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高三宝已起床,老年人的觉总是不那么稳。他看着家里的那些陈设和收藏,忍不住地就想挪动一下换个位置。
“老爷真早。”全福过来,也明白他的老习惯,帮忙弄着。
高三宝皱着眉:“早什么?我压根儿是睡不着。”
全福道:“昨晚上城南响炮了。”
“炮?那是爆炸,”高三宝叹了口气,“过些天你兴许就听熟了。”
睁了眼就是这种烦心事,高三宝越发烦得无以复加,他放弃摆弄死古董而去窗前侍弄花草,积夜的雨水还在窗上纵横交错,他一抬头,正好看到远处龙文章那队人抬着欧阳跑过去。
高三宝一边开着窗户一边自言自语:“这是搅什么?”
窗下一声轻呼,刮下的雨水全浇在坐在窗户下发愣的身体上,那是何莫修,看不出他坐了多久,尽管裹着风雨衣,全身还是已湿透。两人隔着一扇窗互相打量着,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失魂落魄。
“高伯伯……对不起。”
“想心事?要不要进来?”
“我就是想来说句话,我不走了。”
“进来。”高三宝掉身进屋,何莫修在外边愣了一会儿,走向高家的大门。
何莫修犹犹豫豫进屋时,高三宝已经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道:“坐。屋里烟味大,我刚才在想事,想事就抽烟。”
何莫修坐下,没话找话:“您抽的什么雪茄?”
高三宝拿起一个从农村老汉到小店老板人手一副的水烟袋晃了一晃,何莫修顿时一脸惊喜:“我爸爸也有这个!”
“他还抽这个?”
“不,他抽雪茄。”何莫修想了想,“我想他不愿意提醒别人他是中国人。”
“我跟他都抽着这东西算着一分一厘,算到今天他成了绅士,我还是个满身铜臭的老市侩。”
“一点不臭,那是您的心血,要这么说我就是灌了半肚子酸水。”
“你是最有希望的,说年轻人的事吧,别让老古董浪费时间,说你的事。”
何莫修摊摊手,如释重负一般:“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走了。”
“你这么做我一点不奇怪,可如果是为了小女,我觉得……不好。”
“我在外边坐了半个晚上,刚开始我以为是为了她,后来我听着又是开枪又是开炮,我又觉得不全是为了她。”
高三宝皱了皱眉:“为你的家乡吗?年轻人,你太年轻了,你都分不清炮声和爆炸声,你根本没经历过战争。”
何莫修恍然大悟:“对呀,炮弹是应该有弹道飞行的呼啸声,”他认真地模仿着一个声音,“可昨晚是这样……”他又模仿着另一个声音。
他随时不忘钻研的样子让高三宝气得点燃了烟袋:“对不起,我得抽口。”
“很难闻。”
“沽宁满大街都是,如果你要留下来就得适应这个。”
“我觉得不那么难闻了。”
高三宝看他一眼,何莫修笑笑:“小昕在吗?”
“睡着呢,我可保搅和这一晚上,她半个动静都听不着。”
“别来说服我,我已经确定这个时候她绝不会跟我走的,我也确定这个时候我绝不会扔下她走的,所以我是绝不会走的。就这么简单。”
高三宝摇摇头:“把复杂事说成简单的人都很固执。”
“对,您别说服我了,我就是这种人。”
高三宝想了一会儿,说:“把东西搬过来吧。”
“什么?”
“你打算一直在旅馆里住着吗?我家里有的是空房。我也不想每天早上都被窗户外的什么吓一跳。”
何莫修又开始欢欣了:“高伯伯,您真是……”
“我只知道不可能说服你这么天真的人,而且这时候……”他看着这偌大而空荡荡的房子,“家里实在该多个男人。”
何莫修笑:“您比我爸爸有趣多了!”
“那是你爸爸为你考虑得更多。”
“您不会烦我吧?其实有时候我挺烦人的。”
高三宝不由得莞尔:“快去快回吧,你不烦人。”
何莫修起身,连招呼都没打便匆匆去了。
“小何!”
何莫修站住,看着高三宝有些怔忡的神情,惟恐高三宝改了决定。
高三宝道:“我拦不住你,也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你身份不一样,在外国,你大概像你爸爸一样不想别人当你中国人,可在这里,你想做中国人,别人不一定当你中国人。”
何莫修想了想,掉头走开。高三宝提示的那个未来让他也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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