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康河谷,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缅甸最北方,再北是冰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东西皆为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所夹峙。一九七二年旱季我曾到过孟拱,这里便是胡康河谷的入口处。远远望去,只见北方山峦重叠,林莽如海,绵延不断的沼泽为高山大壑平添几分险象。由于胡康河谷山大林密,瘴疠横行,据说原来曾有野人出没,因此当地人将这片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笼统称为“野人山”。
五月,远征军长官部偕直属部队遁入野人山数天后,担任前卫阻击的第九十六师也摆脱孟拱之敌,弃车上山。但是他们很快便迷失方向,与长官部失去联络。他们踩着野兽走过的小路在阴暗潮湿的大森林里走了整整十天,后来居然来到一个神话般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只有几户土著,四周都被白皑皑的雪山峡谷包围,天高云淡,仿佛来到世界尽头。地图上查不到地名,同土著语言不通,于是只能猜测他们已经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脚下。这支队伍别无选择,只好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住下来,依靠打猎、捕鱼和采集野果,勉强维持半饥半饱的原始人生活。
幸运的是,半个多月后,一架路过的美军飞机偶然在这个世界屋脊的折褶发现了这些衣衫褴褛的中国人。很快,从印度机场起飞的运输机便赶到这里,投下大批食物、药品、帐篷和御寒物。饥肠辘辘的中国官兵抓住天上掉下来的美国罐头和压缩饼干,结果一下子胀死许多人。此后,飞机定期向这里空头食物和补给,有次还投下三名勇敢的美军联络官,他们带来电台和通讯密码,使这支部队始终和总部保持联系。
后来,这支部队一直靠着空中支援熬过可怕的雨季,然后在藏族向导带领下翻过白马大雪山,经西藏边缘返回国内。
这样,被困在野人山里听天由命的只有杜副长官极其麾下的大约三万五千名中国官兵了。
不管怎么说,逃进深山老林总算获得一个喘息之机。日本人被挡在山外,危险暂时消除,现在杜长官可以从容考虑怎样走出这些大山回国了。
不幸的是,危机频频降临:粮食告罄,药品用光,饥饿开始威胁这支三万多人的队伍。唯一一架电台连同报务员一同坠入深渊,从此他们同外界断绝一切联系。
但是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向导从当地人那里打听到,野人山有条小路可通印度。雨季尚未来临,如果抓紧赶路,大约一个月可望抵达印度边境。
杜长官大发雷霆。
如果现在投奔印度,当初何必坚持北进?再说蒋委员长会怎样看待他杜聿明呢?杜长官一发怒,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一提“印度”两个字。于是无路可走的中国大军只好徒劳地在野人山里转来转去,企图从魔鬼的宫殿里找到一条缝隙钻出去。
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开始有人倒毙。粮食恐慌动摇了军心,士兵们为了填饱肚子,纷纷离开队伍去寻找粮食。在一处叫做布帕布姆的山谷里,士兵们偶然发现了一个土著部落的山寨,他们放枪轰跑了吓得半死的土人,然后鹊巢鸠占,把部落里一切能够下肚的东西吃得精光。许多人为了争夺一口食物而大打出手。
但是区区小寨如何养得起几万饥饿大军?不出几天,饿得发昏的人们就像沙漠里的蝗虫一样漫山遍野去觅食。
饥不择食,这是人们对饥饿的最好总结。白天,饥肠辘辘的士兵在山沟和森林里乱窜,寻找野果、菌类、植物块茎、野芭蕉;捕杀飞鸟、青蛙、老鼠、蛇;掏蜂窝、蚂蚁窝,还有饿极的人吞食动物粪便。总之,但凡能够下肚的东西都成为人们寻觅和争夺的对象。
入夜,天地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在动物出没的树林里,溪水旁,到处都埋伏着幽灵似的憧憧人影。人们端着上膛的步枪,眼睛里闪动着饿兽般的亮光,焦急地期待猎物撞上枪口。开始时,每有收获,人们还兴高采烈地簇拥着猎物下山去。可是不久,就不愿意同寨子里的人分享胜利果实了。因为山上的猎物已越来越少。后来枪声一响,人们就在山上燃起篝火,将血淋淋的猎物分成无数份,然后连皮带肉吞得精光。寨里的人发现不再有兽肉抬下来,就派出许多军官上山,监督并严惩那些敢于擅自私分猎物的士兵。
弱肉强食和生存竞争的冲突由此迅速升级。
有时枪声一响,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把猎物藏起来,军官就赶到了。士兵两手空空,眼睁睁看着猎物被抢走,自然不肯罢休。于是山上天天都有冲突发生,互相火并和军官失踪的事件也层出不穷。
即使这样的日子也维持不久。更大的不幸很快就要到来。
六月,当地人谈虎变色的雨季降临了。
在印度洋高空积聚了整整一冬的暖湿气流被强劲的西南季风搅动着,象一万艘军舰组成的浩浩荡荡的无敌舰队,气势汹汹地闯入南亚次大陆的万里晴空。缅甸的太阳顷刻消失了,翻滚的浓云犹如一座座沉重的大山低低地挤压着城市和乡村的屋顶。凶猛的暴雨象呼啸的长鞭不停地抽打大地和河流,道路被冲断,桥梁被卷走,低洼变成一片汪洋。在胡康河谷,洪水一夜间吞没了所有的山谷和平地,不及逃跑的人畜转眼间就被浊浪席卷而去。雷声象战鼓轰鸣,球形闪电一次又一次轰击古老的原始森林,将千年古木拦腰劈成两段。
大自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布帕布姆的土著山寨,一幢简陋的竹楼里,杜聿明半卧在火塘边,昏昏欲睡。不到一个月,威风凛凛的杜长官看上去判若两人: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磨破的衣衫肮脏不堪。在火塘的吊锅里,煨着一碗粗糙的野猪肉和芭蕉根。潮湿的柴草不时腾起浓烟,呛得长官虚弱的肺部爆发出一阵阵猛咳。
他患了可怕的回归热。
雨季一到,凶恶的疟蚊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向人类发起进攻,把病毒和疟原虫散播在他们的血液中。一连数日,高热和高寒轮番折磨着这位长官,时而如熬炎夏,时而如坠冰窟。他不吃不喝,并开始出现谵语和昏迷。医官们全都焦急万分束手无策,部下们唯一能够表达忠诚的方式是:让长官面前那口吊锅里始终煨着最好的食物。
现在,大难临头的杜长官只好听天由命。他喘息着,同病魔苦苦搏斗。他感到世界末日快要到来了。
也许所有的活人都要变成僵尸,然后在森林里悄悄腐烂,消失得无影无踪。
暴风雨还在猛烈地摇撼着这幢简陋的竹楼,仿佛要把它连根拔起。雷声隆隆,闪电撕裂夜空,空气中弥漫着雷电撞击的火药味。
突然“轰隆隆“一阵巨响,外面传来许多乱糟糟的奔走和喊叫声,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杜聿明蓦然一惊,清醒过来。
卫队长常恩国水淋淋地奔进来,报告说医院竹楼倒坍,压死许多伤病员。杜聿明听了,黯然神伤,吩咐把伤员搬进自己的竹楼来。
常队长面有难色,劝阻道:“长官,那些伤员有好几百,再说您自己的病也不轻哪。”
参谋长和医官也纷纷劝阻。杜聿明神色凄凉,仰天长叹:
“莫非我第五军注定要葬身这蛮荒之地么?”语罢大哭。
常队长捧起那只碗,小心翼翼地劝道:“长官,请您务必保重身体,还是吃一口东西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果派出去的人同那边联系上……”
“我不吃,不吃!”杜长官猛一抬手打翻了碗,恨恨地咆哮道:“那个美国佬巴不得我死了,好吧你们都拉到印度去听他指挥!——我偏不去!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去!!”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有那碗野猪肉在火堆里烧着了,散发出一阵阵焦糊的香味。
杜聿明又发起高烧来。
他恍惚中梦见自己回到广州那所著名的军校。当时的校长还没有现在这般威风,他执着自己的手说:“光亭为人精明,惟有始终不渝,方能前程远大。”此后他遂下决心效忠校长,矢志不渝。
大革命时期,腥风血雨的武汉,他被起义的士兵抓起来。士兵宣布说,只要喊一声“打到蒋介石”就可或释放。但是他坚持一声不吭,后来险遭枪毙。
广西全州。委员长满面笑容把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挂在自己胸前,称自己“青年精华”。那年他荣升国民党最精锐的第五军中将军长,只有三十四岁。
他是怎样从一个倒霉的军需上士迅速升迁到如今炙手可热的中将高位?又怎样大起大落在官场上几度失意几度起死回生?这里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始终守定一条信念:死心塌地跟随委员长,绝不三心二意。
如今,他又回到缅甸的土地上。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迫走一条下坡路。
在他通往权利的道路上迎面挡着两个人: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美国人。日本人拔刀相向,欲置他于死地。美国人则高叫:交出指挥权来!他觉得这两个人对他的威胁都一样,于是不得不两面作战。然而野人山是个大陷阱,他感到自己正在渐渐沉下去,就要遭到灭顶之灾……
军官们焦急地围在昏迷不醒的杜长官身边。
参谋长问军医:“还能找到什么药品吗?”
军医摇头:“奎宁早没有了,连最后一针镇静剂也给长官注射了。”
参谋长:“难道无法可想了吗?”
军医:“办法倒有一个,可是危险很大……放血!”
参谋长看一眼骨瘦如柴的杜长官,毅然决定道:“干吧,只好试一试——天命难违啊。”
军医给病人手腕割开一条口,放出许多污血,然后又从别人身上抽出健康血液源源输进病人血管。这种换血的方法果然起了作用,暂时延缓了杜长官的性命。两天后,当他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时,那位忠心耿耿的常队长却因为抽血后不幸染上败血症,猝然死亡。
雨季给孤立无援的人们带来更大的灾难。
滂沱大雨使天地改变了模样,到处山洪暴发,道路断绝。动物都躲起来,鸟兽绝迹,人们只好天天躲在山洞里,靠着剥树皮挖草根填塞肚皮。雨季不仅使森林里的蚊蚋和蚂蟥异常活跃,而且使得各种森林疾病:回归热、疟疾、破伤风、败血病等等迅速传播开来。有的人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有的人误食剧毒的野果和菌类,不及叫出声来就栽倒咽了气。还有的人是怀着绝望走进大森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每天都有人倒毙,死亡和失踪人数直线上升。魔鬼慢慢扼住了中国人的喉咙,要把他们化为一滩血水。
四十年后,我在南方一座小城同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面对面坐着。老人用一种近乎淡漠的声调,同我回忆这段非人的惨痛经历时说:
“……其实打仗并不可怕,死人也不可怕。见多了,自然就不怪。什么最可怕?……我恐怕没法回答你的问题。有一种事情使我永生忘不了,就是……人吃人。活人吃死人,还有活人吃活人。就象大饥馑年代那样……”
他忽然急促地笑笑,把目光移向远方破碎的山影,过了好一阵才平静地说:
“告诉你吧,我也吃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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