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终于要上前线了!

  九月二十日,早晨六点从独流镇出发,我所在的中队开始前进,负责监管大队的大行李箱。一队相约明日赴死的士兵扬起灰尘,匆匆地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朝火线急奔。

  师团的行李乘船溯流而上,落伍的马一匹接一匹地被抛弃,马背上的行李被搬到另一匹马的背上或别的车辆上。健壮的马载着越来越重的负担前进着,落伍的马在灼热的土烟中,只能耷拉着脑袋,用充满哀愁的眼神目送着士兵们从自己身旁经过。它们的无言更加让人感到动物的落伍有多么悲哀,它超过了人的落伍,超过了人的死亡。多么大的痛苦,多么大的辛劳,它们不说一句怨言,不停地走到自己筋疲力尽,直到倒下。它们倒下的时候已经意味着死了。因为它们不发一句怨言和哀叹,所以爱怜的泪水湿润了我们的眼眶。它们的背后是饥饿的野狗在磨着牙。

  酷热的阳光无情地照着大地,几乎烧毁地上的一切东西。

  大汗淋漓的一队人马呼哧呼哧喘着气,忍着痛苦,像河水一样流动着。

  王思镇是个很大的村庄,但由于轰炸和炮击,已经遭到可怕的破坏。道路几乎被毁坏的房屋和砖块堵死,仅仅有一座四周有高墙的教堂完好地保留下来。教堂里有一位白发牧师,这位牧师受到村民们怎样的尊敬,对村民拥有多大的力量,只要踏进教堂一步便一目了然了。教堂里有许多支那人,就像对主一样,态度殷勤庄重。高个子的白发洋人悠然地在花园中漫步,就像不知争斗为何物的人一样,虽然不知道他胸中藏着多少政治技巧,但一见之下确实有种侍奉神灵之人的气质。进门左边的一排细长形房屋里,支那人正在卖着砂糖。

  一袋三十钱。日本钱(朝鲜纸币)在这种地方竟堂堂正正地通用,我们很吃惊,终于知道了日本通货的难能可贵。士兵们说砂糖一袋三十钱太贵,进行了一番还价,但因语言不通,没谈成。许多士兵一哄而上地聚集过来要买糖,其中也有人趁混乱行窃。每当这时,洋牧师便提醒这些士兵注意。不知廉耻的士兵也是有的。

  晚饭是三只鸡。吃得特别香,记忆中从未吃过如此美味可口的晚饭。

  我们谈今天,说明天,悠闲地吃着晚饭,这时,四处响起了枪声,我们才意识到身处战场附近。

  八点左右,突然来了命令,让我们准备好枪支子弹赶快武装集合。留下野口负责看管室内,我们都去中队部集合了。

  中队立即朝教堂进发。第一小队包围教堂防止逃亡者,第三小队进行内部搜索。

  出了一件事,对于初次参加战斗的我们来说,这是一起很大的事件。我们必须逮住犯人进行复仇!

  傍晚六点半左右,三个辎重兵给自己心爱的马喂水。打完水,经过返回途中必经的狭窄道路时,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死亡正在那条路上等着他们。前方走来两个当地人。当地人面露微笑,殷勤地低下头与他们擦肩而过。辎重兵们毫无戒备地开心他说着话就走过去了。这时,突然背后响起了手枪声,一个辎重兵倒了下来。接着,第二枪,又一个倒下了。另外一个被装扮成当地人的便衣队搂住,用短刀捅穿了右肺。可憎的便衣队立刻逃走了,只有准备喂马的水和大野部队第一次牺牲的鲜血在狭窄昏暗的路上流淌。

  于是,我们要拼命去搜查犯人。

  紧紧关闭的天主教堂的大门没有打开,翻译高声叫喊了一气,过了一阵儿,大门像游魂飘出似的静静地打开了,穿着黑色衣服的高个子牧师静静地站在那里。翻译和牧师一同消失在门里,翻译会不会在这个黑暗的教堂里再次遭到暗算,会不会在教堂长长的走廊上又被便衣队捅上一刀?担心之余,我们都很佩服勇敢闯进去的翻译的胆量。森山中队长命令说"冲进去"。我和西本上等兵还有另外一人共三个人,摸进了黑暗的教堂,首先搜查了门内左边白天卖过砂糖的房间。

  我们打着手电筒喊道:"出来!"支那人缩着身体呆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们让被发现的家伙举起双手,用枪刺顶住他的后背出了门。在细长形的屋子里揪出了一百二十六人。我们举枪对着他们,对每一个人搜身。我查了几个人,拿起了其中一个人的竹杖。竹杖哗啦哗啦作响,我估计竹节与竹节之间藏着什么东西。正要搜查的时候,那个人突然拿过竹杖,从里面取出一个细长形的小瓶子,在地上砸碎了。我顿觉可疑,马上捡起打碎的破玻璃片让他舔。我估计可能是什么毒药。他根本无所谓,大模大样,或者说很喜欢那东西似的舔了舔。翻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是化妆水。

  但是,像他那么肮脏的男人不可能在那种细管以及竹杖中放化妆水的。

  可以很明确地判断,那不是化妆水。但是,也无法判断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见他无所谓地舔了那东西,我们便放心地释放了他。在他们当中没有发现一个可以处以枪毙的人。也许有,可我们没有发现,妇女和儿童在教堂对面的屋子里避难。

  根据外国牧师的要求,决定只由军官对那间屋子进行搜查。那里除了见到一些惊恐万状的女人以外,没发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那晚的惟一"收获"是西本上等兵在教堂外用手摸着墙壁走路时被蝎子咬了一口。

  这不禁让人觉得枪声大作的战争的木桩正一根接一根地在黑暗中打了下去。

  二十一日,早晨六点,我们离开了王思镇。

  又是在无风的酷热中的行军。

  与敌人战斗的同时,我们又必须与自然斗争。背包无情地勒痛了我们的肩背。握枪的手因血液循环不畅而麻木,我们只得不停地换着手握枪,每次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就像饥饿时的饭一样让我们盼望不已。

  可憎的太阳无情地照着大地,像是专门与我们过不去。

  这个发光的太阳早被当做慈爱的女神,她哺育万物,给我们白昼与黑夜,让我们活动与休息,从无限的过去走向永远的未来。世上的万物向她奉献了最大的尊敬与感谢,但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她只能是一个最残酷的存在。

  道路两侧丛生的杂草,挡住了风的高粱,无尽延伸的大地,没有阴凉、满是尘土、发疯似的奔向无限遥远的破破烂烂的灼人的道路,成群结队的野狗,腐烂发臭的支那兵尸体,像喝了一肚子水的肿胀的军马尸体,像饿鬼野狼一样贪婪吞噬着那些尸体的野狗……没有一样让人感到舒服。

  当我看到支那兵肿胀的尸体成了野狗口中餐的情景时,我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对于野狗来说,支那兵的尸体是再好不过的美餐,同样,我们的尸体也……啊!还是不想死!

  我握着枪支的有力的手,敲着大地行走的腿,可以思念亲人的温柔的心,可以描绘故乡、描绘父母、描绘兄弟的大脑……这一切都要成为野狗的血和肉吗?一想到我的一切要成为野狗身上的一部分血与肉,然后又成为野狗疯狂而贪婪地寻求下一个目标的原动力时,我不禁陷入无尽的苦恼之中。

  殷勤的枪炮声逼近了。

  那声音是"战争"!

  那声音是"杀戮"!

  傍晚,我们终于到达了桃马头。流经桃马头的子牙河上,漂流着鲜血。据说三十三联队的队长和旗手在刚要登陆时就成了敌人子弹的靶子。身体浸在没腰身的泥沼中进行战斗的是第九联队和第三十旅团。我们大队受命给这些在第一线的部队运送弹药。我所在的分队奉命为旅团司令部做警卫。用作旅团临时司令部的民房的院子里,无线电发报机在无休无止地工作着。双耳戴着接受器的士兵正在用笔记录着传来的一份份电报。旁边的士兵拼命地转动着手摇式发电机,传达命令,接受战报,翻译……参谋登上崩塌的屋顶,两眼对着望远镜在了望。高级军官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宽阔的河川广场上,友军的飞机低空飞行着与地面部队进行联络。

  这个小小的可怜的桃马头村子,只留下了一对连走路都很困难的七十来岁的老夫妻。他们恐怕没有想到,到了这么大年纪还要看到如此的惨景吧。真可怜!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进行夜间攻击时,一边称赞着对方"真顽强!真顽强",一边进行着相互残杀,结果伤员很多。而且,三十三联队的一个中队,由于联络出问题,遭到友军飞机炸弹的洗礼,蒙受了很大损失。

  这无情地表明了在战场上联络是多么重要。

  战争中也有这种因偶然的不幸而导致的毫无必要的死亡。

  二十二日,在炎热之中我们再次开始了行军。道路和子牙河一同向遥远的地平线延伸。惨不忍睹的支那兵尸体散乱地躺在河岸边,那些尸体发出的恶臭让我们还不熟悉战场的人感到恶心。

  见到尸体就恶心的人还不能算战场上的士兵。如果有清洁感,有洁癖,就不能成为火线上的战士。早晨起来要洗脸,上了厕所要洗手,有这种念头的人是不能当火线上的战士的。

  火线上的士兵应该是能够用刚刚上过厕所的手抓起碗筷就吃饭的人。

  野战士兵要回归野性!

  河川沙地上,辎重队在行进,军马在炎热的沙尘中一个劲地朝前走。约莫前进了一里,有个采沙场,从那里乘上水上士兵的船沿子牙河逆流而上。

  这里立着三个崭新的墓碑。

  大概是昨天或前天的流血之人吧,而且,还有等待火葬的两具尸体躺在担架上。战友们在旁边挖出一个宽两米、长四米的土坑,堆积着木棍。他们把死者的头发和私人物品作为遗物留了下来。坑里排放了许多圆木棍,把穿着血染的军服的尸体放在上面,尸体上面又放了些圆木,像小山堆似的。

  伴着随军僧人的诵经声,战友们抑制不住因哀痛而发出的抽泣声,凄然地撞击着我们的心胸。

  他们过去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战斗。他们为了战死而活到了今天。而且,他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火点燃了。蔼,就这样永远不能回来的人在圣火中升天了。庄严的激动啃噬着人们的心胸。今大的他们就是明天的我们。

  与支那兵的尸体相比,日本兵的尸体受到了多么庄严的礼遇埃日本兵的尸体在僧人的诵经声中,在战友哀悼的眼泪中,在圣火中升天了。

  面对他们赴死的勇敢,人们献上最大的尊敬和感谢,他们将微笑升天。

  谁会对这种饱含真情的隆重葬礼不满足呢?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从支那兵尸体那里获得的感慨为之一变。

  死是有意义的。

  支那、支那北部的野拗立着五座荒凉的墓碑。他们是永远的哨兵,是永远的光荣哨兵。他们要在这里为祖国做永远的哨兵。

  我对死后的处理所抱的感怀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如果为自己所爱的祖国而死是有意义的话,那么,我们还要担心自己的尸体吗?把这当问题不是缺乏觉悟吗?是我们的信念仍然不够吗?需要如此之多的麻烦和时间,无异于削减战斗力。

  难道我们应该削减战斗力来期待着这种隆重的待遇吗?

  滤水机从地底深处汲出清水。对于自登上大陆以来就没喝过一口生水的我们来说,这水是多么地难得埃因为我们曾以为直到死恐怕也喝不上一口美如朝露的水了。我像干干的海绵一样喝了满满一肚子水,只觉得清澈的水似乎能洗净疲惫不堪的心。我让我最心爱的恋人——水壶也喝了个饱,恋人的体重会不停地给我力量和勇气。

  大大小小的船只发出"膨膨"声,由第一大队一千余人组成的昭和八幡船队,在混浊的子牙河上向前进发了。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惟一的河流悠然地流动着。除了杂草、稀疏的树木和高粱以外,四周茫茫,看不见任何一样突出来的东西。

  天空依然又高又蓝,没有一丝云彩,天空的尽头落在了大地之上。激流吞噬着岩石。奇岩怪石和又一派不同的壮阔风景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身处这种风景之中,我们不觉得自己是在战场上,倒像是一次豪华的大陆旅行,一次壮美的浪漫之旅。现实在我们的意识之外。

  碧空无限深邃、广阔,大地无限辽远、广袤。在这雄伟壮观的大自然中,我们的所作所为看上去是多么地无聊与渺小埃人类再伟大的行动,在大自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大自然是个真正的大怀抱,它包容互相争斗的一切民族。与自然的博大胸怀相比,民族之间的血腥争斗显得多么吝啬而渺小埃跑多少天、飞多少天也无法看到尽头的大自然,似乎在嘲笑民族之间的狭隘的争斗。

  各个民族为了仅仅是大自然中很小的一部分争斗而故意进行着流血的惨剧。

  唉,人的行为是多么无聊而渺小埃

  引擎声传来,又消失了。

  约莫跑了两个小时,看见右岸的一问民房里有士兵。一见到士兵,我的思绪一下又飞回到现实里来。他们是三十八联队的士兵。由于右岸的村庄里好像有残敌,他们希望我们留下来进行扫荡。于是,船只马上停靠右岸,开始进行扫荡。

  就像披着甲壳的乌龟一样,对外防御的厚厚的土墙和牢固的没有缝隙的房门,一步也不许人侵入。那些房屋的墙有一两尺厚,没有一扇窗户朝外开,房顶也是用土夯成的。不打破近两寸厚的房门是无法进去的。在我们争论着怎样攻进去的时候,屋里的居民或残敌已从后门逃走了。两个估计已过六十岁的老头被带了过来。翻译讯问了许多问题,有人对他们又是打又是踢。

  他们怕得要死,瘫倒在地上,似乎被杀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知觉。我们笑着望着这两个可怜的老人,就像顽皮的孩童逗弄着两条昆虫一样。他们在恐惧的深渊中颤抖着。

  他们遭此突然且最大最坏的不幸,吓破了胆,茫然不知所措。

  一个下士拔出了军刀……砍下去!

  另一个老头浑身颤抖着伏在地上。与其说伏在地上,不如说趴在地上。他的两只手扒着地面,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他也绝望了。手枪响了。两个老头儿的血在地上流淌。

  上游传来叫喊声,两个光着身子的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跳进了河里,拼命地游水逃走。背后传来射击的枪声,子弹射在他们身边,激起一阵水花。

  两个青年拼命朝对岸游,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又浮出水面。无数的子弹追逐着他们,但没有一发击中。我也射击了。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射出杀人的子弹。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的意志的确命令我要杀他们,并射出子弹。而就在这样射击的时候,却又浮现出另外的想法,感情又命令我不能杀人。我困惑不解。

  我不知道为什么感情命令我不许杀人。我害怕了吗?可我没有怕外敌。因为敌人的子弹一发也没飞过来,我的四周全是友军,遭到射击的两个敌人在毫不抵抗地逃跑。

  为什么在这种没有危险的状态下,我的感情不许我杀人,而我的意志却能彻底理解应该杀了他们并命令我杀了他们呢?

  难道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杀人的我,感到了杀死敌人带来的因果循环的命运?我感到了这种无形的恐怖?第一发子弹在这种犹豫之中突然射了出去,就像故意不击中似的。第二发子弹好像是瞄准了。第三、第四发子弹我觉得射得很准确。但是,没有命中,然后我想,在这种犹豫中再怎么射击也不会射中的。于是,我停止了射击。其他士兵射得很凶,但一发也没打中。眼看两个逃跑的年轻人就要到达对岸逃掉了。

  我忘掉了自己的事,微微有些生气。真是一群毫无准头的射手!于是,我再度射击。两个年轻人正好登上对岸时,其中的一个就像石头一样落进了河里。我的子弹准确地夺去了那个青年的命。另外一个青年爬上了对岸。但是,没有一块石头的河对岸全是泥土,好像吸住了他的脚,拒绝让他的脚自由活动,他无法跑起来,在他拼命但很慢地跑动时,不知是谁射出的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把绝望的身体抛在了河岸泥土上,倒了下来。

  船再次出发前进。我们发觉肚子饿了,嚼起了压缩饼干。

  我的前面是大尉军医,大尉也拿出了压缩饼干,我拿出一小把珍贵的砂糖递给了大尉,军医为这意外的美食发出了高兴的笑声,我之所以把仅有的一点珍贵的砂糖特意给军医,是因为我希望我万一负伤,他能早些给我治疗。

  我还没有洗去这种卑鄙的利己之心。这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这种拍马屁行为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我为这种出自卑鄙心理的行为感到耻辱,把身体扭向了一边。

  暮色降临,队伍要继续前进。军医说:

  "不知道大队长到底打算前进到什么地方。前进的只有单独的一个大队,真勇敢。但是……"军医的话里有恐怖之意。

  ……他大概是想说,要是被敌人包围了,我们会怎样呢!

  我知道军医胆小。

  船终于靠近了一处河岸,帐篷很快在岸边搭好,野外宿营开始了。我搞不懂为什么要架帐篷,如果遇到敌机袭击怎么办?对此我很不解。

  我们不知道我们现在所处位置是在支那的哪里,只能说是支那的某个地方。

  杂草瑟瑟发抖,随着深夜的到来,寒气也越发加重。一无所知的地方,身处敌人的眼前。黑暗的世界。我感到了某种不安。由于禁止野炊,黑暗中不停地响着啃咬压缩饼干的"嘎巴嘎巴"声。没有人说话,也听不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只有步哨在草地上走动的脚步声轻轻地爬向枕边。完全是一个沉寂黑暗的世界。

  夜幕被太阳吞噬,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天亮了,世界苏醒过来,我们开始了前进。船已经撤回了桃马头。走在沿河堤岸的斜坡上,以防被敌人发现。我的左脚腕走得很疼,但是,要继续前进。

  每个村庄都长满了夏梅,但是上面命令禁止吃这些东西,所以我们无法满足自己的食欲。

  这时,我们到达了一个村子。一等兵奥山违禁吃了夏梅。

  他是个善良的人,当兵两年了,常常被中队长盯上,认为他是个难以调教的家伙。见他吃夏梅,内山准尉揍了他一顿。

  这个准尉人不坏,他在中队长面前狠狠地训斥了士兵,他是为了在二十五岁的中队长面前表示自己遵守纪律,但我们不这样想。这里是战场,不要说明天,就连今天的命还不知能不能保住呢。除了打人,也还会有其他的方法。当然,卫生情况是必须注意的,可是树上的果实怎么会有危险呢?不可能有浸了毒药的危险,它很新鲜,可以作粮食充填没吃早饭的空肚子。上司的想法太杞人忧天了。

  这是一片多么轻柔、和平的风景。恬静碧绿的沼泽,繁茂的树木,湛蓝的天空,庭院宽阔的民宅,沉静的大地,没有一丝噪音的世界,还有,鸡在快乐地啄食。哪里有什么战事!哪里有可怕的残酷虐杀!

  为什么必须把这个天堂弄成充满悲惨、骚乱的世界?

  "和平之神只能与战争之神同行。"

  是为了保证和平才扰乱和平吗?

  这种平稳是小小的一部分呢,还是只是表面现象呢?

  这时,命令我们赶快在村子里做饭,捉住鸡烧烧就吃了。

  早饭一结束,又开始前进。接近十二点,突然响起枪弹的呼啸声:有敌人!

  攻击立刻开始了。我们第三中队是先头部队,是打头阵的。奇怪的是,敌人的子弹仅飞来几发便突然停了。我在的第三小队一面警戒着堤岸的左侧一面前进。虽说是战斗,但饿着肚子没法打仗,所以就吃起了夏梅。前进了两三百米,见不着敌人的影子,就在堤岸上休息了。

  "第三小队散开前进!"

  我们接到这个命令,空着肚子朝高粱地散开。敌人一看见我们,就向我们射出了无数的子弹。

  听不见射击声,只有子弹划空而过的"唆唆"声在我们耳边飞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敌人子弹射击。我们紧紧地伏在地面上。

  散开的士兵稀稀落落地伏在地面上,敌人的子弹带着震耳的声音从头顶上飞过。

  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点也没觉得恐怖,也没有丝毫的不安,而且,心里也没有感到太紧张。我判断出了子弹的高度。

  只要我们伏着身体,就会很安全的,子弹打不着。

  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感到恐怖。

  这是因为尽管知道子弹会夺去人的性命,但由于过去没有任何悲惨的经历,在感情上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子弹的残忍吗?或者是因为最初碰到的这个场面还不够残酷而悲惨吗?

  有人说:"背包再重,如果有子弹飞来,就会忘记背包的重量。背包在不在背上,不用手触摸几乎感觉不出来。"但我还是感觉到背包沉重,感觉到肚子饿得慌,我的身体很疲惫。我翻个身躺下,遥望蓝天。敌人的子弹依旧在离我三四尺高的地方飞过。

  我点了一支香烟。我的现役战友驹泽慢慢朝我爬过来,伸过手来说:"让我也吸一口。"我突然想,弄得不好,我也许这就没命了,这支烟也许是最后的一支。于是,我又点燃了一支。

  过到哪里就算哪里吧,这种厚颜无耻的想法在我心中盘踞着。

  时间过去了,没能继续前进。我依然一味地躺在那里。

  我拿出怀里的记事本写了起来:

  九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十分。

  现在,敌人的子弹正密集地飞过来,我不在乎。一点不觉得怕。背包很重,看来身体要坚持不下去了。

  遭到这样突击,似乎会被敌人杀死的。子弹像一道道闪光一样从我头上飞过,我望着蓝天在书写。任凭子弹横飞,我想就这样休息一阵子。身体已经太疲劳了。

  疲劳比敌人的子弹更难忍受。令人怕然的风吹过我的身体。驹泽问我要香烟,子弹打得又高又远。如果站起身来,大概会被打中——一想到这,我又有些心虚了。由于敌人的密集射击,无法前进。直到重机枪和步兵炮的掩护射击开始之时,我们才又前进。藤原平太郎大哥!如果我死了,请照顾母亲!"前进五十米!"敌人射击出现间断之时,上面发出了命令。五十米的前方是山芋地。我拔出腰刀挖了个山芋啃了起来。敌人的子弹根本没过来。于是,大队决定在一百米前方的路上集合。横穿过山芋地,前进到距道路二十米处时,出人意料地又飞来了两三发敌人的子弹。"还有敌人!"直觉告诉我们,我们一直伏在地面上,已经上了道路的大队长也条件反射似的跳进了沟里。队伍正在集合,这下又要散开,士兵们却集中在一起趴在地上。几秒钟之后,子弹像暴雨一样从我们头上掠过。子弹打得很激烈,比刚才打得更低,敌人在近距离射击的子弹很准确。我们以为他们逃走了,没想到中了他们的计谋。

  那里是棉花地。我们伏在棉花秆下。子弹冒着烟在身后五六米处落下,所有的人都尽量低地紧贴地面。头盔几乎吃进泥地里。森山中队长也和士兵们一样,不想去侦察一下战况。子弹是从前方的堤岸射来的,敌人可能藏在草丛中,但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吸起了香烟。荒木伍长用我的火柴也点了支烟。旁边的士兵要我给他吸上一口。我往左后方一看,江岛少尉和新乡中尉单腿拄地,用望远镜看着四周的情况。

  江岛少尉在怒吼:

  "敌人的子弹根本没打中,狠狠地射击!"

  步兵炮发出了吼声。一发、两发……

  江岛少尉了不起。我从心里叹服少尉。在站起来肯定会被击中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具备江岛少尉那样的胸怀。

  我们的中队长依然和我们一样趴在地上。

  步兵炮不停地打。我悠然地抽完两支烟的时候,敌人终于退散了。我以为肯定有人被打中了,往四周看看,却没有一人被打死,也没有一人负伤。森山中队长正在间江岛少尉:"喂,江岛!敌人在哪儿?"

  真是个糊涂蛋!作为中队长不去看敌情怎样,却和士兵一样趴在地上,这也是中队长,简直是个不可信任的上司!

  我不得不这么想。我对中队长没有信任感。

  这位二十五岁的中队长很不可以小瞧,他似乎尤为严格,尤为趾高气扬。他的训话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惨,一讲就是很长时间,让我们很不好受。因为他缺乏把自己的思想充分诉诸语言的表达能力,说上一句话后要把脸绷上半天,咬着嘴唇深思,然后又急着把话从喉咙里拽出来,很费时间。他每次训话,都要用牙咬着下嘴唇。但是,下嘴唇又起不到像吸了墨水的笔管那样的作用,他还是吐不出什么话来。他的训话太没劲了,让们觉得很无聊,我们不愿听他东拉西扯,只是望着他可怜的下嘴唇。

  他是个气量狭小,一点也不超脱的顽固分子。

  年轻让人觉得靠不住,让人不安。这种认识,通过这次战斗,我感到已经清清楚楚地得到了证明。

  背包似乎有千钧重。一在草丛中前进就碰到沟,架一根独木过了沟继续前进。草丛中跳出一个士兵叫我:"喂!"

  "什么?"

  "给你梨。"真诱人的梨子。

  "是哪儿来的?"

  "就那边树上的。"

  我忘记了战斗,盯上了梨树,对于这会儿的我来说,梨子要比战斗重要。一听说梨子,分队队员比听到分队长的集合号令还快,一起集中过来。所有人都忘记了战斗,想着采摘许多梨子大口大口吃着的情景。

  揣满几乎要撑破口袋的梨子,我们上了防护堤。小队长内山准尉正坐在草丛中看着四周。

  "小队长,来个梨子,怎么样?"

  "嗯,真香埃"他看了看,但没吃。

  他说他吃了枣子。

  该是第三小队前进了。既不知道情况,也不知道中队的位置。正当我们在棉花地里休息、抽支烟等侦察结果的时候,突然飞来了激烈的子弹。那子弹激烈得超过以前任何一次,恐怕连以后也不会有。激烈的程度简直可以用"暴雨"一同来形容。小队长吃惊地叫道:"趴下!"他还没说完,士兵们都已经趴下了。

  今天和土地亲吻了多少次了,这次的接吻持续了一段时间。小队长说也许是友军把我们误认为敌人了。这样,我们必须让对方知道我们是日本军。内山准尉从棉花地里伸出绑在枪上的国旗晃了晃。

  但是,这个方法实在愚蠢透顶。敌人一见到国旗,射出的子弹更多而且更加准确了。有讽刺意味的是,国旗只起到了告诉敌人我们在哪儿,让敌人得以充分射击的作用。小队长慌忙收回国旗。因为不知道敌人呆在哪儿射击,所以我们一发子弹也没射击。只知道敌人在前方。

  轻机枪来到前面。这时,只听"氨的一声,机枪手倒了下去。又换了个机枪手。是大山,差不多和我同年入伍的大山。

  数秒钟后,大山又捂着眼睛倒下了。敌人的子弹命中了机枪,让它发挥不了作用了。我身后两米处有块凹地,野口一个人蹲在里面。这家伙倒会选好地方!我也想躲进那块凹地里,后退了半米左右,由于前后左右落下的子弹,我最终无法做到这一点。就连这仅仅一米的距离都无法后退。没办法,又趴着慢慢朝前移,把身体藏在棉花地里。我已彻底绝望了。一切只能看运气了。太阳慢慢沉入大地,夜晚快要降临之时,敌人的射击缓和下来了。小队长叫道:"后退五十米!"

  我们一哄而散地往后跑,再度往后退,到达了第四中队所在的位置。

  田里四处飞动着像龙卷风一样的成群的蚊子。就像为了要掩盖丑恶的东西一样,黑暗遮住了一切。

  为了寻找自己中队的位置,我们离开了第四中队。弄不清中队的位置,我们越来越感到不安,后来不得不在一个农家宽敞的院子里集中。小队长去和大队本部联系了。由于过度的疲劳和饥饿,我们东倒西歪地躺了下来,相互谈论起白天的战斗。夜九点,机枪声疯狂地响了起来,无数的子弹打在了背后的墙上,发出震耳的声音,我们像有弹箐装置般地蹦跳了起来,但中队长、小队长都不在,没有人指挥。第一分队在前,第二分队在右,第三分队在后,大家商量好这样来防备敌人袭击。

  "也许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不知谁叫道。

  三十三联队和三十八联队在桃马头村子自相攻击的惨状深深地刻在我们脑子里了。

  "吹喇叭试试!"

  "对!吹喇叭。"

  "号手!号手!"号手不在,他和中队长在一起。

  "没办法。唱军歌吧!"

  "好主意!"有人刚叫出口,就有人唱了起来。

  "……这里是你家乡……"五六个人吼叫似的唱了起来,但是,激烈的枪声压住了歌声。

  我们有心决一死战。我们早已不需要指挥官了。面临共同的危险,拥有共同的目的的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冲突,商量完人员配置后,我们等着敌人来袭击。

  "要充分警惕后面的敌人啊!"

  "机枪装好子弹了吗?"

  "投弹手,准备!"

  "大家都上好刺刀了吗?"

  相互劝戒的喊声在枪声中穿梭往来。我们伏在狭窄的房屋之间等待着机会。子弹飞得很高。

  不间断的枪弹声中不时地射来暴雨般的激烈子弹。野口悄悄地藏进了屋子。

  混蛋!实在是混蛋!

  西原少尉过来了,他靠着房屋右侧的墙壁,在黑暗中凝视着。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响起喊声。

  "袭击!"我们握紧手里的枪。

  "真狂妄,敢来夜袭!"

  "他妈的,打他五六发掷弹筒,怎么样?"

  "要是误伤友军可就麻烦了。"

  "哪能呢?友军部在房子里。"

  "好!那我打了。"

  "咚——咚——"掷弹筒在黑暗中爆炸。

  我们在黑暗中寻找了一阵,想要发现敌人的踪影,但没有发现。只有激烈的子弹声震耳欲聋,一个劲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过了一阵,既唤不起勇气又感觉不到精神振奋的唢呐似的喇叭声响了起来,是敌人的喇叭。这让我觉得有种滑稽感。枪声、喊声和喇叭声在黑暗中相互吞噬着。估计有五六个敌人的大声说话声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喂!是敌军!小心点哟。"

  我端着枪站在左边墙角处。一个敌人从前面过去了。在我这个位置用刀就能刺着他,但我心里确实害怕。这是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用刀刺人。我不禁蔑视起自己的胆怯,想刺出去。这时,西原少尉说:"别刺!"我幸好没刺,停下了手。敌兵提着枪,左手拿着夺来的日本防毒面具,说着话从这里过去。

  尽管提醒过了,但还是有人把防毒面具和背包放在了路边。那只防毒面具现在在敌人的手上,而且,防毒面具成了秘密武器。敌兵从西原少尉面前经过的时候,少尉用白天捡来的青龙刀砍了过去。但是,刀没有碰到敌人的身体。敌兵机灵地转了个身,用自动步枪乱射一通。我立刻开枪射击。轻机枪手也端起轻机枪扫射一气。一发也没打中,敌人在黑暗中逃跑了。

  这时的我似乎处于一种勇敢与恐惧、英雄主义与虚荣心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状态之中。所谓虚荣心,就是向战友示威。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更大胆一些。在这场合,虽然我杀过一个敌兵,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重要而且有价值的是要具有敢于杀人的勇气和无悔的心情。毫不卑怯的回忆!

  过了几天,听说西原少尉曾这样对中队长说:"东(指东史郎。)怕那个敌人,没用刀刺他。我用青龙刀砍他,距离太远没砍着。终于让他带着防毒面具逃掉了。"

  我背地里抗辩说:"少尉打算自己砍,命令我别刺。他竟然这样卑鄙地为自己辩解。"

  少尉和我都是贼。

  有人提醒说,敌人的夜袭一般在夜里九点和凌晨三点。

  夜里九点的袭击已经结束了,还得等待凌晨三点的。我们拼命地挖战壕,在房屋厚厚的墙上开了枪眼,架好枪支严阵以待。

  过了约一个小时,后方传来敌兵的嘈杂声。我们异常紧张起来,但敌人没那么照直过来。我们的神经为敌人即将再次进行的袭击绷得紧紧的。

  黑暗的寂静中包含着某些殊死的决心。漫长的静谧在持续,草虫开始鸣叫出今人可怜的声音,那是些没被军靴踩死的虫子。它们不懂民族间的杀戮,在唱着它们和平的歌,对于我们来说,耳朵才是惟一可以依靠的东西。我们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放过任何一点声音。

  我们的命运由我们的耳朵掌握着。

  这时听到这样的低语声:

  "我们的中队长放着我们这些部下的危险不管,自己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吧。这怎么可以呢?小队长出去了还没回来。大概两个人都很安全吧。"

  果然,凌晨三点,不知在哪里的友军的机枪声突然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死一般的黑夜苏醒了,再次成了死一般争斗的世界。一犬吠百犬应,轻重机枪一个接一个地吼叫起来,好像某处的中队受到了敌人袭击。敌人没朝我们这边过来。

  三十分钟后,又回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的黑暗中。但是,敌人夜袭,瘤犹未足。他们就像对夜袭很感兴趣似的,又像用许多棋子反复进攻被逼进角落的老将一样,约四点,敌人又来袭击了。

  但是,他们闹闹哄哄的袭击没给我军带来任何伤亡,只不过是徒然消耗弹药。只是有一个士兵上厕所时,突然听到许多枪声,他跳进竖着刺刀枪的战壕里,被自己人的刺刀刺伤了大腿。但他在战况报告中说是交战中被敌人刺伤的。

  拂晓,西原少尉、野口和本山三人走了出来。

  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我们舒了一口气。对,舒了一口气。我们从漫长的不能有丝毫松懈的紧张之中解放了。我们从狭小黑暗的盒子里来到了宽敞明亮的地方,饿狼一样的肚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窘困的心情突然变得舒但而悠闲起来。我们从战壕中收拾起沾满被夜露浸湿的满是泥土的枪支,给枪擦上油,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又一次战斗。

  早晨七点,出了一件怪事。

  这是个意想不到的事态。狭窄的道路上一开始是一点点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水,后来越流越多,混浊起来了。我们判断不出是什么水,水从道路上往田里流,不,同时也往道路上流,满满一片,越流越大。我们望着越流越大的浊水,苦于不知怎么办是好。没有人下命令。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眼看着水就要把地面全部给淹没了。我们选了个稍高的地方集合,我们的四周是一片混浊的汪洋。水淹的面积越来越大,水也越来越深。不一会儿,我们大概就无法动弹了。我们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反正是不该呆在这里。这里危险!

  我们不能不为中队长的不负责任感到悲伤。这个不可信赖的中队长!

  我们遭到了水攻。侦察队军官传达了敌人破堤的经过,接着说我们应该上大堤避难。我们立刻背起背包,每两人一组,相互搭着肩膀行动起来。水淹到膝盖处。在田边,我们的脚很难迈出,脚尖神经质般地探着落脚点,一点一点地移动。

  到处都是可以放得下一头猪大小的坑穴,我们对此必须极度地警惕。挖的不是猪圈,而是猪坑。我们在浊水中艰难地行走着。这时,中队长正漠然地站在一座房屋的角落,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一种没有履行好责任的耻辱使他的身影显得很凄惨,神经质一样的小人脸更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的胆小鬼!卑鄙的东西!我们带着这种鄙视的心理从茫然呆立在那里的中队长面前走过去。他浑身上下都受到了我们每一个人严厉目光的责难。

  他完全失去了我们的尊敬。

  没有尊敬哪会有真正的统率力呢?

  只依赖于权力的统率不是真正的统率。

  大堤上集合了一个大队的人马。这个大堤相当宽阔。

  敌人的子弹打了过来,我们在另一侧的斜坡挖起了战壕。

  搭起帐篷,潜入洞穴里,我摸了摸还空着的肚子。从昨天早上起,一点东西还没进去呢。水壶也空了,一滴水也没有。

  我努力过滤了一些泥水,但还是白费劲。遵照命令,我们开始了危险的摘梨子行动。敌人的子弹不断地从远处朝化作一片汪洋的田里飞来。如果不能幸运地通过那里,我们就无法走到梨树跟前。

  生命的粮食在死亡之地的对面。

  各分队分别派出两名士兵,他们背起帐篷跳进了水里。

  毫无意义地严禁采摘树上果实的中队长,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大队长这项摘梨命令的呢?没有一个人不在心里蔑视这个胆小又顽固的年轻的中队长。

  只穿着一条裤衩的摘梨队队员很勇敢,一会儿潜入水里,一会儿浮出水面,不停地朝梨树游去。我们有大米,只是没有时间来做饭。现在由于泥水和没有柴火的原因,我们无法把米做成饭。因泥水而不能做饭,这是因为我们尚未从思想上完全成为野战士兵。对火线上的士兵来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没有毒都可以吃。必须改变对美和清洁的观念。

  吃,是最大的幸福,是最大的喜悦。

  炮声在远处轰隆隆地响着。

  雨开始下了起来,暮色出现了,低低地笼罩在河面上,笼罩在梨树枝上,笼罩在大堤的草丛上。惟有河堤在一片大水中笔直地伸向远处。

  黑沉沉的夜只在地上留下轰隆隆的炮声,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覆盖起来了。

  黑暗一降临,士兵们像田鼠似的从各处战壕里跳出来,开始方便起来。

  黑夜使敌人的子弹变成了瞎子。

  我们一边在狭窄的战壕中忍受着蚊子的袭击,一边膝对膝地挤在一起说着话。雨水从帐篷的缝隙中无声地滴落到我们的膝上。首先,我们不能不从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谈起。

  位置的不明确使我们感到不安。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又是雨天的黑夜,还没有吃的,这种状况多少让我们觉得心中没底。谈父亲,谈母亲,谈兄弟,谈故乡的风土人情;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兄弟,想念故乡的山河;蚊子不断地来袭击:搅得我们睡不着。

  不知是谁在帐篷里唱起了流行歌,歌声爬过河堤流进了战壕里。这种时候的歌,不管是什么样的歌,都是带着一种巨大的哀愁!

  炮声不停地继续响着。

  河对面,争斗在雨中持续着,我们贪恋着仅有的一点点睡眠,突然,随着机枪声,河对岸响起了"万岁"的喊声……喊声击打着我们的耳膜。

  "喂!起来,起来!那是胜利的呼声!"

  祝福友军的胜利,我们每一个人都点上了一支香烟。

  "为了他们的胜利,干一杯!"

  各人高高地举起夹在手指间的一点星火,祝福他们的胜利。

  哗哗流淌的河水在黑暗中奔走。

  胜利的欢呼一结束,寂寞的沉默又来临了。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只有这汹涌的流水声。

  迟起的太阳在雨中发出白色的光辉,我们短暂的人生中的一天过去了,人生中所剩不多的一天又来临了。昨天,两名士兵穿着裤衩被派往后方司令部联络,报告现状,所以,这会儿装甲艇来了。中午十一点,下达了前进命令,五名伤员用联络船送往后方,我们急忙背上背包整装待发。乘工兵的船渡过河堤断口处后,继续前进。敌人自前天以来在河堤上挖了战壕,而且挖得很精巧,巧得简直是我们做不出来的。

  我们在那种内地常见的树木茂盛的风景中,一面吃着梨子一面前进。正行军的时候,天又黑了下来。可以看见远处燃烧的火,在黑暗中走着的我们,既搞不清方向也不知战况怎样,只是一味地朝前走。

  在一个不知叫仗么名字的地方开始宿营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我所在的分队负责侦察,出发去搜查一个村庄。我们这些侦察人员到达村庄时,天已大亮了。

  村民们拿着日本国旗,集合有二三十人。

  "支那兵,有?没有?"

  用生硬的支那话问了他们,但一点也没弄清楚。我向一个农民要了一支香烟。

  秋风瑟瑟地吹过,吹得河堤上的柳树很可怜。看上去又有什么地方的河堤被破坏了,两边充满了混浊的河水。照我们的看法,处于这种状态的农田,今后恐怕两三年都会颗粒无收。

  善良的农民大可怜了。

  于是,凶神恶煞的敌人为善良的农民所憎恨。柳树阴下浮着两只木船,上面坐着难民,他们在向我们说着什么。前进了一阵儿,看见难民两男两女带着孩子坐在草丛中,正煮着黏黏糊糊的稀粥似的东西。

  我们虽然空着肚子,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但脏兮兮的锅里的粥一点也勾不起我们的食欲。河堤上堆放着花生,我们就把带着青酸味的生花生撂进了嘴里,勉强填饱了肚子。

  这些饥饿、疲劳、疾病等,一切都被"前进"的命令击得粉碎,必须咬紧牙关,奔赴战场!

  杨柳的枝叶在秋风中悠然摇曳。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清澈的碧空!清纯的无边无际的深遂的苍天!无限辽阔的覆盖大地的天空!

  我们一面从这个纯粹的世界上采摘能使血液充满活力的新鲜的食物,一面迈步前进。

  我们又碰到了被破坏的河堤,停留了约三个小时,光着上身,头顶装备,渡过了有五十米宽的水流很急的大河。我们到了河堤断口处,不一会儿又看见了一个河堤断口。多么执拗的断口!

  就像敌人执拗地断开河堤一样,我们执拗地要割断他们的血管。他们给予我们的痛苦,他们要连本带息地予以偿还。

  我们就这样到达了念祖桥镇。念祖桥也遭到了破坏,交通瘫痪,不得不等待工兵的抢修。工兵们光着上身急匆匆地在架桥。

  他们的神速就意味着胜利的神速。

  我在阴凉地的石头上坐着,让沉重的身体获得休息。在这里,我得到了忘记疲劳、忘记饥饿的喜悦。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横山淳君的身影,他用强壮的肩膀精神抖擞地扛着用来架桥的木材。

  出征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位亲爱的朋友。

  他是个努力干活的人,为人诚实憨厚,有朝气。他是伍长。我拍着他宽阔的肩膀,我们相互望着对方精神的模样,抽着烟说了声"多保重",就告别了。

  一会儿,架桥作业结束,继续前进。

  像一件行李似的部队充斥在念祖桥镇荒凉的村子里。他们的目光都在眺望着遥远的东西,好似某种虚无缥缈的意志在催促着他们。他们已经机械化了。上司的命令就是他们的意志。命令使他们的血肉之躯做出各种行动。房屋里也一片狼藉。军马的硕大屁股在屋檐下排成一行,半个身体堵住了屋内。马粪和人粪不分地方地散落得到处都是,不断散发出恶臭,不小心就沾满一脚。车辆、马匹和部队混在一起,一路上发出乱糟糟的嘈杂声。

  这是一个除了车辆声和脚步声之外没有人声的沉重的激流。

  这支激流不久大概又会在什么地方碰到岩石,又会散乱开来,又去战斗。一切障碍大概都会被这支激流冲垮荡荆他们都是斗士。"

  红红的太阳照着大地。我们的身体像滤水机一样不停地喷出汗水。大家都耷拉着脑袋,望着前面士兵的脚后跟默默地往前走。

  "喂!支那的乌鸦也是黑的吗?"我看见几只乌鸦,说了一句。接着又默默地朝前走。只有这一句话是我可以带着感动之情说出的。

  从沉重痛苦的队伍的激流中,不时地像渐渐沥沥的小雨一样流出一些话来,"还不休息吗"、"真热"、"真苦死了"、"坚持"等等,可谓怨声载道,但又被坚固的军靴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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