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陵生 译
“先生,请将红色芯片卡插入这个槽口。”大门以标准而悦耳的女声说道。
老人愤愤地盯视着传感器上的红色眼睛:“为什么?我不是来访者,我就住在这里——我只是到公园里去转了一圈而已!”
“对不起,先生。这样的话——那么您能否告诉我您的允许进入密码?如果您忘记了,先生,您可以在您的腕卡上查到。”
“我没带你们那个愚蠢的腕卡——我对所有的塑料制品都过敏。好了,开门吧,我不能一晚上就这样站在外面!”
“发生什么事情了,拉尔夫?”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老人转过身来,直盯盯地看着格雷戈里那张红光满面的宽脸庞:“哦,你在这里,谢天谢地。没有那个什么该死的密码,这扇该死的门不让我进去,你带腕卡了吗?”
“那当然,拉尔夫,别着急。”格雷戈里将他的脸凑到门框边上那个黑色小屏幕跟前说道,“ZLP—241。”
一排镀铬的水平横档转动了四分之一圈,让格雷戈里走了进去,拉尔夫正准备跟在他的朋友后面进去时,下一根横档拦住了他。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插芯片卡,或者说出您的进门密码。”
大怒之下,拉尔夫用手猛击金属横档,但马上就后悔了。
“我到楼上去给你拿腕卡,”格雷戈里提出,他隔着横档看着拉尔夫,就像一个律师面对着被告一样,“你只要在这里等我就行了。你把腕卡放在哪了?”
“我不知道。等等——可能放在窗台上什么地方了。谢谢你了,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才是他真正的朋友,老人心想。事实上,他也是老人在这个“高级疗养院”里唯一的朋友。这里是为老年公民修建的一所豪华之家。以前他和格雷戈里也不算太熟,是格雷戈里怂恿他一起住进了这个“高级疗养院”的,从那时起,他俩就成了好朋友。
老人在门口站了很久,在11月凛冽的寒风中不断地跺着脚,摩擦着冻僵了的双手。
“拉尔夫。”
“格雷戈里!怎么样——你找到了吗?我想起来了,我将它放在那——”
“没有那个红色芯片卡,你的门不让我进去。你身上还带有什么?我只有一些绿色的筹码。”
老人向盥洗室走去,机械地在口袋里掏摸着,准备掏出一个筹码来,这时他突然想起,进盥洗室是免费的,只要他不再需要其他服务的话。他脱下衣服,将四个绿色的筹码放进投币口,机器里出来四块纸巾。纸巾要比热风吹干便宜得多。再花三个绿色筹码,他的手里又多了一勺液体肥皂。他犹豫了片刻,再向槽口里投了一个绿色筹码,那可以让他洗90秒的冷水淋浴。冰冷的水让老人的上下牙一直格格地打战,心里想着那个值钱的红色芯片卡,要是带上它,他就可以洗上热水澡了。
大厅里,萨默斯太太正与其他三个同伴打着桥牌,每得到一张好牌她都会发出愉快的哼哼声。格雷戈里坐在椅子上,他脸上茫然空虚的表情表明他刚花了一个昂贵的蓝色筹码,正在做着甜美的好梦呢。他用的是时下流行的一种药物,可以让孤独的老年人在美梦中打发时光。两个身材苗条的老妇人,一对双胞胎姐妹,拉尔夫总把她俩的名字搞混,她俩正戴着全息面罩看那没完没了的肥皂剧。
拉尔夫选择了角落里的一张椅子,将一枚绿色筹码投进了一个投币口,只听得“啪”的一声,椅子上降下来一个舒适的软垫,再投两个绿色筹码,他又有了一个低低的脚凳和一个枕头。他需要这些,因为他想小睡片刻。好一会儿他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坐立不安,因为他有背痛的毛病,想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但总不能如意。那边传来萨默斯太太刺耳的笑声,将他的睡意全给驱跑了,大厅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令他不由得咳嗽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睡觉的欲望,走到外面。
“晚上好,摩根先生。”
拉尔夫机械地回以问候,神情恍惚的老人还没认清这个穿着橙色制服的人是谁呢,当然,这位是西奥多,“高级疗养院”里的园丁,他见多识广,是拉尔夫所认识的人里面最爱唠叨的。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总不外是“高级疗养院”里那些飞短流长的闲话,还有最新的当地新闻之类的。当西奥多对他说了再见走开时,满腹心事的老人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沿着狭窄的小路散着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高级疗养院”的后墙处。透过地下室的一扇窗户,拉尔夫看见有两个人正坐在桌前玩牌,他看见了看门人的背影,他的面前坐着那个园丁西奥多。看门人的肘边放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盘子。老人正看得出神时,看门人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拉尔夫的脸霎时惊得煞白——看门人没有脸。应该是脸的地方是由许多微小的电子芯片组成的一大团东西,在那些细细的缠绕着的电线中露出两只没有眼睑的眼球,看上去好吓人。不知所措的老人向后倒退了几步,几乎跌倒。他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觉得很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拉尔夫才定下神来。没错——看门人显然是一个外表看上去像人一样的机器人,一个人形机器人。这个机器看门人觉得面罩戴着有点不舒服时,就干脆把它给拿下来了。那又有什么呢?和机器人玩牌是西奥多的权利,只不过老人从没想到过,机器人可以伪装得这么像人。拉尔夫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他慢慢地向着走廊门口退去,他的腕卡紧紧地扣在握着的拳头里。
老人用自己的退休金卡插进大厅里的筹码兑换机,响了一阵“咔哒咔哒”的金属声,机器吐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筹码来,然后他的卡慢慢地退出来,现在卡上又多打上了两个孔,总共已有八个了。拉尔夫知道,满十个孔机器就不再将卡退出来给他了,而今天才12月16日,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不再吃得起好点的饭菜了,也没有饮料可喝了,到月底为止,各种各样的日用零花他都不能享受了。
老人已经习惯于所有的日常所需都在这个老人院里消费,不过半年前入住这里时,他并不太清楚这些。拉尔夫回想起第一次与“高级疗养院”女经理的谈话,事实上他并没有见到她本人,他只是在和一个戴着全息头盔的立体影像谈话。
在约好的时间里,拉尔夫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
“请进,摩根先生!这里有张舒服的扶手椅子,请随便坐!”
老人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女经理的全息影像,那张脸近乎完美。
“摩根先生!”她稍停片刻,给这位老人一点时间来领会她的开场白,“我想你一定已经看过了我们的宣传小册子了吧,那上面详细解说了我们这里的管理原则,你还记得那上面的内容吗?”
她看着拉尔夫·摩根,耐心地等待着,亲切地微笑着。
“我知道。我虽然老了,但我的记性还没那么差。”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请记住——一视同仁是‘高级疗养院’的基本宗旨。”她意味深长地停了停,“这一原则适用于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我们每位尊敬的客人都有完全平等的,都有机会选择他所想要的和他所需要的——当然都是有偿服务。你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们这里不实行一次结清,我们这里都要现付,永远如此,每个人都一样。你明白吗?”她说着,身体微微前倾,亲切地看着拉尔夫微笑。
他看着她,点点头。
“好极了。”她说话的口气让老人觉得,她简直就想从全息图像里将手伸向他,为他回答正确而奖励给他一块糖,“如果你明白这个原则,我敢保证,你在这里会一切顺心如意,没有烦恼的,祝您愉快,摩根先生。”
老人坐在门廊里的一个小隔间里,那是他的侄子特意预订的。两杯昂贵的饮料放在咖啡桌上,纹丝未动,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他的侄子对他很恭敬,很客气,但是老人注意到侄子不时将眼睛瞄向自己的手表。
“嗯……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叔叔?”
他们两个都觉得这话问得有多愚蠢。在“高级疗养院”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呢。
“也许你有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数字游戏、全息磁盘上的3-D音乐,或者想要个微型的随身听——就是那种可以放在耳朵里听的那种?”
老人摇头,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抬起头来,眼光有些游移不定:“帮我把那本关于白眉鹰的书拿来。”
侄子突然不高兴起来:“亲爱的叔叔,您知道这会严重违反疗养院规定的。这里禁止将任何不卫生的东西带进来,任何不能有效地进行消毒的东西都不能带到这里来的!”
老人倔强地撅起嘴来:“我的书可不脏,那是我自己写的书,那可是崭新的——我从未借过任何人。”他还能借给谁呢?再没有人来关心这些事了,“再说,我可以自己来付消毒费用。”他不服气地补充道。
他的侄子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我真难以相信,我的叔叔,你竟想牺牲那么多退休金去付紫外线照射的费用——每一页得照好几分钟呢!你的那本专著有好多页吧——有200页,我想?”
“嗯,将近300页——包括那些图片在内。”
“这不好吧,用这些钱,你在电脑缩微胶片阅读器上至少可以阅读上万页的书籍,包括您的那本书!为什么你要那本书,究竟为什么呢?”
老人闷不做声,只是固执地看着他的侄子。“我需要它。”他怎么向侄子解释他就想要这本书呢?经过这么多年,这本老书对他来说仍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可是这和别人怎么说得清楚呢?他知道,他的这种像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冲动,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多么奇怪——想把他一生奋斗的痕迹抓在手里,但这些,和他曾经有过的幸福婚姻一样,早已都成了过眼云烟。
不知不觉中,拉尔夫的思绪又神游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回想起22年前,他与闲静温淑、善解人意的弗丽达结了婚。
虽然他常常不在家,经常漫游在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但她从不抱怨。当他从野地里冻得半死、深更半夜回到家时,她总是默默地在等待着他。当他与当时许多著名科学家的结论相左,并为之而激怒时,只有弗丽达相信他,那些人称白眉鹰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灭绝了。后来,在10月里的一天他回到家,几天没刮胡子没洗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与她分享意想不到的运气,他终于找到了三只活着的白眉鹰——被认为早已灭绝了的白眉鹰。他跟踪一只雄鹰和两只雌鹰,其中一只已经在洛矾山脉里人迹罕至的荒野里筑了巢。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老人问道,觉得有人在摇他的膝盖。
“嗨,叔叔!”他的侄子似乎急着想离开,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你难道没有听见铃声吗?探视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后大门就要关了,超过时间要被罚款的,如果那样,我倒情愿给你那本该死的书付消毒的费用,后天我给你拿来。”
他们客客气气地握手,他们亲切地微笑着,他们有礼貌地互相道别,这一切对于似门俩来说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过不了几分钟,他们都会忘了这一切。
过去鸟类研究所里没有自己的直升机,他们得向山地营救巡逻队借,长时间的飞行,飞行员已经很疲劳,他没与拉尔夫·摩根一起去探险。拉尔夫穿着两件厚厚的套衫和一件密不透风的风衣,走上荒无人烟的山脊,从300英尺高的地方俯瞰鹰巢。
想起那天拉着绳索往下吊时差点扭断脖子的情景,他不由得微笑起来,他虽然没有攀登的经验,但他有一个青年科学家的热忱,然后他就等待、观察,他缩在那个藏身之处很不舒服,漫长的等待让他昏昏欲睡,但他还是要等,耐心等待,绝不放弃……
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天渐渐亮了,又是白天了,那只雌鹰终于确定,那个寓她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生物对她和她的巢不会构成威胁,于是她有时会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到一处狭窄的壁架上去取一些小的啮齿动物,那是雄鹰为她捕捉后放在那里的。
第三个黎明,雌鹰决定到陡峭的山坡上去转一圈,在无休止的等待中,拉尔夫全身麻木,脖子僵硬,他蹑手蹑脚地爬到鹰巢处,用一只假蛋换下其中一颗鹰蛋,然后用颤抖的手将那只宝贵的鹰蛋放入保温容器内。就在他返回到绳索处时,那只雌鹰返回来了,马上又坐在了那两只鹰蛋上。
老人微笑着回忆起那值得留恋的过去,日日夜夜守护在玻璃孵卵器旁边,看着里面放着他冒险偷换来的鹰蛋,不时地调整着温度和湿度,用听诊器听着蛋壳里面的动静……他回想起,在安静而愉快的等待中,他听到了里面小家伙啄壳的声音,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当那个湿漉漉乱糟糟的小脑袋从啄破的三角形小洞里探头探脑地伸出来时,他屏住了呼吸,激动得浑身颤抖。
过了大约20分钟,这只小白眉鹰终于完全破壳而出了,但它已经累坏了。接下来,拉尔夫和他的助手,还有值班的保安,打开了一瓶威士忌,庆祝这个振奋人心的时刻。拉尔夫给这只小鹰起名叫杰克,在被酒精醉倒之前,他想了起来,为什么他会选择这个名字。他和妻子原打算给他们的第一个男孩起名叫杰克的——他们盼望着想要一个男孩,但却一直未能如愿。
阴沉沉的空中飘飞着雪花,拉尔夫·摩根坐在庭院的过道里呼吸着新鲜而冷冽的空气,突然他注意到,那个平时对他很客气也很恭敬的园丁西奥多,竟然装着没看见他,这令他很惊讶。园丁的左脚奇怪地抽动了一下,同时突然故意地咳了一声,但是拉尔夫还是在咳嗽声中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劈啪声,西奥多急急忙忙地走开了,拉尔夫注意到西奥多的左脚脚踝处迸发出火花,在他身后的空气里留下了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焦糊味。
这件事情有些不同寻常,老人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但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最后,他耸耸肩,继续散步,过了一会儿,高高的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没错——那显然是一只鹰。啊,一只鹰!老人的心快乐得怦,平跳,他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早已久违了的热忱。这种姿势优美的空中猛禽有着无比锐利的眼睛,还有一对巨大的翅膀,使得它能以无比优雅的姿势滑行在空中,看上去几乎纹丝不动,但它无时无刻不在警觉着。显然这些鹰仍然在寻食,只是没有过去那么频繁了。在以往的那些日子里,它们习惯于成双成对地飞行。像其他一些大型鸟类一样。鹰也变得越来越少见了。
这种悲剧性的故事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了:谷物里含有大量的杀虫剂,田野里的啮齿动物只得以有毒的谷粒为生,但是它们仍然顽强地活着,而大型食肉性鸟类仍然以这些啮齿动物为生,但是它们在孵卵时却常常将卵压碎,因为蛋壳变得脆弱易碎。老人用他疲倦含泪的眼睛伤感地盯视着空中,他是在为被称做空中之王的鹰的消失而悲哀,还是为自己永远消逝了的年轻时的身影而唏嘘呢?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服务员用甜美悦耳的声音叫拉尔夫·摩根到大厅里去接可视电话。他进到一个电话小隔间里,看见了侄子那张圆圆的脸,脸上微微带有一点尴尬的神情。
“叔叔,我已和‘高级疗养院’的女经理谈过了,她同意让你在圣诞节回家——当然,是在我的担保之下。”
老人没有答腔,他已经知道侄子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如果你打算回家里过节,那么我在圣诞之夜来接您,您就能和我们全家人一起庆祝圣诞节了。您说呢?”
侄子说话时吞吞吐吐,拉尔夫客气地但却是断然地拒绝了邀请,侄子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如释重负。他答应在节日前会给亲爱的叔叔打电话,然后他在可视电话上的图像慢慢地消隐不见了。
拉尔夫·摩根刚从餐室回来,他皱着眉头,人造泡菜的难闻味道还在嘴里流连不去。他讨厌这种味道,只是这种菜价格比较便宜。
当他走到双胞胎姐妹的房间时,只见房门开了一道缝,里面传来啜泣声和争吵声,他一直分不清她们俩谁是格温,谁是埃莉莎。她们俩唯一的区别就是其中一个脸上有颗痣。无意中撞见了别人的隐私,他觉得很尴尬,于是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他听得一声巨响,是什么重东西砸下来的声音,还有其中一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犹犹豫豫地敲响了虚掩着的门,其中一位的脸出现在门缝处,他很有礼貌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拉尔夫推测这位大概是埃莉莎,不过也许是格温呢?她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然后气喘吁吁地向拉尔夫保证,她们没事。就在她关门的一瞬间;老人看见另一位躺在地板上,他明白她刚才说了谎。不过这事与他无关,于是他耸耸肩,回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这对双胞胎姐妹中只有一位下来吃早餐,是脸上没有痣韵那位。她对周围的人说,她妹妹身体不舒服,在房间里不想下来。过了一会儿,广播里叫着她的名字,让她去办公室一趟,于是她就走了。
或许是办公室的门没关好,或许是女经理的声音高了点,因为老妇人的耳朵有些背,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拉尔夫·摩根不时断断续续地听到她们的一些谈话内容。他还听到了老妇人说的一句完整的话:“……可那是我的模块,不是她的!”过了好长时间,她才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泪水将脸上弄得杂色斑驳的,那天她一天都没看全息电视。
那天晚上,拉尔夫·摩根坐在大厅里看他心爱的书,那本名为《最后的白眉鹰》的书,就放在他的膝头上。好长时间,他的眼睛一直茫然地盯在同一页上。他知道,现在一定已经过了11点了,因为大部分灯都已经关闭了,从现在开始,如果想要让灯继续亮着,每隔15分钟,就得往投币槽口里放一个绿色的筹码。
这时,双胞胎中的一个向他这边走过来,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有颗痣,显然,她已经没事了,与她一直如影随形的另一位呢?不过,他现在不得不相信,她已经没事了。
第二天早餐时,又重复了昨天那一幕,中年饭也是一样,不是这一位,就是那一位,两位双胞胎姐妹轮流出现,吃完后给另一位捎上一份,但是她们俩从不同时出现。拉尔夫纳闷了一阵子,后来也就释然了,老人们有时总会有些怪癖,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就他自己,拉尔夫·摩根,在别人眼里,有时不也是有点怪怪的,特别是他总给别人看他那美丽的鹰的图片时,萨默斯太太当时就说,鹰是一种残忍的猛禽,它们谋杀可爱的小白兔和毫无抵抗能力的鸽子,她还说,这些猛禽全被射杀了才好呢。
就在这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拉尔夫又看到了他最为欣赏的鹰。
这种消失的禽鸟让他想起过去,这让他觉得很沮丧,他不应该唤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杰克被孵化出来后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他不是有心去揭开自己心头的伤疤,虽然那伤口从未真正愈合过……
他慢慢地向着“高级疗养院”的大门口走去,过去那些悲伤的回忆总是挥之不去。计算机上的数据错了一个小数点数位,而他那个愚蠢的助手却天真地以为,计算机是从不会出错的,于是给杰克喂食过量,超过了正常用量的10倍。
拉尔夫将杰克小小的畜体埋葬在假山下,也埋葬了他挽救白眉鹰免于灭绝的希望。后来从直升机上的观察发现,那个鹰巢已被废弃,两个蛋还留在里面,几个星期后,一些男孩子在附近的池塘里发现了那只被溺毙的雌鹰。拉拉尔夫·摩根所有乐观的期望都化为泡影,他狂热的梦想永远地悄然离开了他,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的脸上增加了几条深深的皱纹。
几个月后,他心爱的弗丽达在受了短暂的疾病折磨后也弃他而去,没多久,拉尔夫就突然从公开场合消失了,在别人看来,他成了一个怪人。在那几个月里,他的身体相当衰弱,他的双唇整天紧闭着,他的鹰钩鼻比平时似乎翘得更高。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别人在闲聊,说他的样子就像一只鹰,过后他揽镜自照后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与事实倒也相去不远。
拉尔夫·摩根关上了诊疗室的门,他刚在里面做完了一年两次的体格检查,是由全息屏幕上一个戴着眼镜、满头银发、看上去显得很睿智的医生给他做的全身检查。根据民意调查,大多数人对这种形象的医生最有信心。老人穿上放在更衣室里的衣服,广播里叫着看门人的名字,他连赶带跑地过来,就像一个忙着送信的邮差,于是他们两个在门道里柑遇。拉尔夫在大厅的长条凳上坐下来,因为已经快到吃年饭的时候了。
不一会儿,看门人也从诊疗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突然休息厅里的电视电话响了起来,是看门人的电话,他赶快将夹子放在凳子上,就放在靠近老人坐着的地方,拉尔夫看到夹子里有张纸滑了出来,他本想将它放回夹子里,却突然看见上面打印出来的字样:受试对象:摩根。
老人一生中从来没有偷看过别人的邮件,但是这个奇怪的标题立刻让他不安起来,受试对象——这是什么意思!他偷偷地往旁边溜一眼,只见那个看门人俯身对着可视电话,正与什么人起劲地争论着什么,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眼镜。
很久以前,他就练就了快速阅读的技巧,一秒钟就能看一整行,这会儿用上这一绝技可是绰绰有余。
“亲爱的贝克先生……我们的适应性实验似乎很成功……到目前为止,受试对象已经完成了我们所期望的大部分实验……费用也在预算范围内……他的亲戚对报酬问题提出了额外的要求……我建议进行下一步的实验,至少要得到受试对象的三项可靠的采样……你的真诚的……”
拉尔夫的手颤抖着将文件放回夹子中,他心烦意乱,满腔愤怒。他们竟然拿他来做实验!好像他是一只实验鼠一样,这些人真该死!
震惊过后,他决定对这件涉嫌欺诈的事情好好地想一想,然后找格雷戈里咨询一下。格雷戈里有一次曾对他说过,他是一位退休律师,他一定会给他一个很好的建议的。如果那些人真的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名堂,他会向“高级疗养院”提起诉讼,让他们赔偿损失,把他们的阴谋放到太阳底下来见见光。
吃过年饭,拉尔夫坐在扶手椅上,陷入沉思中,他在想着这几天来发生的许多奇怪的事情。突然,所有那些零碎的片段都连接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合乎逻辑了。是的一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只有这样才能解开这几天来的一些怪事的谜团。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女经理是个机器人,她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这就更说明问题了。她办事太正确无误,太一成不变,太完美,不可能是一个人类。那个看门人有一张可以拿下来的脸,毫无疑问,他也是一个机器人。他的朋友西奥多,也就是那个园丁,几乎可以确定他也是机器人,那天他腿上的线圈显然发生了严重的故障,还有那两个双胞胎姐妹,她们用于运动的模块只剩下了一块,俩人只能交替着使用,因为另一块已经被她们打碎了!天哪!在这个“高级疗养院”里,还有谁——他周围的人还有谁是——?
这太可怕了,想到这里,老人就已经明白了,他终于解开了造成这一团乱麻的谜底。但是他首先得确定,所有这些假设都是建立在确凿的事实之上的,而不仅仅只是他的想象,他首先得确定自己并没有患上妄想症。
那天傍晚,萨默斯太太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大厅里她的那张椅子上。拉尔夫拿起他常带在身上的针,在丧偶的这些年里,他总是不忘将它别在夹克衫的衣角处,说不准什么时候哪里需要缝一下呢。就在这时,萨默斯太太突然出现了,伸着胖乎乎的手臂,做出迷人的姿态,向他招着手。拉尔夫假装对她正在玩的牌感兴趣,将颤抖的手伸到她的椅背后面。哦,天哪,如果他弄错了呢?如果被扎了一下她有所感觉呢?该找个什么借口来搪塞一下才好呢?
他咬紧牙关,轻轻地在萨默斯太太的肩膀上戳了一下,随时准备着听到她大声的惨叫声。可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他决定继续试验下去,正好这时她猛然往椅背上一靠,拉尔夫惊愕地发现,针已经全部进入了她柔软的背部。但是萨默斯太太仍然高兴地笑着,她手里正握着一副好牌,边上还站着一位欣赏她牌技的人,他会对她打牌感兴趣,是她所意想不到的,这让她很高兴。
老人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也是!似乎“高级疗养院”里所有的员工,还有其他,似乎都是机器人!这个可怕的念头让老人不寒而栗。
他得去找格雷戈里,告诉他这件可怕的事情!毕竟——可能他们俩是这里唯一的人类!感谢上帝,他认识格雷戈里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所以他的身份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关于那个受试对象摩根的传真件那事,他得立即和格雷戈里谈谈;还有“高级疗养院”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他进行了一些非法的实验,这根本就是犯罪!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会建议他采取一些合法的法律手段。老人急匆匆跑了出去,快步穿过花园。
他看见远处有一小堆火光,显然是西奥多在焚烧从树上打下来的多余的枝条,一堆柴枝几乎都烧尽了,格雷戈里站在边上,正在往烟斗里填烟草。拉尔夫向着他的朋友走过去,格雷戈里背对着他,没有发现他。拉尔夫还没走到他身旁,只见格雷戈里蹲下身来,用手在余烬未灭的炭堆中拨拉着,他的手似乎一点不怕烫,拿起一块火红的燃屑,点着了他的烟斗。
拉尔夫吓得往后一退。
哦,我的天哪,他想——格雷戈里也是机器人!现在拉尔夫想起来了,格雷戈里和他一认识,就向他吹嘘这个“高级疗养院”如何的舒适、如何的豪华,毫无疑问,格雷戈里从一开始就与这个阴谋有关。
现在格雷戈里已经转过脸来对着他了,高兴地和他打招呼,脸上洋溢着和平时一样的快乐神情。拉尔夫看着他朋友的手,张大了嘴合不拢来,那手上一点烫伤的痕迹也没有。
老人又困惑,又尴尬,更多的是恐惧。他周围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崩溃了,而他则被埋在这个世界的最下面。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格雷戈里喋喋不休地和他说着,可他只有点头的份,拉尔夫觉得嘴焦舌干,手心却在冒汗。
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重新向着“高级疗养院”的大楼走去,尽管两腿发软,他还是断然拒绝了格雷戈里提出送他到大楼入口处的提议。
午饭后,“高级疗养院”大厅里的圣诞布置活动就开始了,住在这里的人欢天喜地地在大厅各处挂起喜庆的五色彩纸和闪闪发亮的塑料饰品,这里将会装扮起”高级疗养院”有史以来最大最漂亮的圣诞树。到处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们也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欢笑着,露出一口昂贵的假牙。老先生们兴高采烈地帮着老太太们扶梯子,生怕她们会掉下来,互相递着喝得半空的饮料瓶子。
每当格雷戈里拍着她肥大的背部时,萨默斯太大总是夸张地尖声大叫。格温和埃莉莎——显然修理工已经将她们修好了——一起出现了,但她们不敢爬梯子,她们只是待在地面上,帮别人递这递那,打打下手。西奥多和他的朋友,那个看门人,正在安装电器,拖着一大捆电线跑来跑去。
最后,这些生龙活虎忙着的人将椅子都推到墙边靠墙一字儿排开,空出中间一大块地方好跳舞。大厅一角有一张很大的圆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超大的碗,大家都知道,在女经理到来之前,这个大碗里将会注满蛋奶酒。突然,广播里宣布,经理决定给所有“高级疗养院”里的客人们一份精美的圣诞礼物,并免费向大家提供今天晚上的传统佳酿,不用付筹码!这真是太好了!感动得大家狂热地拍手叫好。
“你真的要到屋顶平台上去吗?”
“是的。”拉尔夫说着凑近门框两侧边上那个黑色小屏幕。
“你知道,露台上每年这个时候没什么可看的,晚上会下大雪,门房也来不及将所有的雪都铲干净。”
“我不在乎下雪,我会穿上厚衣服,我只想到上面看看四下里的风景。我已经在槽口里放了一枚绿色的筹码,所以我想请你打开这扇门,我的意思是,乘这会儿还有日光。”
门“叽叽嘎嘎”地响了一阵子,打开了,老人进了电梯。
露台上,雪下得正大,厚密的雪片沾在他的头发上和毛外套上,他慢慢地向着露台边沿走去,两只脚在足有10英寸厚的积雪中困难地拖动着。栏杆上有好几架固定的双筒望远镜,他选择了其中一架,用手帕小心地擦去镜片上的雪,然后塞进去一枚绿色的筹码。双筒望远镜响了一下,支架上显现出数字180,然后开始倒计时,每秒钟减去1。
12月的下午,日光虽不太强,拉尔夫还是能够看到整个地平线,只不过他看到的是模糊不清的一片白茫茫雪景。他将双筒望远镜角度调低些,以便看到周围的乡村田野。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他也没想在这白茫茫一片天际中发现些什么。
他看到远处有一个大农庄,农庄里有一个立着高高柱子和铁栅栏的养鸡场。他漫无目的地数起那些柱子来,像个小孩子一样……5根、6根、7根、8根……突然,他注意到其中一根柱子顶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他将望远镜对着它又调整了一下,就在这时,3分钟的时间到了,望远镜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
老人用冻得发僵的双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又找到了一枚筹码,将它插进投币槽口里。很快在那许多柱子中找到了刚才那一根,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们杀了它……
那些冷血的家伙杀死了他心爱的鹰,然后用铁丝将它绑在这根该死的柱子上——是作为一个警告,还是在炫耀他们的胜利。
鹰让他们不安,那些没心没肝的混蛋。与那些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不一样,鹰是独一无二的,鹰是有生命的。鹰一直是让拉尔夫着迷的一种生物,它并没有伤害到谁,他与它之间虽然没有语言的交流,但是他们能够互相了解和沟通。更新更先进的现代电子时代到来了,这已经无法避免,在这个空前辉煌的高科技时代里,所有有生命的生物都变得不受欢迎,甚至惹人讨厌。
过了一会儿,老人鼓起仅有的力量,踉踉跄跄地慢慢走到露台中间的长凳上,无力地瘫坐下来。 在这个辉煌的新时代里,人类已经成为一种讨厌的“返祖现象”。而他,拉尔夫·摩根,一个奇怪的鸟类爱好者,与这个时代已经格格不入了,就像恐龙一样,无法适应地球上突然变化了的气候。他无法让自己适应这种新的环境,就像白眉鹰无法适应人类和他们创造出来的机器人、电子人、克隆人、汽车和计算机在地球上造成的有毒污染环境一样……
一个崭新的摩登新时代正在来临,将一切不能与时俱进的东西都踩在脚底下。而他,拉尔夫·摩根,不想再与这个新的世界有任何关系。
圣诞庆祝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最新流行歌曲的音乐声与“高级疗养院”里快乐住客们的欢声笑语融合在一起,有人在其中的一扇窗户里向外燃放烟花,五彩烟花冲上天空,绽放出千万点光焰。
烟花的光焰渐渐淡去之际,照着一个满身覆盖着积雪的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露台中间,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浓密的眉毛、平静地闭着的眼睛,这一景象在黑暗里如流星般闪现了一下。他的已无表情的脸上,大大的鹰钩鼻上,覆盖着千万朵洁白的雪花。
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蛰伏不动的白眉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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