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历史的审判





  正义之声

  挂着太阳旗的驱逐艇开足马力向下游冲去,艇尾那高高的浪花在长江中留下了长长的航迹。

  费吴生松了一口气,《纽约时报》记者德丁、《芝加哥日报》记者史蒂尔和路透社记者斯密土、派拉蒙影片公司的摄影师孟根都随艇到上海去了。

  他送走了他们。他们离开了这个魔鬼统治的地方。

  今天是日本兵进城的第三天。这是充满罪恶和恐怖的三天。费吴生已将他耳闻目睹的日军暴行写信托记者们带到上海去了,还有贝德士博士写的一封信,他们要将日军的暴行告诉美国友人。

  记者们目击了这恐怖的情景。职业道德促使他们真实而客观地记录了一切。他们将以事实和良心公正地评价一切。虽然日军严密地封锁和检查一切对于他们不利的报道,但声音是锁不住的。

  电波飞越重洋,传到了美国最大的城市纽约。仅仅三天,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八日,《纽约时报》发表了记者蒂尔曼·德丁有关侵华日军南京暴行的目击报道:“十五日,外国人看了市内很多地方,所有街巷都有平民的尸体,其中有老人、妇女和小孩。”这一天,德丁三次目击集体屠杀的情景,“有一次是在交通部防空壕附近,日本用坦克炮对一百多个中国俘虏开炮屠杀。”德丁把十五日在下关码头上艇前看到的一幕也写进了他的报道:“我从下关登船赴上海前,曾在江边马路上目击二百名中国男子被杀,只花了十分钟。日本兵命令这些男子排成一列,一一加以枪杀。然后许多日本兵拿着手枪在尸体周围转,还用脚踢。有手脚还会动的,就再补一枪。他们还叫停泊在江边的日本海军舰上的官兵来看。日本的陆海军官兵看着中国人的尸体,竟感到非常有意思。”

  美利坚的公民震惊了!在上海的美国人同时接到了费吴生和贝德士的报告:“日军进城的两天之内,整个的希望幻灭了。连续不断地屠杀,大规模地、经常地抢劫,侵扰私宅,侮辱妇女,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外侨目睹街道上堆满了平民的尸体? .,这暴行实在是无可辩解的,非常残酷,简直是野蛮人的举动。”

  “我们每天向日本使馆去抗议,去呼吁,并且提出日军暴行的详细报告。使馆人员还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貌,实则他们毫无权力。胜利的皇军应有酬劳,那酬劳就是随意掳掠、屠杀和强奸,以不可想象的野蛮残酯的暴行,加诸他们公告世界专诚来亲善的中国人民,日军在南京的暴行,毫无疑义是现代史上最黑暗的一页。”

  英国《曼彻斯特卫报》驻华记者H·J·廷珀利将他耳闻目睹的日军暴行拟成电文。但是,上海外文电报局的日本检查员不但不给拍发,反而扣留了他的新闻槁,理由是内容“过于夸张”。几次交涉,都没有结果。站在正义、公理、和平和文明立场上的澳大利亚人廷珀利,是英国很有声望的新闻记者,他熟悉远东各国情形,他没有退缩。三个月后,他从最可靠的各方面搜集到了大量的日军暴行记录,编辑成了《外人目睹中之日军暴行》。这本书风行于世界,关于日军暴行的消息也风行于世界。

  日军的暴行通过各条途径传遍了世界。世界震惊!大海与江河一齐怒吼!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罗斯福发表演说,他在麦克风前号召美国人民募捐一百万美金,救济中国难民。美国学生举起了森林般的手臂,全美学生大会作出决议,要求美国政府以集体行动反对日本的侵略,援助中国。美国红十字会会长达维斯忙坏了,他在密西西比河两岸奔走呼号,为中国的难民和伤兵呼吁!

  英吉利海峡掀起了反战的波涛。信奉基督教的英吉利人,对反人道的日本帝国采取了措施。英国总工会和工党执行委员会及其它劳工团体一致决议抵制日货。伦敦各商店悬挂起了“本店不售日货”的大字招贴。可爱的学生们穿着印有“勿买日货”的背心在闹市游行。米特斯勃鲁码头工人拒绝替日本轮船装运生铁,日本的巨轮只好空载而回。

  塞纳河畔的巴黎飞机制造厂来了兴致勃勃的日本政府代表团,这些趾高气扬的政府首脑是来参观的,可法兰西的二千五百多名工人却停止工作,他们抗议日本对中国的暴行。法国外交部长说:“整个法兰西民族热望着中国民族刻苦勇敢的精神!”

  风景伏美的日内瓦湖畔举行国际反侵略运动大会,会议开始时,二十一个国家的代表和二十五个国际性团体一齐肃立,向苦难深重的中国致敬!伏尔加河两岸的人民伸出了友谊之手。苏联红十字会捐助了三十三万元为中国伤兵及难民购买药品。伏罗希洛夫元帅发表声明:苏联军队与人民都绝对地同情中国,并祝中国抗战最后胜利!

  恒河涨水了。印度国民会议的领袖们举行了“中国日”,中印人民联合示威。著名诗人泰戈尔发表了反对侵略的宣言。世界名流站在历史的潮头。爱因斯但、罗素、杜威、罗曼·罗兰等学者领导的“援助中国委员会”进行了反日援华活动。

  大洋彼岸的日本列岛发生了海啸。日本人民勇敢地进行了反战示威。大阪举行了反战游行,虽然军警们残酷地镇压和逮捕,但正义的声浪压倒了枪弹!

  荷兰、瑞典、意大利、菲律宾? .和平的浪潮在四海澎湃!

  舆论的力量就是人心的力量。日本政府迫干世界正义力量的压力,一九三八年春天将松井石根及其部下近八十名将校召回国内。自然,这是掩人耳目的把戏。松井从军界加入了政界。对于日本帝国来说,政事和战事是一回事。

  恶魔的末日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三日,泰晤士河畔英国伦敦的一座尖顶大楼里,法国、比利时、捷克、希腊、荷兰等国家的政府首脑聚集一起,他们纵论时势,伸张正义,谋求世界和平的途径。末了,发表了一份惩治战犯的宣言。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平的人民第一次提出惩办法西斯分子的国际宣言!

  第二年,中国、英国、美国的代表来到尼罗河边金字塔的故乡。时令虽是十二月,赤道线上的非洲国家仍然绿荫森森。亚洲、欧洲和北美洲的三国代表在开罗举行会议,发表了著名的开罗宣言。宣言说:“三国之宗旨,在剥夺日本自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在太平洋上所夺得或占领的一切岛屿。在使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东北、台湾、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在相当期间使朝鲜自由独立;坚持日本无条件投降。”艰难抗战中的中国军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伟大的抗日战争进入了反攻阶段!

  又过了一年——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九日,中国、美国、英国、法国等十六个国家的代表在英国首都伦敦成立了联合国战罪审查委员会。帝国主义的脖子上套上了死亡的绞索,十一月二十九月,联合国战罪审查委员会远东及太平洋分会设于我国重庆,中国的王宠惠博士任分会主席。被奴役的中国人成了正义的法官!

  法西斯分子的末日到来了!与日本作战的各国政府代表,在古迹如林的德国波茨坦的一张大圆桌上发表了《中美英促今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

  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是使日本帝国颤抖的日子。三国宣言明确提出了日本投降的条件:铲除军国主义;对日本领土进行占领;实施开罗宣言的条件;解除日军武装;惩办战争罪犯;拆除和禁止军需工业等等,并明确宣布:“对一切战争罪犯应受严正之裁判。”公告指出:“我们无意奴役日本民族或消灭其国家,但对战罪人犯,包括虐待我们的俘虏在内,将处以法律之裁判。”苏联政府赞同这一公告。

  这是正义的宣言!八月六日——半个月后,日本天皇宣告投降。然而,近卫师团造反了。在调动宪兵来到广播协会的大楼以后,拒绝投降的近卫师团的死硬派烟中少佐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前额开了一枪。一个叫椎崎的人往自己的腹部捅了一刀又开了一枪。十二时整,日本列岛被泪水沉没了。天皇的声音使每个日本人感到无地自容的耻辱。跪在地上的国民们脸部抽搐着,千万人在痛哭。这与日军侵占南京时东京的狂欢之夜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胆怯,或者害怕,天皇在向全日本广播《致忠良臣民书》时漏读了一个字。他的几乎失真的高音在广播中响着:“察世界之大势及帝国现状,朕决定采取非常措施,收拾时局。”“帝国政府已受旨通知美、英、中、苏四国政府,我帝国接受彼等联合宣言各项条件。”日本人垂下了头。

  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作为同盟国最高统帅的美国麦克阿瑟将军发表特别通告:成立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主要战犯。

  南京大屠杀的刽子手松井石根与实行“三光政策”的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土匪将军”土肥原贤二、挑起“一二八”上海事变的板坦征四郎等二十八名甲级战犯,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东京市谷高地的钢筋水泥构筑的积木式的日本旧陆军部的礼堂,这个策划侵略阴谋的帝国大本营,变成了审判战争阴谋家的国际法庭。昔日在这里气吞东亚、飞扬跋扈的帝国将军们,今天被盟军宪兵从巢鸭监狱中押到这里,接受正义的审判。

  十一个战胜国——美国、英国、法国、中国、苏联、荷兰、加拿大、新两兰、澳大利亚、印度、菲律宾的国旗像森林一样竖立在审判席上。各国的法百和检察官代表公理和和平,肩并着肩坐在一起。中国法官梅汝璈博士威严地坐在审判席中间,他的右边是国际军事法庭庭长、澳大利亚的韦勃爵士,左侧是苏联法官叶阳诺夫将军。

  法律是公道和人道的。每一名战犯都有两名不同国籍的辩护律师,一个是日本人,另一个是美国人。美国人操纵了这次审判。

  审判一开始,中国的法官们就遇到了困难。坐在审判席上的十一个大法官意见并不一致。出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中国检察官首席顾问倪征? .先生回顾说:“那时美国妄图复活日本军国主义,蓄意袒护日本战犯。他们认为除了偷袭珍珠港的东条英机等人要判处死刑外,其他都应从宽发落。几十个美国律师在法庭上和我们捣乱。”铁肩上担着人间道义和民族希冀的中国法官们,处在内外交困、束手无策的境地。蒋介石为了发动内战,完全依附于美国,提出了对日本战犯应该“以德报怨”,应该“优惠”,应该发扬中华民族的恕道精神。作为法庭证人的国民党军政部次长秦德纯在出庭作证时,只会讲“日本兵在中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之类的空话,被各国法官当作笑话,有人要把他拉下台去!

  苦难的中国!中国的苦难太多了!

  松井石根在巢鸭监狱中和鼓吹“大东亚共荣圈”的神经夫常的大川周明关押在一间牢房。他教大川有关汉诗的启蒙知识,还高兴地朗诵了攻占南京后他作的一首七绝:悬军奉节半星霜,圣业未成战血腥;何貌生还老瘦骨,残骸誓欲报英灵。

  松井石根认为他的“大东亚共荣圈”的“圣业未成”,他也感到了他的两手沾满了“血腥”。他在年房的墙上挂了一幅观音画像,每天早晚在像前合十礼拜,然后诵读《般若心经》和《观音经》。松井石根放下了屠刀,捧起佛经、他想立地成佛。

  中国的法官们没有松井石根这样的清闲。他们日夜焦虑着。东京帝国饭店的一问客房里,举行了数不清的会议。中国的法官和检察官,还有秘书、翻译一次又一次地计议。他们抱定了一个决心:如果侵略我国的主要日本战犯得不到严惩,就无脸见江东父老,就一齐跳海自杀!

  他们仔细研究英、美的法律程序,据理力争。又调阅了盟国的大量档案材料,从中搜寻证据。在茫茫的大海中,他们找到了一根又一根可以刺死战犯的钢针!一件日本军部发给战区司令长官的“最机密”的命令,“兵士们把他们对中国士兵和平民的残酷行为说出来是不对的。”还有一件是苏联红军在缴获德国外交部机密档案库时,发现了纳粹德国驻南京大使馆发给德国外文部的关于侵占南京的日军暴行的一个秘密电报。在描述了日军在南京屠杀、强奸、放火、抢劫的普遍情况后,电报结尾是:“犯罪的不是这个日本人,或者那个日本人,而是整个日本皇军——它是一部正在开动的野兽的机器。”因为它来自法西斯阵营的内部,各国的法官们对它给予很高的作证评价。

  法庭需要详尽、具体和大量的人证和物证。这是雪国耻、报深仇的时机!中国检察官的首席秘书、三十三岁的裘绍恒向法庭提出了实地调查的请求。他说:“我当时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我只想到我是一个中国人,是一个律师,我要维护民族气节和法律的尊严,我要依法办事。”他带了两个美国人来到南京,和地方法院配合,取得了大量实证。最后,他还带走了大屠杀的幸存者伍长德和金陵大学的一个美籍教授。

  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干瘦而矮小的松井石根,失去了当年骑着高头大马侵入南京时的那种武威。他低着头,在高个子的盟军宪兵的押送下,与其它甲级战犯一起站在被告席上,接受检察官的起诉。

  起诉书包括三类一共五十五项罪状。与松井石根有关的达三十八项。回到狱中,他反复读了几遍,在这一天的《狱中日志》上,他写了这样的话:“南京事件乃同余相关之主要问题,然亦指责其他众多人员为共同责任者,而对余个人不特别予以追究,实为奇事。将来欲作为所谓杀人问题另行审议平?要之,起诉书所述之内容,纯系推断,至于将以何种证据追究责任,应视今后审判之进行予以判明,须为适时进行辩解而作准备。”

  松井石根充满了幻想,也充满了忧虑。他是老资格的大将,他在谋划:该如何为南京大屠杀辩解?

  南京大屠手的幸存者、受害者和目击者一个又一个地传唤到证人席上。松井石根惊愕:“美国人、英国人怎么也站到了中国人一边?金陵大学医院外科主任、美国医生罗伯特·威尔逊(Robertowilson)述说了他目睹的破日军杀伤的中国军民的惨象。约翰·梅奇(JohnG·Magee)牧师作为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的主席,他从人道的立场控诉了日军杀人、强奸和抢劫的事实:“日军占领南京后,就有组织地进行屠杀。南京市内到处是中国人的尸体。日本兵把抓到的中国人用机枪、步枪打死,用刺刀刺死。“强奸到处都有发生,许多妇女和孩子遭到杀害。如果妇女拒绝或反抗,就被捅死。我拍了照片和电影,从这些资料上可以看到妇女被砍头或刺得体无完肤的情形。如果妇女的丈夫想救自己的妻子,她的丈夫也会被杀死……”

  日军的暴行太多了!梅奇牧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百多件罪行。他回答了萨顿检察官的讯问,又和松井石根的辩护律师布鲁克斯唇枪舌剑地干了起来。

  很明显,美国的布鲁克斯律师站在被告一边,他极力想宣告松井石根无罪,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责难梅奇。然而梅奇说的都是事实,都是目睹的事实。

  “你看到过强奸的现行犯吗?如果有,那么是几个?”

  “我看到过一个日军在实际上进行这种行为。还看到过两个日本士兵把一个十五岁的女子按在床上。”

  “一个是现行犯,另一件未遂,是不是?”

  “他们两人压着女子在床上。”

  “你认为是强盗或者你本身被强盗抢过的事件经历过几回?”

  “我见过偷电冰箱的日军。另外……”

  他停顿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说这种对日本人来说实在太不光彩的事呢?

  “还有吗?”

  辩护律师在催促。梅奇牧师说了:

  “一天夜里,一个日本兵竟三次闯进我的住宅。他的目的是想强奸藏在我家里的一个小女孩子,另外就是想偷一点东西。他进来一次,我就大声斥责他一次,但每次他都要偷点东西走。为了满足他的欲望,最后一次,我故意让他在衣服口袋中掏去了仅有的六十元纸币。他得到了这笔钱后,便满足和感谢了我,然后一溜烟似的从我的后门窜出去了。”

  审判席上的法官和旁听席上的群众哄堂大笑起来。他们耻笑这个贪财的日本兵的丑态。这是在严肃而沉重的东京审判中给人印象极深的一幕。被告席上的战犯们也失声笑了起来。松井石根被弄得啼笑皆非,一副尴尬的神态。

  法庭里一片黑暗。一束强烈的光柱投射到白色的银幕上,日军在南京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一一在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一阵枪声。一片尸体。刀光一闪,滚落一颗带血的头颅!浑身鲜血的中国难民在颤栗。被刀刺死的婴儿……各国的法官和旁听的上千人从黑暗回到了光明。他们表示气愤、恼怒,有的紧握拳头表示感慨和激愤,基督教的信徒们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一些日本国民双手合十,哭泣着,祈祷着。

  俭察方面的证人证词和各种证据材料堆起来有一尺多高,仅听取证人证言和双方对质就持续了二十多天。“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致日本大使馆的暴行报告、书信及《南京地方法院检察处敌人罪行调查报告》在法庭上一一宣读。虽然篇幅冗长,要把英文翻译成日文或者中文翻译成日文是非常麻烦的事情,但法官们很认真地倾听着,每天都有上千人参加旁听。广播电台每晚穿插着音乐,向日本人民播送关于南京暴行的《这就是真相》的专题节目。

  松并不服。为了否定这许多事实,他要从根本上推翻“侵略”这个罪名。他在狱中写了《对检察官季楠之意见书》。季楠检查官在公判会的开头陈述中说:“坐在这里的二十八名被告同希特勒之流携起手来,对民主主义国家计划、准备并发动了大规模的侵略战争,结果,使几百万人丧失生命,资源遭到破坏,但是他们并不以此为满足,而要实现争霸世界的梦想…...”

  松井石根辩护说:“西方帝国主义侵略东亚的战争同我日本进行的日清、日俄战争是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两种战争? .东洋日本与中国之抗争,一方面应视为两国人民自然发展之冲突,同时亦可视两国国民思想之角逐。盖中国国民之思想,最近半世纪间明显受欧美民主思想与苏联共产思想之感化,致东洋固有思想(儒教、佛教)发生显著变化,中国国内亦招致各种思想之混乱与纷争,乃至形成同日本民族纷争之原因。”关于南京大屠杀。他用一句话全盘否定:“季楠检察官所云对俘虏、一般人、妇女施以有组织且残忍之屠杀奸淫等,则纯系诬蔑。而超过军事上需要破坏房屋财产等指摘亦全为谎言。”

  大日本帝国真厉害,连隔着太平洋的中国国民要接受一点民主思想他都不能允许。不但不允许,而且出动飞机、军舰和百方大军。松井石根也真霸道,中国国内各种思想的纷争,竟成了日本进攻中国的“原因”!

  法庭继续着控诉和辩论。被称为“日本通”的金陵大学美籍教授M·S贝德士站在证人席上,陈述着他目击的凄惨情景:“日军进城后的几天间,我家附近的马路上被他们射杀了无数平民,尸体比比皆是。

  “一大群中国兵在城外就投降了,被解除了武装,三天后被日军的机枪扫射死了。

  “我的朋友亲眼见到一个中国妇女被十七个日本兵轮奸。九岁的女孩和七十六岁的老太太也被强奸了……”

  和中国检察官首席秘书裘绍恒一起到南京调查的美军上校托马斯·H·莫罗向法庭提供了他精心收集到的八件宣誓证词。英国人皮特·罗伦斯和中国证人许传音、尚德义、梁廷芳、伍长德一一站到了证人席上。他们庄严地在法庭上宣誓:他们陈述的都是事实。

  除了这许多证人,中国检察官还向法庭提供了美国的费吴生、史密斯和中国的鲁苏、陈瑞芳、孙永成、吴经才等十三人的宣誓证言六十六件!

  松井石根一副懊丧、可怜和忏悔的神情,这时候,他的良知似乎唤醒了一部分。他承认“士兵之罪,责在将帅”。他确实有些懊丧。攻占南京时,他曾对他的部队发出过“整饬军纪与风纪”的训示,但他也发出过“发扬皇军武威”的命令。结果呢?正如他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八日的“忠灵祭”上斥责部下时说的那样:“你们艰苦奋斗,振我皇威,可惜部分士兵之暴行,使皇威一举扫地。”

  他忏悔了。“南京大屠杀”后,他被召回日本。夫人陪着他到伊豆的山淙淙园休息洗尘。他想起了他出征时随身带的一尊观音佛像。他是信佛的,他知道杀生是有罪的。他害怕天公谴责他的暴行。他决定用上海到南京一路上染血的泥土,建造一座陶土观音像。

  双手合掌,眼神慈祥的三米多高的陶瓷观音像落成了。松井说:“这些泥土里也渗进了中国士兵的鲜血,人死后是不分敌我的。”松井石根为观音像写了一篇《兴亚观音缘起》的文章刻在观音的基石上:中国事变,友邻相争,扫灭众多生命,实乃千古之惨事也。余拜大命。转战江南之野,所亡生灵无数,诚不堪痛惜之至。兹为吊慰此等亡灵,特采江南各地战场染鲜血之土,建此“施无畏者慈眼视众生观音菩萨”使,从此功德,普渡众生……

  松井石根三十五岁与矶部文子结婚后,不知为什么,竟没有一子半女。他是否在向佛祖祈祷,保佑他来世多子多孙。他害怕孤独。他最后的日子,只有一个女佣来巢鸭监狱看望他。他更心酸了,他认了这个女佣为他的养女。他害怕地狱比监狱更孤独。他不愿死。他要为自己辩护,他也请辩护人为他辩护。松井石根的辩护人中有七八个都是他的部下,有些被法庭认为有同案的嫌疑。

  曾驻南京附近的第九师团第三十六纵队长胁坂次郎大佐在宣誓证词中说:“松井大将常常训示部属要严守军纪风纪,宣抚爱护居民。”

  审判席上的检查官提问了:

  “被告松井石根,你见过国际委员会送交的日军暴行报告没有?”

  “见到过。”他说。

  “你采取过什么行动?”

  “我出过一件整顿军纪的布告,贴在一座寺庙门口。”

  “你认为在浩大的南京城内,日军杀人如麻,每天有成千成万的男女被屠杀和强奸,你的这张布告会有什么效力吗?”

  松井石根无话可说了。他想了想,说:“我还派了宪兵维持秩序。”

  “多少宪兵?”

  “记不清了,大约几十名。”

  “你认为在几万日军到处疯狂杀人、放火、强奸、抢劫的情况下,这样少数的宪兵能起制止作用吗?”

  他低下了头,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话:“我想能够。”

  当证人证实当时南京只有十七名宪兵,而这些宪兵也参加了暴行的时候,松井石根一副窘态,他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了。

  押回巢鸭监狱,松井又捧起了《观音经》,他进入了生死由天的境界。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下午,在经过了两年半的漫漫长夜的审讯后,宣布了对战犯的刑罚。

  松井石根光着头,他摘下了眼镜,在左右两名戴着“Mp”臂章的宪兵监押下,笔直地站在审判席上接受判决:

  被告松井石根据第1 项、第27 项、第29 项、第31 项、第32 项、第35 项、第36 项、第54 项和第55 项罪状被起诉。松井是日本陆军的高级军官,1922 年晋级为太将。他在陆军中具有丰富的经验,其中,包括在关东军及参谋本部的服务在内。虽然他与设计和实行阴谋者有密切的联系,因此应认为他是知道阴谋者的目的和政策的;但是就向本法庭提出的证据来看,认定他是阴谋者是不合理的。1927 年和1928 年时他在中国的军事职务,就其本身论,不能认为与实行侵略战争有关。为了要使根据罪状第27 项判决他为有罪是合理的,那么作为检察方面的义务,就必须提出证据证明松井知道其战争性质的推论是合理的,但是检察方面并未曾如此做。松井在1935 年退役,于1937 年因指挥上海派遣军而复返现役。接着,被任命为包括上海派遣军和第十军的华中方面军司令官。他率领这些军队,在1937 年12 月12 日占领了南京市。中国军队在南京陷落前就撤退了,因此所占领的是无抵抗的都市。接着发生的是日本陆军对无力的市民施行了长期持续的最恐怖的暴行。日本军人进行了大批屠杀、杀害个人、强奸、抢劫及放火。尽管日本籍的证人否认曾大规模进行残虐行为,但是各种国籍的、无可置疑的、可以凭信的中立证人的相反的证言是绝对有力的。这种暗无天日的犯罪是从1937 年12 月12 日占领南京市开始的,迄至1938 年2 月初还没有停止。在这六七个星期中,数以千计的妇女被强奸,10 万以上的人被屠杀,无数的财产被抢劫与焚毁。当这些恐怖的突发事件达到最高潮时,即12 月17 日,松井进南京城并曾停留了五至七天左右。根据他本身的观军和参谋的报告,他理应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己承认曾从宪兵队和使、领馆人员处听说过他的军队有某种程度的非法行为。在南京的日本外交代表曾每天收到关于此类暴行的报告,他们并将这些事报告给东京。本法庭认为有充分证据证明松井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对于这些恐怖行为,他置若罔闻,或没有采取任何有效办法来缓和它。在占领南京市以前,他确曾对他的军队下令要他们严肃行动,后来又曾发出同样的命令。正像现在所知道的,这些命令并未生效,并且这在他也像是理所应知的。在为他的行动辩护时说,这是由于他生病的缘故。他的疾病并没有阻碍他指挥在其指挥下的作战行动。而对于这类暴行具有责任的军队又是属他指挥的。他是知道这类暴行的。他既有义务也有权力统制自己的军队和保护南京的不幸市民。由于他怠忽这些义务的履行,不能不认为他负有犯罪责任。

  本法庭根据罪状第55 项,判决被告松井为有罪,关于罪状第1 项、第27 项、第29 项、

  第31 项、第32 项、第35 项、第36 项和第54 项,判决为无罪。

  本法庭根据法庭宪章第十五条第四款宣判如下:

  被告松井石根

  根据起诉书中判决为有罪的罪状,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处你以绞刑。

  松井石根听到“绞刑”这两个字时,脸色苍白,两腿瘫软了。两名健壮的国际宪兵将他左右挟持,拖出了法庭。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零点,被判处绞刑的七名日本战犯分两批走上了绞架。第一批是东条英机、松井石根、土肥原贤二和武藤章。这四人在佛堂中签名后,每人喝了一口葡萄酒润润喉咙,并排站在绞刑架前。

  东条英机提出:“请松井领大家喊万岁。”

  松井领头喊了一声:“天皇陛下万岁!”

  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走上了绞刑架的十三个梯级。绞索套上了每个人的脖颈。十二月二十二日午夜的第一声钟声敲响时,战犯们脚下的活板弹开了!他们离开了大地!

  以血还血

  肩膀并着肩膀,军刀靠着军刀的两个日军少尉,现在肩并肩地站在中国南京的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上。整整十年——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他们在紫金山下举着滴血的军刀,在杀了一百零五个和一百零六个中国难民后,挥刀再决雌雄,以砍杀一百五十个中国人为决赛的目标。他们狂笑着。军刀举起头颅落,寒光闪处血雨飞!被当时的日本报纸誉为“勇壮”的第十六师团片桐部队富山大队的副官野田岩和富山大队炮兵小队长向井敏明,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十年后的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他们竟被押到当年恣意杀人的地方接受中国人的审判!

  他们手上没有了军刀,他们自然失去了挥军刀时的那种武威。三十五岁的矮个子的野田岩四个月前在日本被捕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还会算十年前的这笔血债。当像军刀一样闪亮的镣铐锁住他的手腕的时候,这个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的鹿儿岛人可能没有想到会被押送到南京来。

  比他大一岁的向井敏明是九月二日在东京被捕的。这两个创造了“杀人比赛”的日军少尉是坐同一条船从日本引渡到中国来的。犹如十年前他们坐同一条船从日本到中国来作战一样。当黑色的囚车在南京的街道上尖叫着驶向战犯拘留所时,他们应该记得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干过的一切。

  审判官龙钟惺审讯野田岩的时候,野田岩却把这一切都忘记了。他连连摇头否认与向井敏明有过什么“杀人比赛”。

  审判官向他出示了十年前的一张日本《东京日日新闻》报,报纸上醒目的标题和大幅的照片记录了他们超纪录的这场”杀人比赛”。这张作为证据的报纸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寄来的。

  野田岩看了一眼,说:“报纸上的记载是记者的想象。”

  “难道这张照片也是想象吗?”

  “照片是记者给我们两人合拍的。”

  野田岩全然没有了二十五岁时的那种勇气。他害怕。他敢作不敢当。他想抹掉这笔血债。他认为,军刀上的血早被他擦干净了。

  留一撮浓密的八字胡子的向井敏明是十二月八日关入南京小营的战犯拘留所的。第二天就审讯。他也否认与野田岩进行过“杀人比赛”。审判官提及《东京日日新闻》报上的新闻时,向井说:“为了回国后好找老婆,所以,叫记者虚构了这条消息。”

  经过辩论,法庭认为向井敏明与野田岩杀人比赛的罪行,是同类案件,应该合并公审。十二月十八日,南京人民参加了对这两个杀人魔王的审判。

  判决书上这样写着:“按被告等连续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系违反海牙陆战规例及战时俘虏待遇公约,应构成战争罪及违反人道罪。其以屠戮平民,认为武功,并以杀人作竞赛娱乐,可谓穷凶极恶,蛮悍无与伦比,实为人类蟊贼,文明公敌,非予尽法严惩,将何以肃纪纲而维正义。”

  当拥挤在法庭内外的南京市民听到“判处死刑,执行枪决”的声音时,有的鼓掌,有的叫好,有的竟然哭起来了。

  与野田岩和向井敏明一起被判处死刑并执行枪决的,还有手持“助广”军刀斩杀了三百个中国平民的日军第六师团四十五联队大尉中队长田中军吉。这个四十二岁的士官生虽然在初审时一再申辩他没有杀人,但在检察官出示了他持刀杀人的照片后,他低下了头。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是侵华日军在草鞋峡集体屠杀南京军民五万多人十周年的祭日。五万多冤魂听到了这报仇雪恨的枪声!

  血债要用血来还!

  中国法官梅汝璈正在东京帝国饭店的房间里翻阅战犯的案卷。盟军总部的许多高级干部也住在这里,这里是盟国人士的文际中心。忽然,有人敲门。

  梅法官站起身来打开门,进来的是盟军总部法务处处长卡本德。

  “哈罗!”

  “哈罗!”

  “中国政府来电请求盟军总部,说中国公众情绪非常激烈,政府压力很大。要把谷寿夫引渡到中国受审,梅博士个人意见如何?”

  梅汝璈作为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的代表,作为中国政府审判战犯的代表,自然支持和理解国内公众的心情。八年抗战,生灵涂炭,铁蹄所至,尸山血河!法官的正义感和民族的自尊心一齐在胸中奔涌:“应该满足中国政府和公众的要求。”

  卡本德点了点头,他转而说:“我担心的是中国法庭能不能给谷寿夫将军一个公平的审判,或者,至少要做出一个公平审判的样子。”“这点尽可放心。”梅汝璈竭力怂恿卡本德答应中国提出的要求:“根据一般国际法的原则和远东委员会处理日本战犯的决议,对于乙级和丙级战犯,如直接受害国有提出审判的要求,盟军总部是不能拒绝引渡的。”

  “OK,OK。”卡本德表示赞同。

  已经从侵占南京时的第六师团长升任为日本国中部防卫司令官、广岛军管区司令官的谷寿夫,在巢鸭监狱中关押了半年后,于一九四六年八月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批准,被引渡到中国上海战犯管理所。

  八月,对于谷寿夫来说,是他军人生涯中难以忘怀的月份。一九二八年的八月,四十七岁的谷寿夫作为日军第三师团的参谋长,第一次带领士兵横渡太平洋,踏上了他和他的部下早已向往的土地。那时,他的部队占驻在山东半岛。九年后的一九三七年八月,第六师团长谷寿夫中将受命从日本熊本出发,第二次渡海入侵中国。他率领部队先在永定河与中国军队作战,然后侵占保定、石家庄和大沽口。八月的华北,像火炬一般的红高粱和像大海一样宽阔的大平原使谷寿夫垂涎三尺,为了大东亚的圣战,杀啊!

  十一月,在柳川平助中将的指挥下,他和牛岛、末松师团杀到了杭州湾。登陆后,他们升起了高高的汽球,汽球下拖着一条长长的标语:“日军百万于杭州湾登陆!”那天阳光像金子一样闪亮,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海水。他们没有受到一兵一卒的阻击,很快切断了在上海战场上被日军打败的中国军队的退路。接着,谷寿夫部队沿湖州——广德——牛首山,直插南京的雨花台和下关。十三日凌晨,谷寿夫率领他的士兵杀进了中华门和水西门。千里狼烟,一路血泊。皇军征服了半个中国。他们占领了中国的首都南京。他们没有放下刀枪,为了发扬日军的武威,他们把六朝古都变成了火海、血海和苦海!

  大海掀起了怒涛。船颠簸得很厉害。一九四六年的八月,谷寿夫第三次渡海到中国。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的航行。八月,可怕的八月!

  八月三日,第一绥靖区司令部军事法庭对战犯谷寿夫进行第一次审问。矮矮胖胖的谷寿夫失去了将军的风度和武威,他战战兢兢地回答检察官的讯问。他讲了他的经历和三次侵华的路线,当讯问到占领南京后的屠杀劫掠等情况时,他心虚了,他不敢说了。

  战犯处理委员会认为:谷寿夫系侵华最力之重要战犯,又为南京大屠杀之要犯,为便利侦讯起见,“移本部军事法庭审判。”

  囚车驶入了南京国民政府国防部小营战犯拘留所。第三天,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检察官陈光虞开始了对谷寿夫的讯问。他承认十二月十三日由中华门入侵南京,但否认在南京有大屠杀的罪行。

  各寿夫写了一份《陈述书》交给法庭,他说:“南京大屠杀的重点在城内中央部以北,下关扬子江沿岸,以及紫金山方向……与我第六师团无关。”

  “我师团于入城后未几,即行调转,故没有任何关系。”

  他把两手的血迹抹得一干二净。事实是,谷寿夫部队驻在中华门的十二月十三日至二十一日,正是南京大屠杀的高峰。当时的中华门内外,腥风血雨,阴森恐怖。

  事实是铁。军事法庭在南京全城张贴布告,号召各界民众特别是中华门附近的人民揭发谷寿夫部队的罪行。压抑在心底的仇恨火山爆发了!尸骨未朽,伤痕犹在。男女老小纷约揭发和控诉。中华门外雨花路第十一区公所内的临时法庭里,有的慷慨陈词,有的痛哭流涕。一千多位证人,证实了谷寿夫部队烧、杀、淫、掠的罪行四百五十九起!

  我在国家档案馆浩繁的案卷中,找到了一九四七年一月二十七日和二十八日中华门附近的受害者共一百九十六位证人的讯问笔录。这本尘封了四十年的宗卷,只是我们民族的苦海中的一簇浪、一滴水!每一位证人按下的一个个指印,仍然清晰而鲜艳。

  我摘录了其中几位的证言。

  审判官:宋书同 书记官:丁象庵

  民国三十六年一月二十八日上午

  命引慧定入庭

  问姓名籍贯年龄住址

  答:慧定,女,扬州人,四十一岁,住小心桥三十八号,僧,消灾庵住持。

  问:南京沦陷时你庵内有人被害么?

  答:在民国二十六年冬月十一日下午二时,在小心桥后门口消灾庵来了八个日本兵,将地洞内的八个人都打死了。

  问:这八个人的名字你知道么?

  答:两个姓吴的,一个姓卓的,还有我师父真行及徒弟登元、登高。

  问:是怎样打死的?

  答,是刀刺的。

  问:都是刀刺的?

  答:师父中一枪。

  问:你可知道是什么部队?

  答:是从中华门进城的部队。

  问:你没有被刺么?

  答:我被打了一枪,伤了,在鼓楼医院住了十一个月,至今未曾复原。

  问,你说的都是实在话么?

  答:我们当家人阿弥陀佛,是不说假话的。我当时是身历其境的。

  命引陈周氏入庭

  问姓名年龄籍贯住址

  答:陈周氏,女,六十一岁,泰州人,住雨花台五十五问:南京沦陷时你家有人被害么?

  答:我丈夫陈德银在二十六年冬月十二日在邓府山地洞内因为日本人要强奸我丈夫的小老婆,我丈夫哀求他,连一个孩子共三个人都被刺死了。

  问:你丈夫的小老婆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答:陈谢氏,那时二十七岁。

  问,强奸的时候你看见的么?

  答:我看见的,也是我收的尸。

  问:当时是什么情形?

  答:先打死我丈夫后强奸陈谢氏,奸后又打死了,小孩哭了也打死了。

  问,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答:小孩叫洪根。

  问:当时有几个日本人?

  答:有四个日本人轮流奸的。

  问:是什么人打死陈谢氏的?你知道他名字么?答:是第一个奸的人打死的,名字不知道。

  问:你说的是实在话么?

  答:是的。

  命引张陈氏入庭

  问姓名年龄籍贯住址

  答:张陈氏,女,六十五岁,住赛虹桥五十五号。问:南京沦陷时你家有人被害么?

  答:我儿子张进元被日本人拉夫拉去至今生死不明。问:别的还有么?

  答:我媳妇张孟氏生产后才几天被日本人强奸,没有几天就死了。

  问:是什么时候?

  答:是二十六年冬月十三日,在家门口。

  问:你媳妇被强奸的时候你看见的么?

  答:我看见了的。是一个兵,日本人,我哀求他,被他打了一枪托子,小孩也死了。

  问:你媳妇多大年岁?

  答:那时三十一岁。

  问:你还知道有别人被害么?

  答:我门口地洞里打死了三个人。

  问:你讲的是实话么?

  答:是的。

  命引刘德才入庭

  问姓名年龄籍贯住址职业

  答:刘德才,男,七十二岁,山东登州荣城人,住养虎巷一号,从前开雨花茶社。

  问:你家有些什么人?

  答:我儿子在兵工厂做事,随政府入川的,孙子同我在一起。

  问:南京沦陷时你知道有什么人被害么?

  答:我家后面有避难室,内有十个人被日本人烧死了。问:是什么时候?

  答:是日本人进城的第二或第三天。问:日本兵驻在南门外什么地方?

  答:我家旁边都驻的日本兵。

  问:你知道还有别的人被害么?

  答:养虎巷有两个地洞,共死了三十四个人。一个地洞在我家内,一个在我邻居家。

  问:在地洞内的人是怎么死的?

  答:烧死的。

  问:你当时看见的么?

  答:我看见的。

  问:这些人的尸首也烧了么?

  答:尸首是我埋的,埋在东边山上。

  问:都是烧死的么?

  答,有一个是上来时被刺刀刺死的。

  问:还有没有死的人么?

  答:只有一个姓王的同姓李的没有死。

  问:来了多少日本兵到你家内?

  答:有十几个日本兵。

  问:地洞内当时有多少人?

  答:一个洞内十个,另一个洞二十二个。

  问:这些尸首是你一个人埋的?

  答:还有个姓戈的人同我一齐埋的。

  问:是什么部队?

  答:都是从南门进城的部队。

  问:你说的都是实话么?

  答:实在的。

  命引肖潘氏入庭

  问姓名年龄地址

  答:肖潘氏,女,六十岁,住小牵牛巷二十二号。

  问:南京沦陷时你家有谁被害么?

  答:我大儿子肖宗良,当时三十一岁,在冬月十一日,日本兵进城,我家有几十个人。我儿子正在吃中饭,听说日本人来了,就躲进地洞里。以后我听到枪声出去看,死了七个人,我儿子也在内,我媳妇被日本兵强奸了。

  问:日本兵奸你媳妇是什么情形?有抢东西的吗?

  答:没有抢东西。强奸我媳妇肖余氏,当时她二十多岁,已怀孕七个月,被两个日本兵强奸了好几次,就在我家里,我亲眼看见的。以后我媳妇改嫁了。还有我丈夫肖德奇于冬月十三日被拉夫至今生死不明。

  每一位证人入庭时,都由审判官宣读有关的法律条文:“刑法第一百六十八条规定,证人供前或供后具结而为虚伪陈述者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接着,证人宣誓:

  “今到场为证人,当系据实陈述决无匿饰增减。此结。”

  然后在油印的《证人结文》上或签名,或盖章,或按手印,或划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字。

  审理谷寿夫的五个法官是:审判长石美瑜,审判官宋书同、李元庆、葛召棠和叶在增。叶在增是案件的具体承办人和判决书起草人,如今他已年逾古稀了。谈起当年审判谷寿夫的情形,他记忆犹新。他说:“谷寿夫案件在国际国内影响都很大,所以调查、审理都很慎重,要做到证据确凿,使其口服心服。我察看了多处屠杀现场,开了二十多个调查庭,搜集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包括从日本人那里缴获来的图片、影片,找到了上千的证人。”

  审判官:叶在增 书记官:施泳

  民国三十六年一月二十七日

  命引赵永生入庭

  赵永生,男,七十一岁,住半家园二号。

  问:当南京沦陷时你家有谁被害?

  答:我家没有人被害。不过我于二六年冬月十一,想到难民区去,走到莫愁路三叉口来了一个日本兵,一言不发即用刀要刺我。因我对武功素有研究,一把刀同他夺来夺去,后来被我一脚踢倒。又来一个日兵,亦被我踢倒。以后来了十几个日兵,我因寡不敌众,被他们刺了十多刀,晕倒在地。日军以为我已死了,就走了。我到半夜里醒来,勉强支持到家,第二日即住鼓楼医院医治。(当庭验明伤痕呈实)

  命引陆夏氏入庭问姓名等项

  陆夏氏,女,三十八岁,宿迁人,住下码头三百二十六号

  问:当南京沦陷时你家有谁被害呢?

  答,我的公公、婆婆、丈夫、小叔子四口被害。公公名陆如龙,婆婆陆李氏,丈夫陆锦春,叔叔三代子,于二六年冬月十一日晚上因房子被火烧了,我们躲在乱坟上,来了许多日本兵,碰到我公公,说是中央军,就开一枪打死了。我叔叔去看,也打死。我的丈夫因为头上有帽痕,也说是中央军被刀砍死,我的婆婆去着,也被砍死了。

  问:尸首呢?

  答:埋在一处。

  问:是何部队呢?

  答:不晓得。

  命引马毛弟入庭

  马毛弟,十六岁,南京人,住五贵里五号牛行

  问:南京沦陷时你家有人被害么?

  答:我父马民山在风台巷于二六年冬月十三日被日本人拖出去一枪打死了。

  问:你看见的么?

  答:我母亲看见的。

  问:你母亲为什么不来?

  答:我母亲有病。

  命引周顺生入庭

  周顺生,男,三十二岁,淮安人,住珍珠巷一百三十号之二

  问:南京沦陷时你家有人被害么?

  答:我妻子周丁氏那时二十岁,在二六年冬月十四日在土板桥白下村仓库内被日本人强奸不遂,拉出去就开枪,打了肚子一下,四五天就死了。

  问:你听说的还是看见的?

  答:我看见的。

  在众多的证人证词中,有一份用毛笔直行书写的控诉状。状纸是直接投诉给战犯审判军事法庭庭长石美瑜的。虽然只百十个字,但思子心切,恨敌仇深。强烈的义愤渗透在字里行间。

  原告人薛文书年四八岁住本市大辉复巷二十四号商行窃民子薛裕贤现年二十八岁于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六日首都沦陷后三日被告纵具部下到大方巷十号难民区收容所将民子等一并驱出至今十载杳无音讯请求以法惩凶以除冤恨谨呈军事法庭庭长石具呈人薛文书(印)

  南京在控诉!南京在怒吼!全市十二十区公所,一起调查和搜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罪行。各行各业的人们,纷纷涌向法庭。

  十年了,冤魂未散,音容犹在。屈死的三十万人,要面对杀人的凶手呼喊!法官、法医、检验员和埋尸的红卐字会的人一起来到中华门外。遇难者的丛葬地上,荒草萋萋,黄土漫漫。

  “报仇了!报仇了!”当年掩埋他们的人高喊着。他们在呼唤冤魂,告慰亡灵。

  在热烈的、悲哀的氛围中,挖掘了五处坟墓。土坑中,找到了数千人的白骨和数千个头颅,这是一幅使人惊骇和令人战栗的地狱图!

  电影摄影机在不停转动。闪光灯像闪电似的给大地刷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惨白。穿着白衣的法医轻轻地从黄土里捧起一个又一个的头颅。头骨上多有刀伤,一道道被砍裂的缝隙中,仍有暗红色的血!

  检察官满怀民族的义愤,以破坏和平罪和违反人道罪将战犯谷寿夫提起公诉,并请处以极刑。起诉书的附件中,附有谷寿夫部队杀人事实一百二十二例,受害人数三百三十四人;刺杀事实十四例,受害人数一百九十五人;集体杀害十五例,受害人数九十五人;其它烧死、勒死、淹死等手段杀害六十九例,受害人数三百一十人。强奸十五例,受害人数四十三人。还有抢劫及破坏财产等等实例。

  接到起诉书的副本后,谷寿夫害怕了。作为与中岛今朝吾、牛岛贞雄、末松茂治等师团长共同纵兵大屠杀的战犯之一,他感到罪责难逃。他想摆脱罪责。他给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庭长石美瑜写了一封要求“宽延公审”的《恳请书》。可是已经晚了。

  一九四七年二月六日下午二时整,中山东路励志社彩绘的门楼上,高高地挂起白布黑字的”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的长长的横幅。从法庭里拉出来的有线大喇叭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市民。

  宫殿式的大礼堂分外威严。红墙筒瓦,飞檐画栋。绿色的屋脊上,蹲伏着八头形态生动的吻兽。高大的宝塔松华盖似的挺立在礼堂门口。庄严的审判席在礼堂的讲台上,台下分别为律师席、证人席、通译席和被告席。四周挤满了两千多位旁听的群众,全副武装的宪兵肃立着。

  “带被告谷寿夫!”两名头戴钢盔的宪兵将身材矮胖的谷寿夫押上了法庭。他光着脑袋,仍穿着草黄色的军服。自然,早摘去了显示军阶的那些诱人的星徽。

  他在被告席上紧张地等待着。石美瑜庭长问过了姓名、年龄、籍贯、住址后,检察官陈光虞宣读了浸满石城人民血泪的起诉书。

  审问到南京大屠杀的罪行时,他矢口否认。他从公文包中取出在拘留所里想好了的辩护词:“战争一开始,双方都要死人。对此,我只能表示遗憾。至于说我率领部下屠杀南京人民,则是没有的事情。有伤亡的话,也是难免。”

  谷寿夫自称为纯粹的军人,对于侵华国策,从不参与。他滔滔不绝地推托罪责:“我的部属,除了作战外,没有擅杀一人。”

  石庭长大喊一声:“将被害人的头颅骨搬上来!”

  法庭静极了。人们屏息着。千万双目光注视着。

  来了!宪兵两人抬一个麻袋,把一袋又一袋的中华门外发掘的人头骨倒在台下的长桌上,一个一个的头骨堆满了长长的桌子。无言的白骨使人毛骨悚然,触目惊心,像深井一样的黑洞洞的眼眶和张大的嘴骨,似猛虎咆哮,像怒狮狂吼!

  谷寿夫呆若木鸡地站立着,他惊呆了。

  旁听的人们目睹这惨象,咬牙切齿!法医潘英才和检察员宋士豪宣读了鉴定书:红卐字会所埋尸骨及中华门外屠杀之军民,大都为被枪杀及铁器所击之伤痕属实。

  红卐字会副会长许传音历述了他目击的日军罪行。他说:“红卐字会统计的埋尸四万余具,实际数字远远超过,因为日军不准我们正式统计!”

  金陵大学美籍教授贝德士(M·S·Bales)和斯迈思(LewisS·csmythe)也出庭作证。他们站在公理和人道的立场上,用目睹的事实证明日军的暴行。讲英语的美国人和讲日语的日本人都由中国人翻译他们谁也听不懂谁的本国语言。自然,贝德士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但他不想在这个场台,他不愿对失去人性的人讲亲切的语音。

  仇人见面了。失去了妻子及子女三人的姚家隆痛诉了日军杀戮他一家的经过。他痛诉的时候,他的后颈上还有一粒日军送给他的子弹头在隐隐作痛。他真想冲过去把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咬得粉碎!一位叫陈二姑娘的苗条女子终于盼到了洗刷耻辱的时光。十年了!她的心里埋葬着屈辱,她偷偷地饮泣了十年。她是弱者。在正义的法庭上,她挺起了胸膛:“两个日本兵用枪对着我要强奸,我没有办法,他们一个一个地侮辱我。”她哭了,她用泪水继续着她的控诉!

  谷寿夫低下了头。他无话可说,无言可辩了。

  人们又回到了一九三七年暗无天日的岁月中了。日军自己拍摄的宣扬他们武威的影片重现了一幕幕骇人听闻的历史。许多人闭上了眼,有的用双手捂住耳朵,他们不敢看银幕上的刀光枪弹,他们害怕喇叭里那撕裂心肺的怕人的音响,经历过大屠杀的人们,不堪回首那血淋淋的日子!

  七日、八日继续传证和辩论。八十多个南京市民满怀深仇走上法庭,男女老少,面对面地责问民族的敌人!

  十年血债一朝报!一九四七年三月十日,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庄严判决:“被告谷寿夫,男,六十六岁,日本人,住东京都中野区富士见町五十三号,日本陆军中将师团长。”

  “被告因故犯案件,经本庭检察官起诉,本庭判决如下:谷寿夫在作战期间,共同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并强奸,抢劫,破坏财产,处死刑。”

  “被告谷寿夫,于民国二十六年,由日本率军来华,参预侵略战争,与中岛、末松各部队,会攻南京……始于是年十二月十二日傍晚,由中华门用绳梯攀垣而入,翌晨率大队进城,留住一旬,于同月二十一日,移师进攻芜湖各情,已供认不讳——及其陷城后,与各会攻部队,分窜京市各区,展开了大规模屠杀,计我被俘军民,在中华门、花神庙、石观音、小心桥、扫帚巷、正觉寺、方家山、宝塔桥、下关草鞋峡等处,惨遭集体杀戮及焚烧灭迹者,过十九万人以上。在中华门下码头、东岳庙、堆草巷、斩龙桥等处,被零星残杀,尸骨经慈善团体掩埋者,达十五万人以上,被害总数共三十万余人——查被告在作战期间,以凶残手段,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并肆施强奸,抢劫,破坏财产等暴行,系违反海牙陆战规例及战时俘虏待遇公约各规定,应构成战争罪及违反人道罪。其间有方法结果关系,应从一重处断。又其接连肆虐之行为,系基于概括之犯意,应依连续犯之例论处。按被告与各会攻将领,率部陷我首都后,共同纵兵肆虐,遭戮者达数十万众,更以剖腹、枭首、轮奸、活焚之残酷行为,加诸徒手民众与夫无辜妇孺,穷凶极恶,手段之毒辣,贻害之惨烈,亦属无可矜全,应予科处极刑,以昭炯戒。”

  1947 年4 月25 日,南京国民政府府防字第1053 号卯有代电称:“查谷寿夫在作战期间,共同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并强奸、抢劫、破坏财产,既据讯证明确,原判依法从一重处以死刑,尚无不当,应予照准。至被告声请复审之理由,核于陆海空军审判法第四十五条之规定不合,应予驳回,希即遵照执行。”

  第二天,古城南京万人空巷,从中山路到中华门的二十里长街两旁,人山人海。受尽了苦难的金陵市民,扶老携幼地争看杀人者的下场。

  黑色的囚车尖叫着驶过来了。十年前,谷寿夫曾在这里跃马挥刀。古老的中华门像巨人般地站立着,它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这幕悲喜剧,从什么地方进来,还从什么地方出去!一去不复返!

  雨花台,这处被鲜血染红的山岗,这处长满了松柏的山岗,十年前是中国士兵浴血奋战的疆场。守军旅长朱赤和高致嵩以及他的士兵在这里洒尽了鲜血。这里是谷寿夫攻占南京中华门的出发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里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历史是审判官。让敌酋的头颅奠祭英灵吧,烈士们一定会在长天与大海间放声欢笑!

  雨花台,这块掩埋着干千万万个在南京大屠杀中遇难者遗骸的山岗,是千千万万冤魂的集结地。他们死不瞑目。他们在审问历史,他们在呼唤后人!囚车开过来了,黑色的甲壳虫里,钻出了一个草黄色的影子。面无人色的谷寿夫带着手铐,被一高一矮两个武装宪兵一人一只臂膀押向刑场。他颤栗着,腿在发抖。山岗四周,十万民众围观着。他们中间,有的伤疤在阵阵作痛,有的忍受着失去亲人的悲哀。菩萨显灵,苍天开眼。多行不义必自毙,作恶到头终有报!

  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六日中午十二时三十五分,随着沉重而悠远的枪声,跪在地上的战犯谷寿夫倒下了,污血从他的鼻孔和嘴里涌出来。欢呼声震动山召!鞭炮声铺天盖地!这一天,南京城燃起了数不清的暗红色的火苗——纸钱在燃烧、素烛在燃烧、一炷一炷的香在燃烧,木制的或纸做的灵位前,人们在悲喜地哭泣,在悲哀地告慰亡故了十年的冤魂:“报仇了!报仇了!”一盅盅的洋河酒洒到地上,洒满了这片血染的土地。只是,胜利的代价太大了,胜利来得太晚了!

  正义者的胜利和不义者的失败是不可抗拒的。历史的辩证法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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