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天已大亮,参谋长毛景彪上校电话,敌机即将临空,要本团停止攻击,迅将部队后撤,脱离敌人,我敷衍数语,未采纳其意见,坚持自己决心,参谋长三番两次要我撤退,最后还有强迫之语气,并云:“第二十八团如有重大损失,你团长应负全责。”
我闻言怒火如焚,厉声答称:“本团任何损失,尚不至于要你参谋长负责。如果你参谋长用命令要本团敌前撤退,而所遭受之严重伤亡,甚至败下阵来以至于溃,应由你参谋长负全责。近距离之激战,宁可全部战死,亦不可轻易有所变动,动则乱,乱则溃。战场不是像你在陆军大学战术作业,随便更改,甚至在一个情况之下,你可拟定几个作战方案。战场上一旦与敌接触开火,是硬性的,不是敌死就是我亡,谁没有稳定性,谁就会失败,就是有错误,也必须错到底,与敌拼个同归于尽,绝对不可后撤。何况本团官兵现正斗志旺盛,为什么要撤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战场上你不懂的事多着呢!最好少出主张,没人说你无能。”说完我放下听筒。
旋即电话师长:“此时敌前撤退,绝对危险,我官兵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敌弹,而我官兵则成敌人射击的活动靶。我们不要忘了‘火力追击’之一语,这种情况之下,我必有重大伤亡,万一有撤退之必要时,宜在夜间施行,此其一也。第二,撤退时,士兵必争先恐后乱跑,连排长不易掌握控制,准会自乱,尤恐一乱不可收拾。最可怕者,官兵战斗意志一落千丈,尔后就不能作战了,士无斗志,战亦必败,我二十八团宁可与敌偕亡,也不能撤退,如将校者,在战斗间,应随时注意培育官兵战斗意志,斗志,乃胜负之主要因素。再则,我不可自毁初衷而罢战,虎头蛇尾,非军人本色,今后叫我如何为人。刚才一时激动,对参谋长说了几句不礼貌的话,因他战场经验毫无,胡乱指挥,动摇军心,影响战局。我宁可得罪于他,也不能接受其撤退措施,怕敌机来袭,就不要打仗了吗?何况敌我近在咫尺,敌机亦不敢投弹扫射,惟恐误伤他自己人,亦乃战场上对空最安全地域,而且本团官兵斗志高昂,不必撤退,亦不能撤退。目前状况,敌我机会均等,敌能杀我,我亦能杀敌,只看谁能挺得住到最后五分钟。”
师长毅然决然道:“很好,有理,撤退之举作罢,继续执行你的攻势,我支持到底。”
一场舌战总算得到结论。做一个不大不小的部队长,真难哟!既要对付敌人,又要应付长官,若是魄力差一点的军人,叫他何去何从呢!如遇上一个不明理的长官,则更难处。
打铁趁热,甘冒敌火之险
此刻约上午六时,一二两营仍在猛攻,不久,一二两营皆先后攻破敌阵,并继续在扩展战果中。敌人站不稳阵脚,全线后撤,惟其秩序井然,乃国军望尘莫及之处,值得我国军借镜。我先以火力追击,续之尾随跟从,至一千四百公尺处停止前进,因敌后续部队已在约二千公尺处布防。此时上午十时余。本团昨日一天行军,继之官兵一夜未眠,又经半日恶战,亟待休息消除疲劳,部队亦须整理,弹药补充,伤亡救护诸事宜,故下午无攻势。虽如此,官兵仍不能闲着,构筑工事防敌来攻,各事其事,我则侦察地形,策划翌晨之攻击。此战,我伤亡百零六人,敌之伤亡尤有过之,我之伤亡在攻,敌之伤亡在退,亦即我之“火力追击”,今日全天无敌机临空。
第二天攻击计划要旨,仍利用黑暗夜间接近敌人,拂晓攻击,第一二营担任正面攻击,第三营钻隙迂回攻击敌之右侧背,出动时间及迂回路径之选定,由第三营唐营长自决,惟务须与一二营拂晓攻势配合作战,并恳切训勉全团官兵:“明晨攻势,乃本团存亡之战,愿我官兵,本大无畏精神有进无退,不惜任何牺牲,达成战斗任务。杀敌致果,勇者无敌,必能达到我等歼敌目的。要成功必须自主宰,莫等到失败徒感慨。”
翌晨天刚微亮,第一二营皆发动攻势,敌只凭阵顽抗,双方枪声大作,杀声震地。未久,敌右侧背也发生猛烈枪战,谅系第三营已与敌接触。用望远镜视之,遥见第三营正向东南攻击中。瞬间,第二营攻势加猛,官兵甘冒敌火之险,奋不顾身,全营向敌猛冲,同时亦带动了一三两营冲锋。霎时之间,我十八挺重机枪及八十一挺轻机枪齐鸣;三十门大小口径迫击炮弹,有似连珠在敌阵及其阵后爆炸以阻敌增援;再配合全团高昂喊叫杀声,加上敌我炽烈枪炮声,混成一般强劲气流冲入九霄,天摇地动,悲壮惨烈,有如世界末日降临。这一段时间过后,我步枪声反而稀少,因步枪兵皆以最速跑步,冲入敌阵无暇射击;轻重机枪因向前移动位置,枪声亦减少。一口气冲破敌人两边防线,将敌压迫至一千六百公尺以外,敌人弃尸举目可见,部队停止下来整理。
旋即接第二营副营长电话报告,他们的营长于突破敌阵地时阵亡,因部队急进,电话机跟不上,未能即时报告等语。我当即感如雷轰顶呆若木鸡,相处年余情感!损失一员战将!一股悲恸怜惜怨气涌上胸口,喘不过气来,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即将双目紧闭,不让它流出,赶紧以理智压制激动之心情,使之逐渐平静下来。睁开眼,泪水终于涌泉流下,重闭双目诚挚默祷:
“老弟哟!你为国捐躯,舍身成仁,会得到无数人们的崇拜敬仰,堪称死得其时,死得其所,光辉永存,愚兄亦引以为傲。因你之战死,激励了全营官兵同仇敌忾之怒火,不顾生命之险奋勇冲杀,而且带动一三两营之猛烈冲锋,致获辉煌战果,乃吾弟一死所促成。死有重于泰山,吾弟当之无愧。你未竟之志,我等后死者,当竭力替你完成,你该瞑目了,安息吧!老弟。”
旋即以电话,询问陈营长阵亡经过,副营长详细答称:“攻击开始后,营长身先士卒,还在与士兵们说笑:‘谁落在我后面者,当心屁股挨打。’有一士兵笑答:‘我们身上携带好几十斤杂碎,怎能跑得过营长呀?挨了打岂不冤枉!’又有人在叫:‘营长!你是指挥官,有你指挥官的位置,冲锋陷阵是我们的事,您何苦冒更多危险,混在我们这一堆里呢!’营长说:‘我这一枝连发木壳枪,抵得你们好几枝步枪,帮你们杀敌呀!’一面说,手中之枪不断连续发射,掩护士兵冲刺。其间,曾有数次敌人起身欲投掷手榴弹,皆被营长以巧妙枪法击倒。此刻敌火炽烈,而我官兵冒险前冲,逐次跃进。忽然间营长倒地不起,我快步跑至营长身边右腿跪地,低首问道:‘不要紧吧?’官兵一见营长倒下,知道不好,蜂拥而上冲入敌阵,维护营长之安全。我一看营长,满嘴满脸胸前军衣上,全是鲜血。他睁开眼以失神目光望着我,手指着敌方:‘不要管我杀杀杀’很吃力地说出这几个极低微字音,好像后事交代已毕,精神崩溃,接连呛出几大口鲜血,喷到我满脸满身,我不敢稍避亦成了一个血人,最后营长微睁无神之目,看了我一眼,旋即气绝身死。
“这时我真不管他了,留下一名传令兵维护遗体。传令兵一言不发,流着泪,将自己背包打开取出军毯,覆盖在营长遗体之上。我眼红了,真想哭,是怒火,或二者兼有之,无暇思索,用衣袖一擦眼皮上的血和泪,大声叫道:‘第二营全体官兵听着,营长阵亡,他临终遗言,要我们杀杀杀,现在我们要替营长报仇,多杀些敌人慰藉忠魂。听我的口令全营冲出,远处听不见的,将我的话传过去,上刺刀……重机枪连与迫炮排不动,掩护步兵连冲杀。’
“一声令下:‘冲!冲!冲哇!挡我者死。’一霎间,官兵一个个有如出柙之虎,向敌猛冲,杀声震地。这种杀声,既雄壮又悲哀,其中还夹杂有哭泣之音,这种置生死于度外之猛冲,加上威凌气势,再强敌人也抵挡不住。敌伤亡枕藉,乱成一团,迅速后撤,哀兵必胜,我们尾随追击,冲出不久,第五连连长跑过来问:‘副营长负伤了?’‘没有,我身上脸上的血,全是营长气绝之前口中喷出来的。’连长眼泪直流,一句话没说,转身快跑追上他连上官兵。副营长继道:‘全营一口气冲到现地,已与第三营会合,攻击暂停,右翼第一营亦同时到达,已连成一线,本营伤亡颇重,敌人死伤比我只多不少。’”
我即接道:“你营长遗体,我即派员运李家渡厚葬,入土为安。”
各营伤亡,正由团卫生队处理中,师部已派医务人员来团协助,今天下午停止攻击,在原地整理部队构筑工事。并以口头命令,着该副营长接任营长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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