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及其发展

 



  “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原本是外来词,由西方传入我国;最初被译为“科学小说”,后来演变为“科幻小说”。其实,即使在西方,“科幻小说”一词一直到本世纪30年代才广泛流行。它最初出现在雨果·根斯巴克主编的《科学奇异故事》杂志第一期,虽然埃德加·爱伦·坡、埃德加·佛塞特和威廉·威尔逊等作家很久以前就曾对一种类似科幻小说的文学类型进行过界定,不过对“科幻小说”真正比较一致的看法,却是专登科幻小说的流行杂志确立以后的事情。

  那么,究竟什么是“科幻小说”呢?应该说,“科幻小说”是个动态的概念。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进步,“科幻小说”的定义也不断发展变化。

  最初,根斯巴克用“科学小说”(science fiction)一词指这种文学类型。他在第一期《科学奇异故事》(1926年4月)的社论里这样写道:“我用‘科学小说’指的是儒勒·凡尔纳、H.G.威尔斯和爱伦·坡那种类型的故事——一种非常吸引人的传奇故事,穿插着科学事实和预见……这些惊人的故事不仅产生极有趣的阅读,而且总是给人以某种启迪甚或教育。它们以适合读者趣味的方式提供知识。……今天科学小说为我们描写的冒险,明天很可能变成现实。旨在表示历史兴趣的伟大的科学故事仍然有许多人在写……后世的人会说,它们不仅在文学和小说方面,而且在人类进步方面,都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显然,根斯巴克认为科幻小说是一种教育的、进步的文学。但他这种看法很快被其他流行杂志的主编们作了修正。40年代主宰科幻领域的杂志《惊奇故事》的主编小约翰·坎贝尔提出,科幻小说应该被视为一种与科学有密切关系的文学媒体:“科学方法论包括这样的命题:一种严谨的理论不仅解释已知的现象,而且预见新的尚未发现的现象。科幻小说试图完成同样的事情——以故事的形式写出这种理论用于机器、尤其用于人类社会时会产生什么效果。”

  实际上,“科幻小说”这个术语问世不久,很快就演化成一个亚文化的文类名称。这种亚文化包括科幻作家、编辑、出版家、评论家和科幻迷。其故事和小说不仅有一些共同的设想、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主题规则,而且有某种脱离外部“世俗”世界的感觉——因为它们的规则对那个世界显得神秘而陌生。具有这种特点的小说以及最初引发这种特点的小说的文本,逐渐被统称为“科幻小说”。

  这个范畴确定之后,读者和批评家便用它指更早的作品,把一些类似的故事都归于这个范畴。于是,许多研究者和作家试图对科幻小说重新界定,使这种形式既标示当代的一个文类,同时又纳入从理论上适合这个文类的早期的作品。

  其中最重要的是朱迪丝·麦里尔的看法,她用“推测小说”这一术语来代替“科幻小说”:“科幻小说是一种‘推测小说’,其目的是通过投射、推断、类比、假设和论证等方式来探索、发现和了解宇宙、人和现实的本质。这里‘推测小说’旨在说明利用传统‘科学方法’(观察、假设、实验)的方式,检验某种假想的现实,将想像的一系列变化引入共同的已知事实的背景,从而创造出一种环境,使人物的反应和观察揭示出有关发明的意义。”

  前面这些早期的定义都强调“科学”或至少科学方法是科幻小说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但在麦里尔的定义里,通过将重点从科学转向推测,明显扩大了科幻小说的范围,因为它可以包括描写社会变化而不必赞扬科学发展的作品。

  实际上,这种小说在50~60年代非常流行,而且进一步引起了科幻小说的发展变化。这一时期的作品大量描写未来,使人们从未来反观现实,给作者和读者以更大的思想自由。它们与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的作品明显不同,因为后者主要通过空间将小说的背景置于超常的世界。

  60年代,出现了一种新的思想,重新强调科幻小说是一种全球性的文学,其根源在于19世纪,而不是20世纪20年代以后由美国杂志培育出来的一种文类。这无疑是对科幻小说一种视角更广的看法,但它不再强调科学技术的因素,甚至对“科幻小说”这一文类术语也提出批评。

  英国著名科幻作家布赖恩·奥尔迪斯指出:“科幻小说不是为科学家写的,就像鬼怪小说不是为鬼怪写的一样。J.G.巴拉德1969年评论说:“那种认为《惊奇故事》这样的杂志与科学相关的看法荒诞至极。你只需随便捡起一本《自然》杂志或任何一种科学杂志,你就可以看出科学属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奥尔迪斯还在他的《万亿年的狂欢》(1973年初版,1986年修订再版)里提出一种带有哲学意味的看法:“科幻小说力求说明宇宙里的人和人的地位,而宇宙处于我们发达但混乱的知识(科学)状态,因此科幻小说以哥特或后哥特的方式铸成。”通过将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1818)视为这一传统的源头,奥尔迪斯有效地论证了科幻小说何以是19世纪工业和科学革命的产物。

  70年代,随着大学开设科幻课程,学术界对科幻小说的兴趣也高涨起来,出现了更严格的形式的界定。因为若要教一门课程,你必须知道这门课究竟是什么;而就科幻小说而言,由于它常常被模糊地列入奇幻小说、后现代小说、寓言小说、科技惊险小说、科学发明小说以及乌托邦小说,所以还需要了解它究竟不是什么。因此在学术界定里,人们特别强调要严格划清科幻小说的界限,不仅考虑它的文学策略,而且也考虑它的观念内容,有时还运用在文学批评中发展起来的一些词语,如结构主义和乌托邦主义的批评词语。

  1972年,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教授达科·苏文把科幻小说解释为“一种文学类型,其必要和充分的条件是陌生化和认识的相互作用,而其主要的形式方法是用一种想像的框架代替作者的经验环境”。苏文用“认识”表示对理性理解的追求,而“陌生化”则表示布莱希特的概念:“一种陌生化的表现可以使人认识它的主体,但同时又使它显得陌生。”苏文的定义引起了不少争论,但他用想像的框架表示小说虚构世界,用经验环境表示外在真实世界的做法,对理解科幻小说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70年代以后,由于高科技生产方式带来的社会变化,对科幻小说又出现了各种新的解释。罗伯特·斯科勒斯认为,“科幻小说提供一个明显与我们已知的世界根本不同的世界,然而又以某种认识的方式返回来面对那个已知的世界。”他以“结构的寓言”代替“推测小说”,认为宇宙是一个系统的系统,一个结构的结构,对过去一个世纪科学的洞察应作为小说的出发点。

  结构的寓言以一种虚构小说的方式对人类的处境进行探讨,其最主要的题材是人类科学或生命科学的发展或发明对人类本身的影响。《第三次浪潮》的作者托夫勒通过研究现实世界的迅速变化指出:“科幻小说通过描写一般不考虑的可能性——另外的世界、另外的看法——扩大我们对变化作出反应的能力。”声称“媒体就是信息”的麦克鲁安认为:“今天科幻小说表现的环境使我们能够看到科技的潜能。”而莱斯利·菲德勒则说:“科幻小说是启示的梦想,是人类终结的神话,是超越或改变人类的神话。”1987年,科幻作家S.K.罗宾逊甚至这样写道:科幻小说是“一种历史文学……在每一个科幻小说的叙述里,都有一种明显或隐含的虚构的历史,它将小说描写的时期与我们现在的时刻或我们过去的某个时刻联系起来”。1992年,评论家约翰·克鲁特进一步扩大科幻小说的范畴,认为美国科幻小说传递的意义关系到“西方世界线性的、由时间限定的逻辑”。

  通过以上对科幻小说的种种解释,我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对科幻小说从来没有绝对一致的看法。但这并不是说,科幻小说在一个特定时期内没有相对一致的特点和规则;因为如果没有共同的特点和规则,科幻小说也就不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学类别。例如50年代到60年代,占主流的科幻小说大都描写未来,有一定的结构原则,并显示出与社会现实相结合的倾向。

  以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罗伯特·海因莱因为例,他所有小说的背景都是未来的世界史或美国史。在这幅奇特的历史画面上,他周密地安排每一个细节,使之随着故事的展开而发展。他有一幅未来史的轮廓和图解,人物和重要发现的日期都穿插在里面。他曾经发表过这样一张图表:这张图表以1950~2600年为历史范围,左侧有一行日期,自左至右依次排列的其他六行是故事、人物、科技、数据、社会学和备注;第一行排着故事的题目,紧靠未来史的日期;第二行竖排各个人物的寿命;第三行是科技的发展,如“机械公路”或“精神感应”等,也与时间栏对应;第四行数据列举具体时间发生的事件,如2060年出现“合成食物”;第五行“社会学”从野蛮时代开始,列举社会状况,如2020年美国出现宗教专政;最后一行是结论性的论述,例如2600年随着“民情混乱,人类的青春期结束,第一批成熟的文明开始”。这种图表的内容可以任意变化,但原则却是一样的。

  当然,由于科幻小说丰富的想像性,由于随着历史发展对科幻小说的不同看法,不仅不同时期的科幻小说存在着巨大差异,即使同一时期的科幻小说也多种多样。但无论如何,所有科幻小说都有相似的社会功能。首先,科幻小说以其丰富的内容——有时预见正确,有时预见错误——把社会的要求和理想戏剧化。人们读科幻小说,常常可以得到一个比当代的“当代小说”和非小说的考察更清晰的社会概貌。正如H.L.戈尔德所说:“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像科幻小说那样尖锐地揭示人们的理想、希望、恐惧以及对时代的内心压抑和紧张感。”

  实际上,大多数优秀的科幻小说都以社会现实为背景,利用对未来和过去的想像,探索解决现实矛盾的方法,揭示社会变化和人与人的关系。

  我们知道,许多科幻小说描写太空旅行和未来社会。但如果有人认为乘太空船到银河系旅行是摆脱现实问题的有效方式,因而当遇到家庭矛盾时要求参加太空旅行,那他一定会被所有参加太空旅行的人嘲笑或怨恨。科幻小说中的太空可以看成是积极生活斗争的第一线,人们在那里创造未来,而不是空谈或逃避。这并不是说科幻小说的太空未来是无条件的乐观主义,而是说科幻小说的总的态度是积极的。虽然它常常表现人类在矛盾的枷锁中呻吟,但它总是告诉人们,只要坚持努力,这种枷锁就可以打破。科幻小说大多表现人类集体的愿望,它的主人公总是考虑或代表一个整体;如果说有一个人人幸福的乐园,科幻小说的主人公总是让他的所有朋友都进入这个乐园。一些批评家说科幻小说是乌托邦小说,恐怕也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科学总要发展,自然和社会会不断变化,人们必须面对变化了的未来。科幻小说正是探索未来各种可能的最好形式,它既可以使人们为未来作思想准备,也可以使人们更好地创造未来。科幻小说还_可以使人们产生新的思想,或者从旧的思想里发掘新的意义。正如麦克因泰尔所说:“科幻小说描写科技发展的后果……探索人类和人类的价值。它需要更多的工作,更敏锐的洞察,更优秀的作品……它是探索感情和心理的工具。”

  科幻小说代表着一种“开放的系统”,它不受传统社会思想的束缚,可以无拘无束地探讨各种各样的社会概念和科学概念。当燃,对科幻小说是不是“开放的系统”一直存在着争论,但科幻小说是充满了不同的种族、不同的生命、不同的社会和变化多端的不同的环境,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它们为科幻小说的形式和内容提供了无限广阔的空间。因此麦克因泰尔说科幻小说“是最有价值的文学方式”,“科幻作家正开始挖掘科幻小说无限的可能性,生产出文学领域里最激动人心的作品”。

  今天,世界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高新科技的发展,尤其是生命科学和大众传媒的发展,不仅会改变社会结构和道德伦理,而且会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心理习惯。实际上,在发达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跨国公司的发展已开始削弱公民社会的构成,而国际互联网络和影视的发展正在使以语言为中心的文化形象转向以视觉为中心。这些变化对置身其外的人或许很难理解,但无疑它们是最近科幻作家进行想像时所依据的现实背景。

  因此我们读当代西方的科幻小说,必须摆脱传统的阅读方式,充分驰骋自己的想像,因为科幻小说本身就是与现实拉开距离的“陌生化”的作品,而西方现实又是我们感到陌生的现实。换句话说,西方当代科幻小说是与我们拉开双重距离的作品,以传统的阅读方式想像,很难理解其绝妙之处和真正的意义。

  我们这里选译的当代西方科幻小说,其目的不仅是为读者提供一些有趣的作品,更重要的是想通过这些作品使读者了解西方科幻小说,了解它的写作方法,了解它如何反映社会现实,以及它与科学技术的内在逻辑。

  今天的科幻小说,早已超越了旧的片面看法:科幻小说传播科学知识,使人尊重科学,使年轻人笃信科学并献身科技事业;它增加了新的更重要的社会功能,可以成为有力的批评社会并促进社会发展的方式。

  这种新的社会功能,产生于科学观念的改变。现在人们认为,科学具有一种双重性。一方面,科学确实有启迪作用,它使人了解自己与世界的相互关系和作用,产生自己的理解并指导自己的行动;另一方面,作为人类活动的产物,科学也反映它产生的条件,反映科学的生产者和拥有者的种种观点。科学的进程,科学项目的确定,科学家的选择和培养,科学研究的策略,调查研究的工具和方法,提出和解决问题的思想框架,成功和失败的标准,以及运用科学成果的环境等等,所有这些都是科学及其相关技术的历史的产物。科学中的知识并不由自然支配,而是由兴趣和信念构成。科学既有相对客观性,又有社会决定性。所谓公正的、不偏不倚的、纯真理的科学研究是不存在的。因此科学分析的任务是,在不同的工作条件下,在不同的社会安排下,努力找出脑力劳动与其客体的相互作用和相互渗透的情况。激进的科学维护者并不一定真正维护科学,只有对科学采取批判的态度才是对科学的真正爱护。

  在20世纪后期的西方社会里,劳动分工因技术知识水平分成越来越多的层次,科学知识正系统地迅速离开教育的轨道,进入私有资本,变成商业化和商品化的东西。因此人们需要对科学采取批评的态度,需要根据人们生存环境的实际经验来进行想像和创作。

  这也许是阅读西方当代科幻小说首先需要了解的背景。

  这里选译的科幻作品均曾获过雨果奖或星云奖,在国外有相当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当代科幻小说的经典之作。在整个翻译出版过程中,杨旭刚先生和肖利女士认真审读译稿,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本人和译者都深表感谢。

  有人说科幻小说是通俗文学,翻译比较容易,其实这是一种偏见,因为科幻小说充满了想像,常常用些作者创造的新词,理解和翻译都非常困难。因此,虽然译者尽心尽力,恐怕仍难免有不妥之处,恳切希望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我们虽然在每部作品前面写了序言,其实不过是抛砖引玉之举,因为对作品的真正理解和欣赏,完全靠读者自己。但愿从这些作品的阅读中,每个读者都能获得自己的乐趣。

  王逢振

  1997年岁末



《丛林温室》作者:[美] 布赖恩·奥尔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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