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丁们在阵地边的空地上集结。一箱老汉阳步枪被打开,尘封二十多年的老枪一把把分到新丁手上。
华盛顿吴给他们做教练:“这叫汉阳造,打完一枪别狠扣扳机,你得拉栓,”他做了组动作,“这叫拉栓退壳,这是瞄准,开枪不能瞎打,你得把觇孔对准了前边的准星……”
新丁们啥也不懂:“什么孔?”“啥叫准星?”
华盛顿吴一脸无奈:“就是把后边这眼对上前边这槽。下边讲装弹……”
龙文章拍拍华盛顿吴的肩,小声道:“小吴,别费事了,这老古董有枪没弹,每人一个弹夹。”
“哦……我们讲卧倒,”他又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姿势比较难被子弹打中。”
老馍头极认真地学习这个姿势,并示意小馍头也学。
龙文章实在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他向在制高点上看操练的蒋武堂走去:“司令,您觉得怎么样?”
蒋武堂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龙文章苦笑:“比咱们更像炮灰的一队炮灰。”
“挺过这一仗,他们就是像你我一样的军人。”
“您真觉得他们挺得过吗?”
蒋武堂恼火地扬了巴掌,龙文章也不躲避:“司令,我今天给人打了整天气,打得自己都泄啦,您最好能给我打挺了起来。”
蒋武堂扬起的手抖了抖收了回来:“抗战,就是以我血肉之盾御敌钢铁之矛!”
龙文章哈哈惨笑,什么军容官威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四仰八叉在阵地上躺了下来,蒋武堂瞪了他一会儿,也躺下。两人都在惨笑,笑得比哭还难受。
他们忽然住了笑声,黑暗里传来士兵拖得很长的声音:“口令——警戒——”
“是前哨。”龙文章坐了起来。
“好啊,耗死不如拼死。”蒋武堂也坐了起来。
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骑从公路上不遮不掩地奔驰过来,前方哨兵冲来人拉动了枪栓:“口令?!”
“沽宁守备军的弟兄?”
“口令?!”哨兵已经举枪瞄准。
“我们是六十七团,打正面撤下来的!”
蒋武堂冷笑:“鬼信!龙副官。”
龙文章举枪,子弹呼啸着从马头前划过,马匹惊蹿,把那人摔了下来。几个士兵向黑暗地里扑了过去。
龙文章放下枪:“是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
“他们披张人皮来我都不奇怪……我谁都不信了。”
一名穿着国民党中央军军服的中年军官被押过来。即使缠着血污的绷带、沾了满身的硝烟、刚才又在地上滚了一身土,对方的军服看起来仍比守备军笔挺。龙文章很不满意地斜眼看着。军官看起来很出众,有华盛顿吴的书卷气却没那份呆气,他挺直敬礼:“久仰沽宁蒋司令大名,六十七团参谋官鲍廷野有礼!”
这份不含糊先让蒋武堂有了好感,他眯了眼睛:“六十七团?你老哥也不怕报错了名?”
“廷野不明白司令的意思。”
“六十七是中央军,跟地方军拉屎都不蹲一个坑,没事能来我的沽宁晃晃?”
“司令说笑,六十七团再怎么着,也记得您跟我们陈团长是明面上的把兄弟,骨子里他十年前就是您的下属。”他好像刚明白过来,笑,“司令在诈我吧?难怪人都说蒋司令有勇无谋,偏团长说您是貌粗实细。”载连家独浪新
蒋武堂面无表情地说:“拍得我是再舒服不过,可我纳闷陈少堂会用你这么好溜拍的人。”
“陈团长是司令领出道的,最讨厌的自然就是溜拍。可在下好的也不是溜拍,是说个实话。”
“哦?”
“这年头说点好的实话也是要勇气的,您知道的,骂者满街,屁精又如云。”
蒋武堂拍着掌哈哈大笑:“说得很对!可我要被你两记马屁就拍趴下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鲍廷野很无奈地笑笑:“别人假作真,我这就真亦假呵,司令。”
蒋武堂从鲍廷野的眼里看不出什么,只好拍着龙文章的肩哈哈大笑:“你看看,人家也是嘴利如刀,可就会叫人舒服。”
龙文章哼了一声问道:“六十七团的大爷来沽宁有何公干?”
鲍廷野并不看龙文章,以他的身份职位只该向蒋武堂报告,他看着背着身的蒋武堂道:“禀司令,不是六十七团的大爷,是六十七团的弟兄,是整个六十七团要来沽宁。”
军官中起了骚动,蒋武堂转了身目不转瞬地看着。
“我们在前线跟鬼子打了场硬仗,伤亡惨重,得撤下来修整。团长说久不见故人,索性绕道沽宁。”
蒋武堂问:“伤亡惨重是什么意思?”
鲍廷野恻然:“能作战的只剩下六百多号,所有的重武器全丢光了。”
“能帮我们协防吗?”龙文章有些急不可耐。
“那没有问题,我们团长的意思是……”
他的话被军官们的骚动打断了,那已经是压不住的惊喜,对守备军和沽宁来说这是个太好的消息。蒋武堂扫视着那些欣喜的脸,周围有人长长地吐出口大气。
“我不相信,”他盯着鲍廷野,“这消息太好了,好得我不敢信。我很久没听过好消息了,经过太多坏事的人就不相信好事。我不相信,所以你是鬼子。”他的刀也铿然出鞘,指住了鲍廷野的喉头。
鲍廷野对了蒋武堂的刀尖微笑,然后伸手到怀里。一瞬间所有的枪口都对上了他。鲍廷野顿了顿,接着自己的动作,他把自己的军装脱了下来,然后使劲撕开里边的衬里。蒋武堂目光炯炯地盯着,想在对方眼里瞧出哪怕一丝的心虚。
鲍廷野迎着蒋武堂的目光说:“难怪司令生疑,我们在来路上也撞上一队鬼子,打了一场遭遇,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鬼子,全穿着难民的衣服……”
他话没说完,军官中间已经嗡嗡地议论开来,蒋武堂伸了只手将那些议论压下。
“打扫战场,陈团长急命我把搜到的这份文件送来。”鲍廷野从衬里拿出两份文件,先递上一份。
蒋武堂展开扫了一眼,终于把刀慢慢地放下:“既有陈少堂的亲笔信,又有私印,干吗早不拿出来?”
“廷野对司令闻名已久,不想初见便是官样文章。”
“等打跑了鬼子,我会留你几天好听够马屁。”蒋武堂不客气地伸了一只手,鲍廷野乖觉地把另一份文件递了过去,那上面全是日文。蒋武堂转向龙文章,“沽宁城有会说鬼子话的人吗?”
鲍廷野径直拿回文件念起来:“兹命你部先期往沽宁潜伏,T日与海军陆战之师会合,海陆夹击予以占领。——廷野粗懂一点日文,团长命我星夜赶来也是这个原因。”
蒋武堂眉头皱得更紧:“六十七团何时能到?”
“我部也是星夜兼程,以步军速度该是黎明抵达。”
“T日是什么日子?”
“既然此时沽宁还在司令手上,那该是从现在起算的任何时候。”
蒋武堂沉吟许久:“我部欢迎友军协防。”
这是一种很正式的表态,鲍廷野又行了个军礼:“团长说随司令两次北伐,快哉壮哉,此次就算是最后一战,也足慰平生了。”
“陈少堂这家伙倒还够义气。”蒋武堂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看着繁星似尘的夜色,压力越来越重,心也越来越乱,他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海陆夹攻,会不会是他的最后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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