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响着零星的枪声,城里已经没有像样的抵抗力量,那不过是进行无谓地杀戮。日军三五成群地在街头游荡,看见稍像样的房门就砸开冲进去,制造出更多的枪声和烟柱。不时有从屋里逃出的人在街头被打死。沽宁河里开始飘过第一具尸体,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
高昕已经起床,和高三宝一起望着窗外这个恐怖的早晨。
房门被狂乱地砸响,高三宝和女儿面面相觑,全福闻声而来,往门后顶上尽可能多的家具。
“全福,开门!”高三宝对全福说,“该来的还能让门挡住吗?昕儿,你上去。”
高昕动了动步子仍站在那里。
门刚开条缝便被撞开,何莫修一头扎了进来,他没头苍蝇似的一手拖了高昕,一手抓了高三宝,最后还没忘踢一脚全福:“快跟我来!”
何莫修的目标是二楼。几人莫名其妙地跟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被他那股慌张劲吓得不敢置疑。
高三宝终于忍不住发问:“小何,到底什么事?”
“日本人!日本人!”
“日本人?”
“就是鬼子!鬼子!”
“你要干什么?”
“有办法!有办法!”
“你能不能别一句话说两遍!”
“不说了不说了!”何莫修已经拖着几人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高三宝的房间,他把三个人都推了进去,伸出只手,“福叔,这门的钥匙!”
全福下意识地把腰上的一串钥匙给他,并把房间的钥匙给他分了出来。何莫修一把抢过钥匙,将门在三人眼前撞上,又把钥匙插进孔狠狠拧转了几圈。
屋里的人在愣神之后狠狠砸门:“你干什么?”“把门打开!”
“有办法的!相信我!”何莫修看一眼乒乓作响的门,尽量勇敢地下楼。
他来到大厅,低头看自己的裤脚,发现裤脚抖得筛糠一样。他想了一会儿,先把钥匙扔进高三宝的大花瓶,然后捡起扔在门边的一口提箱,里边有他成摞的护照和他的身份、学历证明以及五花八门的文字和五花八门的印章,何莫修一股脑将它全放在桌上,这才整理一下自己的仪表,尽可能让自己看起雍容如一位绅士。做完这一切他才注意到楼上重重的撞门声。
何莫修又气又急地喊:“别吵!别让鬼子听见!”
轰然一声大响,几个日军端着刺刀冲了进来,高三宝这样的大户人家自然是他们一定光顾的对象。
何莫修吓得摇手不迭:“我不是说你们!”
他用英语又重复了一次,然后是法语、德语。那几个鬼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端着刺刀走了过来。何莫修看着刺刀尖上犹存的血渍,连流利的英法德文也变得结结巴巴,他急得手足无措:“空尼西哇?撒右哪哪?……咳,我是说我根本不会讲日语!”
几个日军愣了一下,何莫修趁隙操起桌上那一堆护照和身份证明给他们看:“我是美国公民,我已经入籍美国,这是我的美国护照……不,这德国的,这英国的……这是我的博士学位……这是我的家,你们要考虑到……”
一名日军慢悠悠地用刺刀尖把他手上的学位证书挑成了两半。何莫修瞪眼看着:“考虑到……”
另一名日军揪住何莫修的领带,把他往刀锋上拉近。几个日本兵用刺刀比画半晌,何莫修终于明白对方是看中了他的领带,他终于松了口气:“这个可以,这个给你们。”他痛快地解了领带,立刻被抢了过去。
日本人又撩着他的西装。
“好吧,这也给你。”
可脱下了西装就又看中了他的皮带,而且西装和裤子是成套的。另一个日本人抓着他的手往下摘表,何莫修终于有些惶急,他开始挣扎:“喂,你们是军队,这个叫强盗行径……”
几个日本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知道是表示不同意,于是一柄刺刀钉在桌上,几个人摁着何莫修的头往桌子走去。
楼上的门终于被一把红木椅子撞开个洞,三人钻了出来,何莫修正吱哇乱叫地被摁着向刀锋凑去。
一声脆响,一块古玉坠子扔在桌上,几个日军再不识货也知道那是比衣服值钱多多的东西,何莫修终得脱身。
高三宝冷了脸站在旁边,把手指上的扳指也撸下来扔在桌上:“这屋里,拿得动的东西都拿走,只是别伤人。”
一位日军眼尖,已经看见了楼梯口的高昕,他嚷了句什么,几个人一起追了上去,何莫修拼力拉住,被人一枪托揍倒。
高昕在屋里奔跑,抓起能扔的东西照着追她的人就扔,一片混乱中高三宝终于走向大厅边的壁柜。壁柜里陈列着他收藏的老式燧发枪,高三宝拿出一支,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找火药和铁砂。
脚步纷沓,更多的日军冲了进来,高三宝手震了一下,还没装上的弹丸落了一地。一名日军军官大踏步向他走了过来,更多的日军向高昕的方向赶去,高三宝蹲下去捡弹丸,他只想在死前哪怕能放一枪。
那双脚在他眼前站住了,高三宝愕然抬头,对方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高先生,我们奉命来保护您和家人的安全。(日语)”
高三宝听不懂他说什么,茫然地看着对方。先来的那几位日军被连踢带打坐了一排,那军官径直向那几个部下走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利索之极的连环耳光。
高昕看得发愣,将还没挣起来的何莫修扶到椅子上。
那边耳光打完,几个日军被押了出去,军官拿着从那几个手上抢下的领带扳指一类,放在桌上,又鞠了一躬:“对您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我们会保护您的家,但请高先生这几天不要出门。”
他径直走了。临走时在高家门前放下两个兵,高三宝愕然回顾,全福被撞在地上,何莫修靠在椅子上,一地的碎片和翻倒的家具让他不可能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
全福从门里看了看门口的两个日本兵,那两人泥雕木塑一样,他虎口抢食般地关上了房门,紧锁,用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跑开。
高三宝坐在大厅里开始烧他的烟袋,全福气喘吁吁地过去表功:“老爷,我把……那俩……鬼子……关门外了。”
“全福,就是图个眼不见为净,你犯不上那么紧张。”他看看何莫修,他的领带已经系上了,便有了些自信,在高三宝的古董留声机前想给自己找点事干。
“小何,你干吗动我家东西?”高昕也想给自己找点事干,这种环境下还能有兴趣做的事只能是找何莫修的碴。
何莫修正好翻到一张唱片,他冲高昕扬了扬:“这个,德沃夏克,新大陆交响曲——我原本要去的地方。”他放上,音乐立刻充溢了高家的房间,让三个人心烦,让他陶醉。
高昕白他一眼:“……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何莫修闭着眼睛享受:“要被美好的东西熏陶,才好面对艰难的生活,我在忘忧。”
高三宝实在看不下去,站了起来:“小何,我那钥匙呢?我想回屋睡会儿,可门上那窟窿着实开得太小了。”
何莫修终于想起那档子事来时,愣愣地看着那近人高的大花瓶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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