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中国军事当局严密封锁了缅甸战败的消息,因此国内民众仍然被蒙在鼓里。报纸天天都在报道记者发自前线的胜利消息。过了将近半世纪后,当我坐在云南省一幢阴暗潮湿的图书馆里查阅资料时,才赫然发现那时候的国内报纸几乎千篇一律都用虚假的新闻欺骗民众。比如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九日《中央日报》宣称“同古大战战果辉煌,歼敌一个师团”。四月各大报又争相刊登“仁安羌歼敌五千”的捷报。“彬文那重创敌寇一个师团”的消息尚未证实,国内舆论又开始展望“曼德勒会战胜利在望”,云云。这些用谎言编织的胜利图景一度确实起到了鼓舞民众的作用,使他们躲在防空洞里逃避敌人飞机时对前途充满信心。只有五月初的一份《云南日报》在不显眼的位置上,刊登一则记者发自畹町的快讯。快讯寥寥数语,称“我军与敌在腊戌激战”。对国内多数既无军事常识又无地理知识的人们来说,这则快讯很容易被忽略,因为它报告的消息是在太平凡,太不起眼,不如那些捷报来的轰轰烈烈。只有少数头脑冷静的有识之士才会蓦然觉察形势不妙:既然缅战连连告捷,为什么远征军却在家门口与敌人发生激战呢?
当我在那幢发霉的楼房里坐够了半个月之后,终于有些明白中国的报纸为什么全都热衷于报喜不报忧的原因了。
腊戌失守,中国境内一片恐慌,滇缅公路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成师成团从前线溃退下来的败兵,紧急疏散的政府机关和老百姓,扶老携幼的缅甸华侨和难民,组成一支规模空前的逃难大军。无数汽车、牛车、马车和手推车充塞道路,人流与车流混杂,一齐浩浩荡荡向内地转移。不久,滇缅公路沿线又开始销毁不及运走的美援物资,一时间到处火光冲天,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五月二日,日军快速部队三千人越过国境,以十辆坦克开路攻陷畹町。三日,再占遮放、芒市。四日下午进入龙陵县城。张皇失措的第六军军长甘丽初眼看敌人将至,竟然下令炸毁一连坦克堵塞公路,以期迟滞敌人的行动。结果日军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清除路障继续前进。
中国境内出人意料的混乱和空虚,使抱着决死信念的日本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本来滇缅公路地形极为险要,易守难攻,一连人便能阻击敌人,一团人可与敌人对峙,一师人能将敌人全部打垮或消灭。畹町沿线本来有远征军总预备队第六十六军两个师,却被这支三千人的日军队伍在四天之内一连撵了三百公里。
日军进攻速度之快,推进之顺利,不仅出乎中国人的意料,甚至大大超过日本指挥官的估计。当日本人的车队开进芒市街上时,站在街心的交通警察还在起劲地打手势,后来突然发现不对头,这才撒开脚丫子逃得无影无踪。
胜利鼓舞了势如破竹的日本军人。信心百倍的坂口指挥官决心再接再厉,创造一个把日本坦克开到中国境内“任何可能到达之地区”的奇迹。他确信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进军,横亘在他面前的壁障只有一个,那就是举世闻名的怒江天堑。
五月四日晚六时,日军快速纵队一部数百人扮作难民,车载步行,悄悄接近怒江大桥。
时值黄昏,暮色苍茫,车过松山,怒江大峡谷便赫然出现在眼前。举目四望,群山如黛,关山千重,大江如练,气象万千。一座铁索桥扼天险于一线,凌空飞架。江对岸,保山重镇的灯火隐约可见。
这就是滇西通往内地的咽喉要道——惠通桥。
保山古称永昌府,人口十万,为边关重镇历代朝廷都在保山设置郡、府、县,辖制滇西乃至密支那以远大片边土。一九三八年,滇缅公路修通后,这里又成为滇西最大的商业中心和物资中转站。
公元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星期日。对于许多从未有过战争体验的保山民众来说,这一天将是该城历史上一个最悲惨、最黑暗的日子。
上午十时,省立保山中学与县立师范学校师生千余人在保山公园内举行“五·四”庆祝集会,发表抗日演说,朗诵诗歌,演出歌舞话剧,吸引城内数千群众踊跃观看。集会后,学生们又举行田径运动会,意在鼓舞国人强健体质,拯救中华。
同日,保山逢街,四乡民众云集县城,肩挑车载,熙熙攘攘。尽管日前不断有小道消息从畹町、瑞丽传来,但是对于闭目塞听惯了的老百姓来说,只要战争不打到家门口,一切生活照旧。因此集市的生意依然做得红火。
十一时,婆海山防空监视哨发现西南天空出现大批飞机,于是连忙向县政府报告。但是电话铃响了许久无人理睬,原因是唯一一个防空警报员早早下班赶街去了。
十一时十五分,第一批日本轰炸机二十七架,排着整齐的三角队形飞临保山上空。飞机隆隆的马达声引起人们的注意。由于事先无人报警,加上最近城里一直传闻美国飞机将进驻保山机场,因此民众都以为美机光临,欢欣鼓舞,孩子们向空中欢呼雀跃。这种情形与仰光和东京的灾难十分相似,区别仅仅在于保山太小而人群又太密集,这样就注定轰炸的后果更加惨重。
只有运动场内一名教师认出飞机的太阳机徽,连忙将学生带到山坡下隐蔽,避免了更多无知的牺牲。
日机在保山上空盘旋一周,然后不慌不忙地低飞投弹。第一批重磅炸弹准确地落在了县城中心的大街上,炸坍了百货商号和南洋大旅社。由于街上汇聚了太多南来北往的车辆和行人,因此炸弹几乎无一例外地落进人群里爆炸,把地上炸出许多触目惊心的大坑来。
紧接着第二轮呼啸的炸弹又炸坍了无数民房,炸起很多粉红色的肉末和血雾来。保山城到处黑烟冲天,死尸壅道,天崩地裂的巨响不绝于耳。尽管侥幸活着的人群大梦初醒,鬼哭狼嚎地往城外逃命,然而日本飞机仍不肯放过他们。飞机到处追逐人群,把雨点般的炸弹和机枪子弹往他们头上倾泻。
许多年后,当我回滇西采访时,在南洋大旅社的旧址上已经矗立起相当规模的百货大楼。舞厅霓虹灯和迪斯科音乐的节奏日甚一日地覆盖着小城的夜生活。但是当地人并没有忘记过去。一位老人用拐杖咚咚地拄着地面说:“呶,就在这下面,还埋着上万人的尸骨哪!”
我觉得那拐杖仿佛拄在我的胸口上。
亲自参加轰炸的日本第五飞行师团少将师团长河原利明在给南方军总司令的电报中称:
“……我确信轰炸(保山)已达到动摇和摧毁怒江守军意志之目的,该城至少在半年之内不能被用作敌人的屯兵之地。”(《缅甸作战》)
保山惨遭轰炸,全城夷为焦土。史志载:“……城中原有一条小河,河水变色,数日不见清澈。”据统计,全城百分之九十民房被毁,民众死伤逾数万人。五月的滇西,气候炎热,大量死尸腐烂,无人掩埋,于是野狗当道,瘟疫流行,当地人死于瘟疫者甚众。后来瘟疫又扩散到云南全省和四川、贵州、广西等地,有确切资料表明,这年全国瘟疫肆虐,死人多达数十万。
保山既毁于轰炸,民众生灵涂炭,然唯独城内一座孔庙幸免于难。当是时,庙中躲避飞机者数百人,竟无一伤亡,被当地人传为奇谈。著名云南地方史专家方国瑜教授著书记载此事云:“……两处正殿,均供孔圣,正气所慑,大殿巍然无恙,是为一奇也。”(见方国瑜著《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由于孔圣显灵的奇迹,孔庙从此香火鼎盛,历数十载不衰。该庙后毁于“文化大革命”。
保山大轰炸当晚,一支驻扎在城外的滇军部队“息烽旅”开进城来。他们不是来救民于水火,而是趁着月黑风高兵荒马乱,将全城幸存的商号钱庄统统洗劫一空,将死人和未死之人的金银钱财席卷而去。乱兵还扮作蒙面盗匪,奸淫妇女,杀人纵火,保山再经浩劫,终于沦为一座死城。
公然纵兵洗劫保山的罪魁祸首是“息烽旅”旅长,云南省主席龙云的公子龙奎亘。后来保山官员和乡绅联名将龙公子告到重庆中央政府,龙云为了平息民愤,将恶棍儿子软禁了三个月,然后调到一处不打仗的地方当师长。
“五·四”保山大轰炸只是日本帝国主义欠下中国人民无数血债中的一笔,它距离美机轰炸东京只有两周。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战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试图以“下令处死被俘美国飞行员”一事对日本天皇起诉。日本政府辩解说,那些飞行员轰炸东京时确曾犯有屠杀平民罪。起诉无效。
循例追究,日本方面应该有多少人为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负责呢?从东北“九·一八”事变算起,在长达十四年的日本侵华战争中,中国方面死难同胞逾三千万人,其中百分之九十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即使以30:1的不公平比例计算,日本方面应受到追究和起诉的战争罪犯都该在百万人以上,其中最大的战犯是日本天皇。日本政府还理应对中国的战争损失和经济破坏支付巨额战争赔款。
可是我们没能看到这样的审判。
裕仁天皇在世时,依然高高在上,他的双手沾满中国人民的鲜血。据说中国人主动放弃了战争赔款要求。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只判处七名战犯死刑,十八人监禁。
这就是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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