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历史的坚果 4





1946年,昆明,美军阵亡军人墓





  公元一九七二年,我从边疆到滇西办事,途遇塌方,受阻于松山。无意中发现山坡上由国民党时期纪念碑一座。那是座坍塌的石碑,残破不堪,字迹已无从辨认,岁月的尘埃正悄悄地淹没它。

  从当地人口中得知,松山乃滇西抗战主战场之一,曾有十几万中日大军在此激战。日本守军全部战死,国民党远征军伤亡逾万,血流成河。石碑即当地民众纪念抗日阵亡将士而立。

  我震惊不已。

  远征军同日本人作战,血流成河?!……国民党也抗日?!……远征军……父亲……远征军……

  …………

  过了许久,当我从恍惚中惊醒,班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走,山林一片寂静。夕阳西下,偌大一座松山,只剩下一个失魂落魄的我和那堆寂寞的断碣残碑。

  我在山上果然找到许多触目惊心的战争痕迹,摧毁的工事,烧坍的地堡,弹洞累累的石壁和嵌在树干上的锋利的炮弹皮。我还拾到一抦折断的日本刺刀和一把铜锈斑斑的子弹壳。这些历史物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它们使我疲惫不堪。

  是夜,我独宿山林。天上下起小雨,山谷里传来阵阵狼嚎,我守护着那堆断碣残碑,如同守护一个失落已久的历史旧梦。长夜漫漫,天地混沌,巨大的孤独伴随着潮水般的黑暗袭击我,将我那颗绝望的心卷入无底的深渊。

  后来我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乒乓队,还入了团,我的父母笑容满面向我祝贺。不料人们又开起批判会,我看见父亲那张悲哀的脸和母亲那双惊恐的大眼睛……突然吓醒,浑身火烧火燎地痛,巴掌一搧,竟拍死蚂蝗蚊虫无数。

  我以为自己早已同家庭划清界限,已经不再痛苦,但是此时此刻我才省悟,原来我对家庭对父母的感情是如此强烈,丝毫未曾死灭。我爱他们远胜于爱自己。

  东方欲晓,云破天青,山林万籁俱寂。我从黑暗中站起来,浑身血迹,肝肠欲碎。我突然仰天长啸,目眦皆裂。一刹那,天地间回响着一头无家可归的狼崽子凄厉的咆哮。

  这天早上,我在一个近于疯狂的念头的驱使下离开松山,走下公路,踏着冉冉升起的朝霞和遍地冰凉的露珠,带着满身创伤一瘸一拐地朝旷野走去。

  从此,一个叫邓贤的知青在连队失踪了整整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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