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第二天早上,我们朝着憧憬的南和前进。憧憬的——这么说是因为我们认为到达南和城,就可以弄清楚我们前进的方向了。

  北部支那的大地,容易泥泞满地,也容易灰沙满天,就像忘记昨天的大雨一样,现在已无丝毫下过雨的痕迹,地面干渴得很,几乎让人怀疑昨晚是不是下过雨。

  秋天的阳光和煦温暖,微风拂面,行军甚是惬意。只是心情因秋天的环境而舒畅,但脚步却仍然匆匆。

  突然,有三间宽的湿地挡住了我们前进的步伐。湿地上活活陷入了十七八头驴子和骡子,像是先行部队丢下来的。

  泥沼陷到脊背,它们仰着头在喘息。越仰头,它们的身体好像越往下沉。它们使出浑身的劲把身子朝上拔,但一切都是徒劳。我们部队的马同样也都陷进了泥沼中。我们用力拉起陷下去的马,马只是昂着头,一步也动不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卸下行李,把它们扔在泥沼之中了。

  有条用高粱秆铺设的路桥,可能是先行部队铺设的,但要让很多士兵通过,就很不安全了。我们这里有一个工兵小队,他们正在作业,但没什么进展,只有时间在白白地流过。大野大佐训斥工兵小队长,让他再快点干。说完,他亲自参加了架桥作业。说是架桥,其实那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在泥沼中较硬的泥地上铺上木板和草秸。见联队长在于,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了。我们也动手帮忙,终于在迟了两个小时后通过了那里。

  下午三点终于到达了南和城。传说打下南和城,战斗就算告一段落,我们觉得空着的肚子似乎要满意了。道路上乱糟糟地躺着骑兵。我们也在路旁休息,等待司令部下命令划分宿舍区。停下来一阵后,行军中的汗水凉透了肌肤,似乎有些感冒了。

  我小心地换上自内地出发以来一直带在身边的毛线衣。

  就是在盛夏酷暑的当口,我都没舍得扔掉它。多亏了它,我可以应付秋天的秋凉和不久将要来临的冬天的寒冷。

  再说,目的地是到了,但食物的缺乏依旧老样子,下面怎么办成了问题。中队长严禁我们征用,因为在衡水的肆意掠夺,遭到了师团长的严厉训斥。

  据准尉说,几名穿支那人衣服的士兵和戴着征用来的戒指的士兵,还有侵入民房的士兵,被发现后都已受到了处罚。

  士兵当中不时地有几个戴戒指的。那诚然是有些招摇,但都是银制或宝石戒指,从欲望上讲可以理解,而且,从处在这样的杀伐环境中讲,戴着戒指让人有种成熟的感觉。

  不管怎样禁止征用,又不可能不吃东西。我们对这种甚为矛盾的命令难以理解,中队长自己对这个既不提供食物又严禁征用食物的命令也感到困惑。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中队长准备严格遵守,困惑的中队长说:"绝对不允许征用食物。所有人都要付钱!"

  "我也想付钱,可是没有人在,没法付。"有个人说。

  "没有人收钱的话,就把差不多数额的钱留在住户家里。"

  "可是,杀猪又不知猪是哪家的。猪在旷野四处乱跑,"那个士兵甚是不服气。

  "随便哪里,总之征用东西的时候,要把钱留下。因为中队付给你们买食物的钱了。付钱的人可以提出来,中队会付给你们的。"

  真是怪事。中队长要我们四处撒钱,也有道理——我不是征用,是买的。我们可以感到安慰。但是,这样做在现实中毫无意义,也是缺钱的日本的一种损失,真可惜。在树根边杀了猪,要把钱付给树根,这算什么事啊。第二小队队长岩渊少尉是高等师范的教授,他对中队长说:"中队长,关于征用东西,您说得过于厉害了,我觉得也应该有个限度。我们总不能不吃饭就去参加战斗。上级也应该很清楚这点,所以,我估计禁止征用的命令可能不是很严格的。会不会有些回旋余地呢?中队长常训斥小队的士兵征用东西,那为什么就默许指挥班去征用?指挥班可以做的事小队士兵做了,我不认为就有什么不行,指挥班只有十来个人,可常常要弄五六只鸡。"

  中队长难为情地笑了笑:

  "好!各小队就征用三只鸡吧。指挥班征用两只,"听了这话的第二小队队长发问说:"为什么五十多人的小队征用三只,不足十人的指挥班却要征用两只呢?"

  "嗯……嗯……那各小队中每个分队一天一只。"

  无可奈何,中队长吞吞吐吐地答应一分队一只。"岩渊少尉了不起!"我们小声嘀咕道。

  五十来米的前方道路上浸泡着水。五名骑兵溅着水花骑马过来。

  "敌人远远地逃到了黄河边。"骑兵骑在马上说。我一愣,感叹说:"哎呀,闻名已久的黄河这么近了,我们不知不觉走了这么多路啊。"我们出发找鸡去了。有一户脏兮兮的支那人家,有妻子和儿子。他们正在蒸馒头。掀开蒸锅盖一看,暄腾腾的馒头正往上冒着热气。我们立刻拿起来就吃。好吃极了。大伙儿的手都伸了上去,眨眼之间全吃光了。支那人嘟嘟嗓嚷发着牢骚,眼睛盯住我们。战败国的国民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弄不好就会被杀。我们一面对此表示称赞,一面顺便提了两只鸡走了。不久,宿舍定了下来。

  北部支那盛产棉花,我们住的这户人家也尽是棉花。睡在崭新的棉花上当然要比睡在肮脏的垫被上舒服,我们胡乱地铺起了棉花。

  这些天,夜里都很冷。十月十六日,我从箱柜中拿出了姑娘的裤子。姑娘的裤子是丝绸的,蓝色的料子上有刺绣。由于是棉裤,穿了睡很舒服。

  十月十七日早上醒来,脱下棉裤,发现双腿间沾上了红色的东西,一阵恶心之后,我把它扔在了土屋里。这裤子大概是到了年龄的姑娘穿用的,也许是她外出或参加祭祀活动用的。

  今天是神尝祭(每年10月17日在日本伊势神宫举行的丰收祭祝。)

  我们在广场上集合,齐向东面的天边遥拜。

  命令传达下来了。

  "第三十旅团返回宁晋进行守备。第十九旅团在南和守备。"

  "太好了!"所有人都齐声欢呼。

  一听到守备,中队长马上开始命令检查武器。

  枪口已经生锈了。

  把仅剩的一点米熬成水一样的稀粥,又把小麦碾碎做成团子,吃了顿饭。

  粮食不足,势必需要对粮食进行统一管制。不能随便吃。

  因为每一粒粮食都不是个人的,而是全分队成员的力量源泉。

  下午,我的好朋友横山淳工兵伍长来了。他在我们昨天通过的湿地进行作业,他说今天是为了护卫第三十旅团的旅团长,由于他们的努力,湿地早已经通卡车了。我们互相拍拍肩膀,说了声"保重",便又分手了。

  夜晚,皎洁的月光照在大地上。

  月光包含着五千年的历史。她记忆着过去五千年来地上的一切变化。

  从尧、舜时代直到今天。从春秋战国到秦朝统一、汉朝兴亡、隋唐文化、五代纷立、蒙古的勃兴、明朝、清朝、革命……人类争斗起伏兴亡的变化无常,她都冷冷地尽收眼底。

  我们的这次争斗,也将留作她记忆的一部分,再将她的光辉洒向后世的人们。

  苍白而无言的冷冷的光……充满了多少哀伤啊!那自古以来几度成诗几度成歌、沁人心脾的寂寞的光!

  一见到月亮就想起家乡。月亮让人的思绪驰骋于自己所有怀念的事物上。

  苍白无言又冷峻剔透的月亮,化作一曲无限寂寞的哀歌沁入我的心胸,绵绵无尽地向我讲述我的故乡。

  我亲爱的人,我的父母兄妹,我的朋友,你们也在这深秋之夜,看着这悠然飘浮在清澈如洗的夜空中的月亮吗?我也在看,但我却看不到我亲爱的人们。

  在远离我的祖国几千里之遥的北方看月亮,我是多么地向往我的故国埃月亮,请你告诉故国的人们吧。

  让战友充满爱的手割下仅有的一点头发作为遗发留下,让战死者的身体在战壕上归为灰烬,怀着万分的遗憾来遥祭故国!

  行将焚烧殆尽的圣火前,一面流泪一面诵读经文的随军僧侣发出颤抖而悲痛的声音。

  熊熊燃烧的圣火,悲痛的诵经声,泪洒遗发追忆死者生前的战友们的哀伤和身影,还有竖在那里的荒凉而寂寞的墓标。

  黑夜之中在齐腰深的沼泽地行军的劳顿人马。

  忍受饥饿奔跑着的士兵们的勇敢身影。

  出击!出击!奏起响彻天地的凯歌。

  我还不曾对月亮抱有过如此虔诚的念头,还不曾如此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地生活过。

  战场上,早、中、晚都分别拥有各自不同的意义。白天不是早晨的连续,夜晚也不是白天的自然延伸。它们分别单独在各自的性格中喘息着。人类何必要永远不停地重复这样的争斗呢?那只能是人类的不幸。

  破坏、死亡、伤残、暴虐、人类的不幸、对故乡的思念——哎呀,要抛弃这些想法!

  现在有现在的要求。现实不是追求缠绵的感伤。需要的是充满男子汉气概的男人,是现实中的斗士,而不是梦想家。

  啊!月亮最终融进了我的伤感中。

  这时,传来了第四中队唱起的民谣。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响起了佐渡岛上的歌谣。围绕在野地篝火四周的士兵们,在持续的劳顿之后,充满了喜悦和干劲,在嚷着。他们的歌声成了一种狂吼,一种叫嚷。在篝火和月光的映照下,人们在跳舞,群情激奋。

  那叫声,那喊声是多么高兴埃

  十月十七日的南和之夜,是个难忘的夜晚。

  皎洁的月光依旧照在广袤的大地上。

  夜深了。

  人命就像害虫一样,将毫无罪恶之感地被断送。富饶的大地将翻天覆地地变成一片荒野。高楼将像玩具一样崩塌。

  二十世纪的文明摇摇欲坠。罪恶、残忍、悲惨、暴虐、破坏,所有这些恶行居然都以正义的名义而肆意横行。

  敌方和已方各自都有正义之名。

  在这虚无的上面建立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秋去冬来,万物凋零。然后,又是春天的气息吹醒大地。

  新生的绿芽跃动着成长的激情而开始新一轮生命。

  春风何时吹进这人类的寒冬?又是谁吹起这春风呢?

  春天!它就是大东亚共荣圈!

  它就是吹动春风的人!它必然是作为盟主的日本,大东亚共荣圈必须建立在破坏后的废墟之上。它严正而坚决地需要破坏。

  可是,处在这个过程中的人就不得不感到痛彻心肺的伤感了。

  这种感伤——它不是对月亮的哀婉和思念故乡的缠绵感伤,而是无尽的悲痛,是对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永远可憎之物的呐喊的感伤。

  争斗——它是生者的必然选择。但是,有人无法把它当做一种必然,无法心甘情愿地领受。

  人间有正义,有感伤,有人道。

  那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善。

  但是,现实中有出自天生之善的正义。现实中的正义是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义。世上一切都是弱肉强食,此外什么也不是。有力量者就是正义者。在这个力量即是正义的面前,所有的善将不再是善。在力量的面前,人道不知为何物,恶道也可成为正义。

  啊,这样一来,想在现实中成为当今的正义派的话,那必须是有力量的人。何必怕后世之人称之为非正义呢?

  难道只要生于现在,是现在的正义派就足够了吗?

  霸者的正义——高压的正义,只要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争斗就永远不会停息。

  嘿,我们日本人!

  不管是释迦,是孔子,还是基督,只要与日本违抗,就必须让他流血,必须同他作战!

  祖国日本有生的权利,有必须生存下去的义务。我们是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牺牲。

  于是,我们要前进,直至胜利的光荣来到,直至最后一口气。

  日积月累的武力上的胜利,不久就会化为外交上的胜利。

  而且,那里又将是明大的辉煌的出发点。

  夜深了。民谣声还像凯歌一样在黑夜中回响。

  十八日早晨,我在城墙内侧旁边的水井边洗脏衣服,又擦了擦很久没洗过澡的疲劳的身体。这是一个多月来的头一次沐裕脸也黑,手也黑,泥垢一块一块地掉下来。脚趾由于每天的行军肿得发痛。小池塘里游着十来只鸭子,其中的三只被蘸上盐汁满足了我们的胃。

  在城里看到了敌第二十九军的《敬告各界民众书》传单,我把它抄了下来。

  陆军第二十九军敬告各界民众书

  各界父老同胞们:

  残暴的日寇现在对我们中国已决然发动了全面的战争,地点已经不仅是冀察两地,上海张垣的战火此刻正猛烈地燃烧……敌机的行踪在上海、扬州、杭州、南昌以及我冀察各重要城镇都相继发现,这简直是要吞灭我们国家、灭亡我们民族的一种非常举动。

  我们中国近几十年来到处都受着日本人的欺凌,到处吃着日本人的亏!使我们追求和平的心理不得不走上焦土抗战的道路。

  这次战争开始的时间,是在七月七日深夜,日本驻丰台的部队,非法在卢沟桥附近演习,借口一士兵失踪,突向我驻防卢沟桥的军队攻击!我们二十九军为了保卫民族的生存,为了保卫华北一方千千万万父老兄弟们的生命财产,为了保卫祖国的领土主权和执行我们神圣的职责,从七月七日夜间起……一直到七月二十七日,我们是在继续不断地和日寇血肉相搏,我们以一团官兵抵抗敌人,与日军三千之众相持二十余日,英勇壮烈的牺牲。前仆后继、不怕死的精神使敌人心惊胆颤。

  我们暂时放弃平津,完全是战略的变更,机会到来,立刻可以收复。不过日寇占据的地方,我们的同胞立刻要过非人的生活!现在谨以血泪向大家报告以下日寇惨无人道的兽行!日寇驻防各地,青年妇女多数被奸污!

  难逃幸免。天津某水果商号店主,因向日本军举发我部队枪支掩藏处所,反被日军疑惑砍下双臂,并将全体伙计枪决,附近一带商民多被波及!

  北平西部我后退步兵,毙敌巡逻队一名,余寇狼狈逃窜至派出所,将我和平警察悉数制死,原因是怪我警察事先没有通知!这几件事情不过是列举百分之几的简单魔行,此外不讲人道而违天理的行动难以尽数,可怜我们在铁蹄底下的同胞们,被其蹂躏!任其屠杀!竟有无耻之徒,报告我们藏械处所,反因此被杀,波及亲邻。这就证明了你纵然用尽如何的媚笑丑态,想去博得日寇的欢心,仍然免不了做刀下之鬼的厄运。

  同胞们!时至今日,惟有军民联合起来,团结抗战,才是活路……云云。

  陆军第二十九军司令部

  下午,命令再次传下来。

  "第十九旅团的第一0九联队明天与第一0七联队换防,返回宁晋城。"

  我们疑惑不解。后退意味着什么呢?是战争就此结束了?我们直到今天都一直不停地在前进,为什么要后退?如果是战争就此结束的话,那也太简单了吧。后面肯定有事发生。

  十月十九日,早晨七点,我们从南和出发了。不久来到了横山淳他们作业过的湿地,地已经干了,埋在泥泞中、悲伤地目送着我们通过的一头头驴子都已倒地而亡。我们先前经过这里时,它们用一种祈求同行的、希望救出它们的目光送过我们,而这会儿,它们已经断了气,化作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一天过去了,新的一天又来临了。早晨六点二十分,我们出了村子,朝大沙漠出发。沙丘的波浪起起伏伏,一浪接一浪,一0九、一0七联队像条大蛇一样延绵不尽地来到。炮兵、骑兵、步兵、辎重兵一路激起阵阵沙尘。骑兵从沙丘的对面奔驰而来的模样,就像电影里勇士一样威武雄壮。

  这些老兵们带着蒸熟的山芋,我们带着香烟。我们饥肠辘辘,他们却吃得饱饱的。

  "喂,大叔,用烟换山芋怎么样?"

  四处响起这样的叫声,换东西开始了。

  太阳酷烈,沙丘被晒得蒸人。

  我们在沙丘上休息,开始与老兵们搭话。我们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口井。这口井大概是为经过这漫长的沙丘的旅人准备的吧。

  有人在摇转水车,水车是细长形的垂吊式水车。井水碧清,像水晶一样闪光。我跑了过去。

  "东!你干什么去!"这时,准尉小队长一声大喝,我只得无望地转回身。

  我很不满,沙漠里的水怎么会有毒呢。

  前进!一百来米的前方,有一处宽阔的沙丘上生长着草。

  草丛中有一匹军马倒在那里。因过度劳累而不能再发挥作用的军马被抛弃了,我知道它是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草上的。军马还活着,不时地抬起长长的脖颈,带着美丽动人的惜别之情目送着走过去的队伍。这匹马肯定在祈求与我们同行,肯定在为自己行将逝去的生命而悲伤。

  那些看上去像是杂草的东西,却是士兵们为他们因疲劳而倒下的心爱的马用来遮阳的树枝。士兵们忘却自己的疲劳,跑向远处折来这些树枝,来表达他们的爱意。

  为了祖国用尽了所有力量的军马啊!

  你为你爱着的祖国日本渡过大海,来到几千里外的支那北部,你跑到铁蹄磨尽,劳作到心脏停止跳动,劳作到最后一息。你和爱你的主人天各一方,阴阳相离,你的主人不会忘记把你丢在沙漠里的沉痛,你的主人会祈祷你在天国安息。

  你的主人并不逊色于你,他踏着沙浪不停地前进,又心疼你,又迫不得已。

  我不禁想象起跑到远处折枝遮阳的士兵们对你恋恋不舍的情形。

  我们继续前进,丢下将在充满珍贵情义的树枝阴下死去的军马。唐山城(现在的隆尧县,l937年时为隆平和尧山两个县,而尧山县的治所即是唐山城。)在左侧出现了。被野狗撕咬的死马零乱地躺在沙丘上。不一会儿,沿着长长的自杨树大道的西侧,横着一条又宽又大、河水清清的浅水河。踏着河底的沙子过了河,滚热的脚让冰凉的河水一冷却,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来南和城防守的后备师团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左侧是一片平缓的山峦,它让人想起滑雪场,让人想起雪,让人想起遥远的故乡的冬天。平缓的山峦的尽头是岩石山。呛着沙尘越过了山谷,然后休息。我奉命参加扎营,只得急行军走在部队的前头。

  西原少尉是扎营指挥官,我们超过第二大队朝前走。我们很累,但仍然竭尽全力不停地朝前走。一心一意地拼命走,所有过度的疲劳都忘了。只想着走。不,连走也不想,只是一味地拼命朝前,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开始感到了饥饿和干渴。拔些白菜和萝卜啃着继续走。我和机关枪队的士兵忍不住饥渴,朝野地里的水井跑去,那里挂着水桶供人随时打水。我们解开绳索,打上水来,但水太脏,全是泥水,不得不把它倒掉,我们遗憾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顺着蜘蜒曲折的田间小道朝着一个村庄走去,农民挑着两桶清水过来。我们就像饥渴的婴儿吃奶一样,把脸浸在桶里喝了起来。婴儿苏醒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从南和出发时做好的馒头,终于填饱了肚子。

  上面严格禁止我们征用苦力,因为这样做有失风范,让人觉得自己没志气。但我们觉得,战斗才是根本的,行军应该配合战斗,应该让我们减少疲劳,把力量用在战斗上。

  西原少尉说:"还得走很久。中队长要训,也就这一次。"

  他同意我们征用苦力了。

  这一句话对我们来说是一句名言,是一句令人高兴的话。

  我雇了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替我背背包。一半苦力一半士兵的队伍又拼命地走了起来。日头全黑了,我对青年喊着:…快快的!"催他快点。月亮出来了,映照着广紊的大地。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默默地向前走。月亮把我们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地上。

  十点左右,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一一个村庄。我累得几乎感觉不到脚还在自己的身上,身体就像散了架。但是,我们马上又是找铁锅又是找照明用油,开始生起篝火,这与其说是扎营人员的任务,不如说是出于对战友们的深情厚谊。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烤着火等待战友的到来。一个村民也没有。

  他们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全逃了。怎么等也不见部队到来,没办法,只得去中队本部的宿舍。正吃着晚饭时,少尉大声叫了起来:"失火了厂着火的房子是分给我所在的分队做宿舍用的,是我为战友生的火烧起来了。我忘记身体的疲劳,赶紧打井水浇灭了火。

  我们焦急等待着的部队过了很久还是没到。不会在什么地方宿营了吧。于是,我们也睡下了。可跳蚤爬来爬去,搅得我们翻来覆去睡不着。哪怕是有一只跳蚤,我也睡不着,简直束手无策。我们躺下来是在凌晨一点。

  早晨,雾气笼罩大地,几米远的地方都看不清,大概宁晋城附近有泉水。晨雾中升起了巨大的红红的太阳。我们悠闲地走着,因为我们一直觉得自己走在大部队前头的。但晨雾散尽后,我们大吃一惊,发现大部队正前进在我们身边。

  我们中队的宿营地在宁晋城附近的南楼下村。到了南楼下村,大队本部来了紧急命令:严禁征用蔬菜。因为有限的物品必须统一管制配给。师团集结在宁晋城,决定休整十天。

  我们分队和第二分队的宿舍一道被分配在一家大民宅里。木下不知什么时候先到了,在等着我们。每逢有战斗,他都被留在后方;一到驻屯下来,他又回归分队。不管后面有什么事,十天的休整不能不说是一件难以言表的开心事。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

  我们的观念里没有明天这个概念,内心只考虑今天眼前的事。在我过去的生涯中,还不曾像在战场上这样深切地感受过休息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我们来说,与其考虑往后会发生什么事,还不如考虑如何把握住现在所处的情况,这样也许更明智一些吧。往后会怎样,只要我们还不是参谋,我们就无能为力。那就是不论你答应与否,该来的就会来,而且还要命令你服从。总之,既然不是自己的意志所能改变的,那还是不想它为好。

  说是这么说,可我们对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还是抱有好奇心的。这一好奇心并不妨碍我们享受今天的时光。

  不去想接下来的瞬间可能发生的事,只体味捕捉那瞬间心情,这才是幸福的人。

  我们到了宿舍,首先安排睡的地方,然后是厕所,接着制订炊事值班表,值班的人要用有限的粮食做出合乎各人不同口味的饭来。征粮组进入无人居住的民宅,哪怕是一把小麦粉也都带了回来。中队定好了睡觉、起床的时间。我们宿舍的一角有一匹支那马,大概是这家主人逃走时丢下的。夜里,奇怪的事发生了。

  木下一直都很轻松,所以夜里就由他值班。我们都累得呼呼大睡了。突然,"出事了!不得了了"的叫声把我们吵醒。

  奔出去一看,木下正抱着门口结实又沉重的门板在叫。

  "出什么事了?"

  "有个怪东西。"

  "那你抱着门就没事了?混蛋!"

  "在哪儿?"

  "那边角落里。"

  "是马那边?"

  "前山去看了。"

  走到木下所说的可疑的角落一看,根本没什么可疑的东西。只有马在不时地动一两下。原来是木下听到马动的声音叫了起来。一个多么混账的东西。人们骂他,可他却丝毫不害臊。

  我们在这里休整了十天后,听说要往上海方面去。说是上海方面的敌人使用了毒气等新式化学武器。为此,我们不得不每天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战地邮局也开设了,开始允许我们邮寄东西。这是我自从天津出发以来第一次写信。佐佐木健一给我写来的信里夹着剪报。剪报的内容是写我出征之际母亲给我匕首的事,母亲当时嘱咐我说,假如被敌人抓住了,就用这把匕首自杀。报道的题目是《楠公今犹在》。这实在是让人难堪的事。以这种事为美德,还写迸报道里,实在让人感到讨厌。

  也许有人喜欢被人这样写,但我是绝对属于讨厌被这样写的那一类人,我看不起喜欢小题大做地撰写这种内容的人——瞎寻开心的人!我们的行为不是寻求劫后美谈的材料。佐佐木说:"看了这篇报道后更增添了勇气,我决心更加努力。"

  他似乎是个很喜欢这类事情的人,这种事是乡下好瞎寻开心的人所喜欢的。他还知道藤原平太郎任运输队队长出征的事。柿本给我写过信,我很感谢他的友情。

  他的信上说,我父亲通过报纸知道士兵奋战的情形,流着泪讲给重一和初枝他们听。

  我就觉得终于遇见了久违的朋友和父亲,思绪渐渐地又从父亲身上转向了故乡的山河。

  我从早到晚不停地写信,给佐佐木,给中垣德弥、柿本文男、斋藤良次,给父母、姐姐、平太郎兄,给土田三四郎、下户利三郎等等。

  一天,轮到我值厨了。

  我们每天每人只分给三合米。一大三合米在部队只能吃半饱,肚子饿也没办法。必须想出既能吃饱肚子又能节省粮食的办法。分队队员近来的心情很坏。粮食不足成了战友不和的根源,各人的情绪都不好。饥饿的叫嚷声,偷盗,猜疑,暴戾,轻侮,坏心眼,已经泛滥成灾。

  以往用友爱、互助和微笑结合在一起的战友们,现在,由于粮食的缺乏,心里都充满了猜疑、贪婪、私心和不信任。

  我没想到食物的不足竟使大家的心灵变得如此卑鄙下流。那模样就像几匹饿狼一起贪婪地盯着仅有的一片肉似的。

  一日三合粮食虽然决不至于让人饿死,但这总像用沙丁鱼去喂鲸鱼。衣食足,然后知礼节,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要是让高贵的美人和说话优雅的上流社会的妇女也挨饿的话,恐怕她们也会变成这般模样的吧。

  如果饿上一两天,知道第三天会吃得饱,那么饿一点也不算什么事。可他们长期饿肚子,现在也是这样,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到将来何时,所以,暴露出一些动物的本性,也是可以原谅的。在蔑视他们的这种行为之前,应该先给予一些同情。

  话虽这么说,但身处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氛中,我还是禁不住万分讨厌。这种不快的温床是既贪吃又充满猜疑和嫉妒的野口一等兵、龟口上等兵和西本分队长他们。

  他们三个人几乎闹到唾沫横飞的程度。我们分队有一些征用来的小麦粉,我打算把它们做成米团子,但水放多了,没做好,我又放了些面粉想弄硬一些,可是我这个不会干活儿的人最终还是没能做好。我做菜的时候,也是不知该先放酱油还是先放菜,想想在家乡时祖母烧鱼的情景,也想不起到底是该先放哪一个。煮饭也不知放多少水。好几次,不,是经常,不是煮成硬饭就是煮成稀粥。

  今天的米团子也没做好。这事使我和西本分队长发生了口角。是他随便命令我做饭的。我生气地争辩说,我是天生的,又不是故意的。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再也不做饭了。充满不快的内务活儿简直太让人讨厌了。

  那种贪婪带来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它比危险的子弹和艰苦的行军更强有力地支配着身处这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小队长挨个儿地跑各个分队,问有没有做什么好吃的。

  这时,他听谷山上等兵说头痛,便训斥说:"你吃多了!"我们每天早晚在又大又黑的大门边的狭窄过道上点名,内山小队长还经常说这种话:"我决不会死。不管你们当中的谁,如果战死的话,我一定会为你们扫墓的。我坚信我不会死。"这种老生常谈,不知说了多少次,说了多少天,几乎让人觉得已经说过头了。

  在我继松板上等兵之后去中队办公室值勤的时候,一个号手对我说:"这次我们遭遇的敌人拥有各种武器,听说我们是无法活着回去的了。现在,上海打得很惨,说是我军战死不少。虽然和我们作战的只有上海和北满的敌人,但这次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我把钱全寄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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