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搜瘗忠骸记





  民国三十四(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我八年浴血抗战,终于获得最后的胜利。当时的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公,轸念我“衡阳保卫战”孤城喋血达四十七昼夜之久,伤亡官兵达一万五千余人,其中以身殉国者亦达六千有余,忠勇壮烈,足式千秋;乃于三十五(一九四六)年二月间,特令笔者遄赴衡阳,搜寻我阵亡将士遗骸,集体营葬,建为烈士公墓,以慰忠魂,并供我炎黄子孙世世代代凭吊追思,永志不忘。

  事实非常明显,委员长之所以指派笔者去办这件事,是因为笔者愧为“衡阳保卫战”中未死的一员(衡阳作战时,笔者任第十军预备第十师师长,负责城南主阵地之守备),对衡阳的地理环境、战争进行以及敌我决战地区等等,都了如指掌的缘故。奉令之后,我立即摒挡一切,从重庆直飞汉口,取道长沙,奔抵衡阳。当时我的心情至为复杂,值得安慰的是:我终于能为我衡阳并肩作战而死的同胞,料理一点后事了。虽然为时已经太晚,总算能有一个机会,略尽我这后死者的一点心意。值得忧虑的是,时日隔得太久,官兵骸骨必然散佚很多,我怎样才能把它搜集齐全?最少也应该做到,不使任何一根忠骨暴露荒郊,才能不负领袖的付托,聊慰我先烈在天之灵于万一。但是,我能办到吗?

  战友都走了,惟我仍在

  我透过地方政府征雇民夫,无奈衡阳在战争中,曾经完全彻底成为一片瓦砾,如今光复未久,百废待举,人力极为缺乏;在加上搜寻骸骨的工作不比寻常,一般人都不愿意担任。幸好前第十军官兵劫后滞留在衡阳附近地区者六十余人,闻讯而与我连络。他们都自告奋勇,不要求任何报酬,愿为死难的战友做最后的服务。我们同心同力,起早歇晚工作了四个多月,共得忠骸三千余具,为建烈士公墓于张家山之巅,至六月底才算功德圆满。

  现在回想那一段搜寻忠骸的日子,我们差不多每天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工作。这“古战场”并不“古”;不过一年半之前,这些‘古人’都是生龙活虎般的战斗伙伴。如今嘛!这“古”战场已经荒草没头,锈损的枪支、弹壳、炮弹炸弹破片……遍地皆是;惨白色的骸骨东一堆西一堆,横七竖八,零乱的、随意的,似乎被人不屑一顾地弃置在那里;而草长得最高最茂盛的地方,也必是骸骨最多的地方!不过一年半之前,这些骸骨都还是国家的好男儿、父母的爱子、春闺的梦里人,敌人的枪弹、炮弹、炸弹没有“碰”上我们。否则,今天又不知道是谁来捡我们的骸骨了!

  这哪里是人文明人类生活的地方?这简直是一座露天的大屠场!啊,人间何世!人间何世!

  弟兄们,你们是求仁得仁了

  开头几天,我们三、四人一组,分头捡拾暴露在外的忠骨;地上的捡完了,我们开始挖掘埋在地下的骨骸。如果当初是被草草掩埋的,挖掘起来倒还罢了;有时我们挖掘到埋葬较深的窟穴,尸体尚未完全腐烂,奇臭难当,何止令人做三日呕!不得已,我令人备办纱布口罩,多洒香水,人各一“罩”,才能勉强继续我们的工作。我们把挖出来的忠骸,抬到池边洗净,也遍洒香水;所以在营葬时,香气四溢,已不再有任何臭味了。

  有些被好心人埋得很深的忠骸,尸体尚称完好,甚至军服、子弹带都完好如初;我们实在无法也不忍为他们拆骨迁葬,只好又把他掩埋起来。有人哭哭啼啼的寻找其亲人的遗体;侥幸找到了的,都已经运回原藉安葬了。当然,在战争中头骨破碎的死者为数极多,共得三千余具,已经是够多的了。据此以推测官兵死亡在六千以上,也应该是很正确的。

  忠骸搜集完成之日,我们请了一位摄影师摄影存照。我面对这座高约丈余忠骸堆成的山丘,直觉其巍峨神圣,壮丽无比!我在心中默默祝祷:“弟兄们,安息吧!你们没有白死;日本已经投降,国家已经因你们之死而得救,你们是求仁得仁了。”然后我们把忠骸逐一移入墓穴安葬。不知怎的,我忽然鼻头一酸,禁不住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啊,弟兄们!弟兄们!我敬爱的弟兄们!若非我身历其境,又怎能体会到这“求仁得仁”的背后,竟隐藏了这么深重的悲怆!

  椎心,泣血,默哀良久;然后,我们在这三千余具忠骸的合葬冢前,合力竖立一块巨大的石碑,题曰“陆军第十军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之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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