度地伤害到自己。而且他们都会变得精神恍惚——进入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不再对周围的一切作出反应。
总之,海登克挽救了迪尔格家族中唯一一位男性后裔。可是后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个孩子死于非命。因为那时候肯尼思·杜伊和詹·古德还没有对这种疾病有全面的认识,当然也就没有发现那种不彻底的治疗方法:饮食疗法。他们的疗法保住了理查德·迪尔格后来的两个孩子的性命。出于对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的关心,他捐赠了属于自己的庞大而又繁杂的资产。所以,中央大楼就是一座精雕细琢的古老建筑,其他较新的房屋更像是旅馆的客房而不是公共机构的建筑。这里群山环绕,郁郁葱葱,呈现出美妙的乡村格调,大海离这儿也不算远,而且这里还有一问古老的车库和一座小型停车场。等在停车场的是一位高个子的老妇人。带我们过来的警卫把车子停在她身旁,让我们下了车,然后他把车开进了略显空荡的车库里。
“你们好!”那位老妇人说着伸出了她的手,“我是比阿特丽斯·阿尔坎特拉。”她的手冰冷干燥,而且出人意料的强壮。我认为她也患有杜伊-古德症,可是她的年龄推翻了我的猜测。她看上去有六十岁左右,而我还从没见过哪个杜伊-古德症患者能活到这个年龄。我不确定自己把她当做杜伊-古德症患者的理由。假如我猜对了,那她一定是一个实验病例——第一批活下来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之一。
“怎么称呼您,医生还是女士?”艾伦问道。
“叫我比阿特丽斯吧!”她说,“我是一名医生,但是在这里我们不经常使用称谓。”
我瞥了一眼艾伦,吃惊地发现他在对着她微笑,他这个样子可真不常见。我又看了看比阿特丽斯,并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让我毫不吝啬地展现自己笑容的特殊之处。在我们相互介绍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并不喜欢她,也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感觉就是感觉,我真的不喜欢她。
“我猜你们俩以前都没有来过这里。”她低头微笑着对我们说。她至少有六英尺高,而且站得笔直。
我们摇摇头。
“请走前面这条路。我想让你们对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工作有一个心理准备。我不想让你们觉得自己来到了一所医院。”
我朝她皱皱眉头,怀疑自己还会把这里当做一个什么样的机构。迪尔格被称作康复中心,可是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近处的那座房屋看起来像是一种旧式的公共建筑,正面显示出巴洛克风格,在三层房屋之上还单独矗立着一座半球形的三层塔楼。在塔楼的左右两侧,建筑的侧厅远远地排列开来,然后又折向后方,延伸了足有两倍的距离。正门很大——铁门后面还有一扇木门,似乎都没有上锁。
比阿特丽斯拉开铁门,又推开木门,然后示意我们进去。
这栋房子的内部简直就是一座艺术博物馆——空间巨大,既吊了天花板,又铺了地砖。大理石柱以及放置雕刻和画作的壁龛也遍布于此,还有其他的雕刻陈列在一些房间的四周。在这些房间的尽头有一段宽敞的楼梯通往一条环绕这些房间的画廊,在那里陈列着更多的艺术品。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这里创造出来的,”比阿特丽斯说,“其中的一些甚至在这里直接被买走。大部分销往海湾地区或洛杉矶周边的画廊。我们唯一的问题就是,创造出来的作品太多了。”
“你是说这些作品都是病人完成的?”我问道。
老妇人点点头:“不仅是这里的,还有很多。我们的病人一直在工作,而不是伤害自己或者对着天空发呆。他们其中的一个发明了保护这里的PV锁,可是我个人不希望他这样做。我们吸引了政府过多的注意,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
“什么样的锁?”我又问。
“对不起。指纹一声音锁。第一种也是最好的一种,我们已经取得了专利权。”她看了一眼艾伦,“你想看看你母亲的作品吗?”
“等一下,”他说,“你是说不受控制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创作了这些艺术品,同时还进行发明创造?”
“还有那种锁,”我说,“我从没听说过类似的东西,甚至没见到这里有一把锁。”
“那种锁是新型的,”她说,“关于它有一些新闻报道,那不是人们买来家用的东西。它太贵了,所以不会带来什么利益。人们打算目睹在一些白痴专家的努力下,迪尔格康复中心究竟会有怎样的奇迹发生。既有趣又不可思议,不过这真的不重要。可能对那种锁感兴趣并且买得起的人才会去了解它。”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转向了艾伦:“哦,没错,是杜伊一古德症患者在发明创造,至少他们在迪尔格康复中心是这样做的。”
“不受控制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
“是的。”
“我以为会看到他们在编筐编篓或做些类似的工作——充其量也就是这样了。我知道其他的监护中心是什么样的。”
“我也知道,”她说,“我了解他们在医院里会怎样,我还清楚这里的情形又如何。”她挥手指向一幅抽象画,它就像是我曾见过的一张猎户座星云的照片:一大团彩色光影在黑暗中脱颖而出。“在这里我们能帮助他们激发自己的活力。他们能创造出美丽的或者有用的事物,甚至是无价之宝。然而,他们创造,却不毁坏。”
“为什么?”艾伦问道,“不可能是某种药物,否则我们会有所耳闻的。”
“不是药物。”
“那是什么?为什么其他的医院——?”
“艾伦,”她说,“别急。”
他站在那里对她皱起了眉头。
“你不想见你母亲吗?!”
“我当然想见她了!”
“好,跟我来吧。真相会不言自明的。”
她带领我们来到一条走廊,在它旁边是一间间的办公室,人们在里面或是相互交谈,或是向比阿特丽斯招手,或是在电脑前工作……任何地方都可能有他们的身影。我想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病情受到控制的杜伊-古德症患者,我还想知道这位老妇人在用她的秘密和我们玩什么把戏。我们经过一些保持完好的美丽房间,显然它们很少被使用。然后,在宽大沉重的门前,她挡住了我们。
“我们前进的途中,你们可以看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她说,“但是不要碰触。还要记住,你们将要见到的一些人在来我们这里之前就伤害过自己。他们还带有那些伤害留下的疤痕,有一些也许会很难看,但是你们不会有危险。记住这一点,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们。”她推开门,示意我们进去。
伤疤不会令我感到过于烦恼,残疾的身体也不会让我心烦意乱,只有自残的行为令我恐惧。那是一个人在攻击自己的手臂,仿佛它就是一只野兽;那是一个人在伤害自己的身体,然后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断断续续地受到限制措施和药物的控制,以至于他几乎没有了可以辨识的人类特征,可他仍然试图用可利用的一切刺进自己的身体。这就是十五岁时的我在那座杜伊-古德症监护中心时看到的一些事情。即使在那时,假如我没认识到自己在面对一种可以看到未来的镜子,我就可以更平静地接受那个事实了。
我没注意到我们已经穿过了那扇大门,我以为那个地方会引起我的注意。可是那位老妇人说了些什么,接着我就发现自己来到了里边,而大门在我们的身后关闭了。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扶住了我的胳膊。“不用大惊小怪,”她平静地说,“对于很多人来说,那扇门就如同一堵墙。”
我向后退去,逃离了她的控制范围,拒绝她把手放在我身上。看在上帝的分上,握握手就够了。
在她看着我的时候,她的内心似乎产生了一丝警觉。这使她变得更加坦率了。不知为什么,她走向艾伦,轻轻地抚摸着他——人们有时会用这种抚慰来表达一种歉意。在那条宽敞空旷的走廊里,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由于某种原因,她要抚摸他并希望我看到。她以为自己在于什么?在她那个年龄还能调情?我瞪着她,发现自己紧紧压抑着把她从艾伦身边踢开的非理性冲动。这种强烈的冲动令我震惊不已。
比阿特丽斯微笑着转过身。“这边走。”她说。
艾伦伸手搂着我,努力让我跟在比阿特丽斯的身后。
“等一下。”我提出了要求,也准备好面对她的谎言——她会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假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打算学医吗?”她问道。
“什么?这有什么关系—一?”
“学医。你也许可以救死扶伤。”她跨步前行,步子大得惊人,所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才能跟得上。她引导我们穿过一间屋子,在那里,一些人在电脑终端前忙碌着,另外一些人则用铅笔和纸在工作。如果不是有人的半边脸被毁掉了,有人只剩下一条手臂或大腿,或者有人显露出明显的疤痕,这就是很普通的一幕。但是现在他们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他们在工作。他们很专注却不是专注于自残,没有人刺伤或划破自己的肌体。当我们穿过这间屋子,来到一间华丽的小客厅,艾伦抓住了比阿特丽斯的胳膊。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她拍拍他的手,这令我难受极了。“我会告诉你的,”她说,“我会让你明白。可我希望你先见见你母亲。”他点点头,就此罢休。这令我很吃惊。
“坐在这儿等一下。”她对我们说。
成对的椅子上有舒适的软垫,我们就坐在上面——艾伦看起来相当放松。为什么那位老妇人缓和了艾伦的身心却令我感到不快?也许她令艾伦想起了他的祖母或类似的亲人,却没有对我产生同样的效果。而关于学医的胡说八道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我们谈论你母亲——以及你们两个——以前,我想要你们至少要经过一个工作间。”她又转向了我,“你在一家医院或是监护中心有过一次很糟糕的经历?”
我转向一边不再看她,也不想回忆那次经历。那个伪造的工作间还不足以提醒我吗?恐怖电影般的工作间,噩梦般的工作间。
“别担心,”她说,“你不必谈及细节,只需为我大致描述一下。”
我慢吞吞地满足了她的要求,这完全违背了我的意志,我一直都想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
她平静地点头说道:“你的父母,严厉却又仁爱有加。他们还在世吗?”
“不在了。”
“他们都是杜伊一古德症患者吗?”
“是的,不过……是的。”
“当然了,除了参观经历给你带来的明显的不快以及它对未来的暗示,你对监护中心里的人有什么印象?”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知道什么?她为什么想了解我的事情?她应该关心艾伦和他的母亲才对啊。
“你看过未受约束的发病者吗?”
“看过,”我低声说,“一位女性。我不知道她怎么就被放了出来。她朝我们跑过来,猛撞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身材魁梧,所以他纹丝未动。那个女孩被弹了回去,摔倒在地上,接着……她开始伤害自己。她咬自己的胳膊并且……吞下了咬下来的肉,她还用另一只手上的指甲扯开那个伤口。她……我尖叫着让她停下。”我抱着自己,回忆着那个年轻的女孩鲜血淋漓地躺在我们脚下,吃自己的肉,剜自己的身体,毫不手软。“病人们努力尝试,努力挣扎着要逃脱?”
“逃脱什么?”艾伦问道。
我面对着他,然而几乎没法把他看清。
“林恩,”她也温和地说道,“逃脱什么?”
我摇摇头,“他们受到的限制,疾病、监护中心、自己的身体……”
他看了一眼比阿特丽斯,然后对我说:“那个女孩说话了吗?”
“没有,她在尖叫。”
他不自在地从我这里转过身。
“这很重要吗?”他问比阿特丽斯。
“非常重要。”她说。
“那好……我们能不能在见过我母亲之后再谈论这件事?”
“哪次谈话都不能省略,”她又对我说道,“当你叫那女孩停下的时候,她按你说的去做了吗?”
“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士发现了她。我的话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很重要。她听了你的话住手了吗?”
“是的。”
“根据文献记载,他们几乎不对任何人作出反应。”艾伦说。
“没错,”比阿特丽斯阴郁地朝他一笑,“不过,你母亲也许会对你作出反应的。”
“她是否……”他回头瞥了一眼那梦魇般的工作间,“她是否像这些人一样受到了控制?”
“是的,尽管她不总是这样。你母亲现在在做陶艺,她喜欢形状和结构,还有——”
“她失明了吧。”他发出的声音仿佛使这种猜疑成为了事实,比阿特丽斯的话也让我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她犹豫了一下,“是的,”她终于说道,“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打算让你们慢慢地做好心理准备。”
“我已经读过很多资料了。”
其实不然,但是我知道那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是什么。他的母亲要么抠出了眼睛,要么捅瞎了自己,或者以其他的方式伤害了自己的视力。她的伤疤也许很可怕。我起身走向艾伦并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我扶住他的肩膀,他也伸出了手,并把我的手紧紧地按住。
“我们现在可以见她了吗?”
我们穿过了更多的工作间。病人们在画画、组装机械、制作木雕或石雕,甚至还有人在创作和演奏音乐。几乎没有人注意我们。此时此刻,他们展现的是病中的真实自我。不是他们忽视了我们,很明显,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几名门卫向比阿特丽斯招手问候,只有这些受控的杜伊-古德症患者表现出了应有的正常。我注意到一名拿着电锯的女性,她工作起来非常灵巧。显然,她理解自己周围的情况,精神状况也不是很差,不至于认为自己陷入了某个需要逃离的困境。迪尔格康复中心对这些病人做了哪些其他医护机构无法完成的工作?他们怎么能拒绝向外界公开这种治疗方法呢?
“我们在那边制作自己的饮食。”比阿特丽斯指着窗外的几间客房说,“与商用食品调配机相比,我们拥有更多的食物品种却减少了配方中的错误。普通人是不会比我们的病人更专注于工作的。”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你说什么?难道那些偏执狂的看法是正确的?难道我们真的拥有特殊的天赋?”
“是的,”她说,“这样的优点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我们在某一方面表现优异时人们就会这么说。他们以这种方式否认了我们应得的荣誉。”
“没错。可是大家偶尔也会由错误的原因得出正确的结论。”我耸耸肩,不屑于同她争论这个问题。
“艾伦?”她说。艾伦把目光投向了她。
“你母亲就在隔壁。”
他点点头,紧张地咽下了一口唾液。我们俩跟着她走进了那个房间。
内奥米·奇是个娇小的女人,她的头发仍然乌黑,手指纤细而又修长,在给黏土塑形的时候,它们显得优雅极了。她的脸却惨不忍睹。不仅仅是她的眼睛,鼻子的绝大部分和一只耳朵也不见了,其余的部分也布满了可怕的伤疤。
“她的双亲非常贫穷,”比阿特丽斯说,“我不知道他们对你讲了多少,艾伦,但是他们用尽了所有的钱,为的就是让你母亲呆在一个不错的地方。你知道吗,你的外婆感到十分内疚,因为她染上癌症并服用过那种药物……终于,他们把内奥米送进了一家国家认证的监护机构。你所知道的那种。有一段时间,国家为这种机构支付全部费用。像那样的机构……嗯,假如有时候病人确实很麻烦一一特别是那些不断逃跑的病人——他们就把病人关在一间空屋子里,让他们在那里结束生命。那种机构只关心如何消灭蛆虫、蟑螂和老鼠。”
我开始颤抖起来:“听说那种机构仍然存在。”
“它们,”比阿特丽斯说,“一直在一些冷漠和贪婪的人的控制下运作。”她看着艾伦,“你母亲在一家那样的机构里过了三个月,是我把她从那儿带的。后来我致力于迫使那种特殊机构关闭的工作。”
“你带走了她?”我问道。
“迪尔格那时还不存在,而我在洛杉矶和一群受到控制的杜伊-古德症患者一起工作。内奥米的父母听说了我们并请求我们把她带走。那时候,很多人都不相信我们。在我们之中,只有少数人接受过医疗培训,我们所有人都很年轻,有些理想主义,甚至有些幼稚。我们在一间漏雨的木屋里白手起家。内奥米的父母到处寻找救命稻草,我们也是一样。纯粹是出于运气,我们抓住了迪尔格这根救命稻草。我们能够向迪尔格家族证明我们自己,然后我们就接管了这个地方。”
“证明什么?”我问。
她转身看着艾伦和他的母亲。艾伦在注视着内奥米已经毁坏的面庞,注视着那些纠结脱色的疤痕组织。内奥米在塑造一位老妇人和两个孩子的形象。塑像上的老妇人布满皱纹的憔悴面庞是那样的鲜明生动一一对于一位失明的女雕塑家而言,这种刻画细节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内奥米好像没有察觉到我们。她全部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她的工作上。艾伦忘记了比阿特丽斯对我们说过的话,他伸手摸了摸那张满是疤痕的脸。
比阿特丽斯没有阻止,内奥米似乎也没有感觉到。
“假如我让她注意你们,”比阿特丽斯说,“我们就会打断她的正常工作。我们必须呆在她旁边,等她来发现你们,这样她才不会受到伤害。这大约需要半个小时。”
“你能引起她的注意?”他问道。
“是的。”
“她能否……”艾伦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她能说话吗?”
“能,然而她也许不愿意说。即使她愿意,她也会说得很慢。”
“就这么做。唤起她的注意力。”
“她也许要抚摸你。”
“没关系。来吧。”
比阿特丽斯紧握住内奥米的双手,并把它们从潮湿的黏土上移开。内奥米将双手用力挣扎了几下,好像不能理解它们为什么不按照她自己的意愿移动。
比阿特丽斯走到她近前,沉着地说:“别这样,内奥米。”内奥米随即平静下来,她平静的脸转向了比阿特丽斯,露出一种专心等待的表情——绝对专注的等待。
“有客人来,内奥米。”
过了几秒钟,内奥米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声音。
比阿特丽斯示意艾伦到她的身边,让他把一只手伸给内奥米。这一次,内奥米抚摸艾伦的时候,我没有感到不快,我只是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更感兴趣。内奥米细致地抚摸着艾伦的手掌,然后顺着胳膊摸索到肩膀、颈项和脸庞。她双手捧着艾伦的脸,发出了一个声音。那也许是一个单词,但是我无法理解。我所能想到的只有那双手可能会带来的危险,我还想到了我父亲的手。
“他名叫艾伦·奇,内奥米,他是你的儿子。”时间在流逝。
“儿子?”她说。尽管她的嘴唇有好几个地方都开裂过,而且愈合后的情形也并不理想,不过这一次的发音却非常清晰,“儿子?”她焦急地重复着,“就在这儿?”
“他很好,内奥米。他只是来这里看看。”
“妈妈?”他说。
她再次用手摸索他的脸庞。她开始精神失常的时候,艾伦才只有三岁,她似乎不可能在艾伦的脸上发现一些记忆中的印记。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有一个儿子。
“艾伦?”说着,她发现了艾伦脸上的泪痕,手指就停在了那里。接着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在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只眼睛,然后她又把手伸向了艾伦的眼睛。霎时间,比阿特丽斯在我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不!”比阿特丽斯坚定地说。
那只手无力地滑落到内奥米的身旁。她把脸转向了比阿特丽斯,就像是一支破旧的风向标在随风摆动。比阿特丽斯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内奥米则说了一些我几乎可以理解的话。比阿特丽斯看着艾伦皱起眉头,又抹去泪水。
“抱一抱你的儿子吧。”比阿特丽斯温柔地说。
内奥米转过身摸索起来。艾伦紧紧把她揽在怀里,长久地拥抱着她。内奥米的手臂也缓缓地拥住了艾伦,受伤的嘴唇使她的话语有些模糊不清,不过我仍然可以听懂。
“父母?”她说,“我的父母……照顾你了吗?”
艾伦看着她,显然是没有听明白。
“她想知道她的父母是否照顾你了。”我说。
他疑惑地看着我,然后又看了看比阿特丽斯。
“没错,”比阿特丽斯说,“她就想知道这些事情。”
“他们照顾我了,”他说,“他们遵守了对你许下的诺言,妈妈。”
又过了几秒钟,内奥米发出的声音使得艾伦认为她在哭泣,于是他就努力地安抚她。
“还有谁在这儿?”最后她说道。
这一次艾伦把目光投向了我。我为他重复了一遍他母亲的这个问题。
“她叫林恩·莫蒂默,”他说,“我……”一阵难堪的停顿,“她和我就要结婚了。”
过了一会儿,内奥米从艾伦那里移开了身体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第一个冲动是走到她跟前。现在我已经不害怕或者排斥她了,不过我还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我看着比阿特丽斯,期望她能给我一个答案。
“过去吧!”她说,“但是过一会儿我们必须得谈谈。”
我走向内奥米,拉住了她的手。
“比衣?”她说。
“我是林恩。你要比衣过来吗?她就在这儿。”
她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放在我脸上,慢慢地摸索着。我没有阻止她,我相信假如她发疯的话,自己是可以阻止她的。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起初是一只手,接着另一只,它们温柔地抚过我的脸。
“你要嫁给我儿子?”一阵摸索之后她终于说道。
“嗯。”
“太好了。你会令他幸福平安的。”
我们会尽力相互支撑下去。“我会的。”我说。
“很好。除了他自己,没人可以将他封闭起来,没人可以阻断他同外界的联系。”她再次把手伸到了自己的脸上,指甲轻轻地陷进了皮肤里。
“不,”我捉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也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她的嘴动了一下,我猜那是一个微笑。
“儿子?”她说。
艾伦听清了她说的话,握住了她的手。
“陶土呢,”她说,她想用陶土制成林恩和艾伦,“比衣?”
“没问题,”比阿特丽斯说,“你记下他们的长相了吗?”
“还没!”这是内奥米做出的最快的回答,然后,几乎像个孩子似的,她低声说,“记下了。”
比阿特丽斯笑了起来: “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再摸摸他们。他们不介意。”
我们的确不介意。艾伦闭上了眼睛,以一种我无法做到的方式期盼着她温柔的抚摸。我不介意承受她的抚摸,即使是她的手伸到了我的眼睛旁边。可是,我不会受到蒙蔽,她的温顺可以在一瞬间完全消失。内奥米的手指在艾伦的眼睛旁边颤抖着。
出于对他的担心,我立刻大叫起来:“只能抚摸他,内奥米。只能抚摸。”
她愣住了,随即发出一个质疑的声音。
“没关系。”艾伦说。
“我明白。”我这样说道,可是连自己都没法相信。不过,只要有人非常小心看护着她,将任何危险的冲动扼杀在萌芽状态,他就不会有危险。
“儿子!”她的话语中充满了一种幸福的占有欲。当她放手让艾伦离开的时候,她又提出要一些陶土。她是不会再碰那个老妇人的雕塑了。比阿特丽斯为她去找新的陶土,只留下我们俩安抚她的情绪,舒缓她的急躁。艾伦开始读懂那些迫近的伤害行为的征兆。有两次艾伦抓住了她的手并向她说“不”。她努力要摆脱艾伦,直到我对她开口说话她才停下。比阿特丽斯回来时,这种情况又一次发生了。
比阿特丽斯说:“住手,内奥米。”她顺从地把手垂到了身体两侧。
“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当我们让内奥米情绪平稳地醉心于她的新工作——我们俩的陶土雕塑——时,艾伦问道,“她只听女人的话还是怎么了?”
比阿特丽斯带我们回到了起居室,让我们俩都坐下,而她自己却没有坐下。她走到一扇窗前,凝视着外面的景色。
“内奥米只是服从某些女性,”她说,“而且有时候她行动起来还有些迟缓。她比大多数人的情况要糟糕,这可能是由于在我发现她之前她对自己做出的那些伤害。”比阿特丽斯转向了我们,她站在那儿一边咬着嘴唇一边皱起了眉头。“这段特别的解释我已经好久没有对别人说起了,”她说,“大多数杜伊一古德症患者明白他们不应该结婚生子。我希望你们两个没有这样的打算——尽管我们十分需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种信息素,一种气味,它与性别有关。通过父亲的遗传染上这种疾病的男性不会散发出这种气味,而且疾病给他们带来的痛苦也会小一些。但是要想成为这里的一名员工,他们却完全没有办法被派上用场;通过母亲的遗传染上这种疾病的男性会最大限度地获得这种气味,在这里他们可能会有些帮助,因为他们至少可以引起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的注意;仅通过母亲的遗传染上这种疾病的女性同样也是如此:只有两名没有责任感的杜伊一古德症患者结合后生下的女性后代——就像我和林恩——才能够在这里大有作为。”她看着我说,“我们成了稀有物品,你和我。你毕业时将有一份高薪的工作在等着你。”
“在这里工作?”我问道。
“也许是先锻炼一下,除此之外,我就不太清楚了。在这个国家其他的某个地方,你也许会帮助兴建一座新的康复中心。我们非常需要建立另外的康复中心。”她严肃地微笑着,“我们这种人在一起是不会相处得很好的。你一定发现我们相互讨厌的程度不相上下。”
我吞咽着口水。有那么一会儿,她的形象变得蒙胧起来。我无意识地憎恨着她——仅仅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别动,”她说,“放松你的身体,这很管用。”
我听从了她的吩咐,尽管我十分不愿意这样做,但是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办,甚至连思考都无法进行。
“我们似乎,”她说,“具有非常明显的领地防御性。在迪尔格,如果我是仅有的具有双重遗传基因的女性,那么对我而言,这里就是一座天堂;如果不是这样,这里就成了炼狱。”
“在我看来,这里的一切似乎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海量的工作。”艾伦说。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点点头,表现出对自己的赞许,“我是第一个出生的双重杜伊-古德症基因拥有者。当我长大成人并且可以理解这个事实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一开始,我企图自杀。失败之后,在我认定的所剩无几的时日里,我企图竭尽全力地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其中。当我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我不遗余力地要在精神失常之前将其实现。到了现在,假如我不工作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精神失常?”我问道。
“我不清楚。我们这类人还不够多,所以没法说清我们的正常状态是什么样的。”
“每一位杜伊-古德症患者都会有这么一天,精神失常会成为他们的正常状态。”
“那么,我的精神失常也许来迟了一些。”
“那种气味为什么不能被合成?”艾伦问道,“为什么像集中营一样的疾病监护中心和医院仍然存在。”
“在我证明了那种气味有什么作用之后,有人一直在努力合成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成功。我们只能注意寻找像林恩这样的人。”她看着我说道,“迪尔格奖学金,对吧?”
“是的。突然间就降临在我的头上。”
“在追踪调查方面,我的人干得不错。你毕业或退学之前,我们会联系你的。”
“是否有可能,”艾伦盯着我说道,“她已经在这么做了?已经在用那种气味……影响着别人?”
“你自己?”比阿特丽斯问道。
“我们所有人,一群杜伊一古德症患者。我们大家住在一起。当然,我们都受到了控制,可是……”
比阿特丽斯笑道: “住满了孩子的房屋,那可能是人们曾经见到的最安宁的一座。”
我看着艾伦,他却把脸转向一边。
“我对他们什么都没做,”我说,“我只是提醒他们做那些已经承诺过的工作。就是这样。”
“你令他们感到自在,”比阿特丽斯说,“你就呆在那儿……把你的气味洒向房间的各个角落。你同他们单独谈话,不知为何,他们确实认为这种方式令他们非常愉快。不是吗,艾伦?”
“我不清楚,”他说,“我想一定是这样的。第一次造访那栋房子,我就知道自己想搬进去。第一次见到林恩,我……”他摇摇头,“有趣儿,我以为只有我才有那种想法。”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工作吗,艾伦?”
“我?你需要的是林恩。”
“你们两个我都需要。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了一眼我们的工作间之后转身就跑。你也许最终可以成为迪尔格这种地方的负责人。”
“不管我们自己是否愿意,嗯?”他说。
我有些害怕,急忙去握他的手,可他却躲开了。
“艾伦,这么做行得通,”我说,“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基因工程学可能会告诉我们最终的答案,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我们只能这么做!”
“这只是你的工作,在一座满是工蜂的疗养院里扮演蜂王的角色。我可从来都没有充当一只雄蜂的野心。”
“一名医生是不太可能去充当一只雄蜂的角色的。”比阿特丽斯说。
“你是否下嫁了一名病人?”他质问道,“假如她嫁给我,情况就会变成这样——不管我是否成为一名医生。”
她凝视着整个房间,却不看艾伦一眼。
“我丈夫就在这里,”她轻声说,“他成为这里的病人差不多有十年了。当他的大限来临时……还能有什么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
“胡说八道!”艾伦生气了。
他看着我说道:“我们离开这里!”他起身穿过房间走到了房门那里。拉了一下房门之后,他意识到那是锁着的。他朝比阿特丽斯转过身,打着手势要求出去。比阿特丽斯走到艾伦身旁,握着他的肩膀又使他转向了房门的方向。
“再试一次,”她平静地说,“你没法破坏它。试试看。”
有些出人意料,艾伦的敌意似乎消减了一些。“这就是一把所谓的PV锁?”他问。
“是的。”
我咬紧牙关把脸转向一边。随她怎么处理吧,她知道如何利用我们俩都拥有的那种化学物质。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和我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我听见艾伦在努力摆弄着房门,而那扇门却没有一点动静。比阿特丽斯从门上移开了他的手,然后又把自己的手平放在巨大的铜质门把手上,推开了那扇门;
“发明这种锁的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她说,“他没有不同寻常的高智商,甚至都没完成大学的学业。然而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读到了一篇科幻小说,掌纹锁就是那里边的一个假设。他发明了可以对嗓音和掌纹做出反应的锁,远比那篇小说里的还要好。他为此花去了许多年的时间,但是我们能够赋予他所需要的这些时间。迪尔格的病人是问题的解决者,艾伦。想象一下那些你也可以解决的问题吧!”
他看上去就像是开始思考、开始理解了。
“我看不出来应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生物学研究,”他说,“所有人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其他的研究人员和他们的工作。”
“这种研究正在进行,”她说,“而且不是孤立地地进行。我们在科罗拉多的康复中心就专门进行生物学的研究,在那里,经过培训的受控患者足以确保没有人在孤立的状态下工作——可是他们的数量仅仅能勉强维持这种状况。我们的病人还可以读书写字——我是指那些对自己的伤害不太严重的病人。假如记录能够有效地为他们所利用的话,他们可以相互接手同伴的工作。而且他们可以阅读来自外界的资料,他们一直在工作,艾伦。疾病没有阻止他们,也不会阻止他们。”
艾伦凝视着她,仿佛被她激烈的情绪——或气味——所感染。他的话音沙哑,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刺痛了他的喉咙:“我不想成为一个木偶,我不会……让一种该死的气味控制我。”
“艾伦——”
“我不会和我母亲一样的。我宁愿失去生命!”
“没有理由让你变得和你母亲一样。”
他向后退去,显然,他没有相信。
“你母亲的大脑受到了损伤——这都是因为她在那个不负责任的看守所受了三个月的煎熬,我遇见她的时候她都不能说话了。她康复状况比你想象的要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和我们一起工作吧,我们会确保这一点的。”
他犹豫不决,似乎对自己的想法还不确定。甚至是他从内心表达出的那种固执己见都令人感到惊讶。
“我会受到你或林恩的控制。”他说。
她摇摇头:“即使是你的母亲也没有受到我的控制。她了解我,她可以从我这里获得前进的方向。她对我的信任就如同任何一位盲人对于他的向导的信任。”
“不仅仅如此吧?”
“在这里就是这样,在我们的任何一家康复机构都是如此。”
“我不相信你。”
“那你也一定不理解我们的病人拥有多少属于自己的个性特征。他们知道自己需要帮助,可他们也拥有独立的意识。假如你想见识一下你所担心的那种渎职行为,去别的杜伊一古德病症看护机构看着吧。”
“你这里比那些机构强得多,我得承认这一点,地狱也许都比那里要好。但是……”
“但是你不相信我们。”
他耸了耸肩膀。
“你信任我们,你是知道的,”她笑道,“你不想这样,可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这才是令你担忧的地方,而且它还给你带来了负担。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再亲眼看一看。我们提供机会让杜伊一古德症患者活下去并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这对他们很重要。你有什么、你又能期望什么比这更加优异的诊疗手段呢?”
一阵寂静袭来。
“我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终于说话了。
“回家去吧,”她说,“确定一下该想些什么。这是你将要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
他看着我。我向他走去,不管他的决定如何,我不确定他会做出什么反应,也不确定他是否会和我在一起。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这个问题令我大吃一惊。
“你还有一个选择,”我说,“而我没有。假如她是正确的……我怎么才能摆脱一生都要管理一所康复中心的命运呢?”
“你愿意这么做吗?”
我紧张地吞咽着唾液。我还没有真正地面对过这个问题。将我的整个生命浪费在一所仅仅是状况得到一些改善的杜伊-古德症康复中心,我愿意吗?“不!”
“然而你还是会这么做。”
“……没错。”我思考了一会儿,搜寻着合适的言语,“你也会这么做的。”
“什么?”
“假如只有男性才拥有那种信息素,你也会这么做的。”
那种寂静又一次出现了。过了一会儿,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们随着比阿特丽斯来到了外面的汽车旁。在我和艾伦以及我们的陪同警卫上车之前,比阿特丽斯拉住了我的胳膊。我本能地甩开了。等我控制住自己的时候,我已经挥起了手臂,就好像我打算攻击她似的。该死,我的确想要打她,但是我及时阻止了我自己。
“对不起。”我说这话的时候表现得一点都不真诚。
她掏出一张卡片,在我接过来之前,她就那么一直举着它。
“我的私人电话号码,”她说,“七点之前或九点之后再打。你和我最好通过电话沟通。”
我强忍住把这张卡片扔到一旁的冲动。主啊,她揭示了我身上的孩子气。
艾伦在汽车里面同警卫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可是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比阿特丽斯同他的争论一一她的逻辑和她的气味。她差一点就为我赢得了艾伦,可我甚至无法象征性地表示出一丝感激。
我低声对她说道:“他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是吗?”
她看起来有些惊讶:“这取决于你。你可以使他留下来或者把他撵走。我向你保证,你有可能把他撵走。”
“怎么可能?”
“因为你总是认为他不会留在这里,”她淡淡一笑,“从你那里给我打电话,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要说。我可不愿我们像敌人似的交谈。”
几十年来,对付我这种人使她一直忍受着一种痛苦生活。她的情绪控制得很好,而我即将失去控制。我只能钻进车里,在驶向门口的过程中平息我逐渐滋生的厌恶情绪。我无法回头看她,直到我们远离了那栋房子,直到我们在门口告别警卫和这座康复中心,我才能够向身后张望一下。在这漫长的几分钟里,我失去了理智,我莫名其妙地确信:假如转身回望,我会看见我自己站在那里,阴郁而又苍老。渐行渐远,我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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