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6





  沽宁郊外的阵地一片忙碌。挖掘战壕,垒机枪工事,守军们正在设防。

  龙文章在守望。守望是件枯燥的工作,他抱着他那支中正步枪已经不知坐了多久。他盯着的路面上除了地平线,似乎永远就只有几个稀稀落落往沽宁进发的难民。

  空气中隐隐有鼓声传来,那是沽宁大富高三宝来劳军的队伍。

  蒋武堂策马迎向那支劳军队。高三宝坐在慢慢行驶的老林肯车里,身后跟着整支抬猪扛羊披红挂彩的队伍,他老远就冲路边的蒋武堂挥手,蒋武堂环了个圈,飞身下马:“高会长来得勤啊!弟兄们都说鬼子来了好,咱天天打牙祭!”

  高三宝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全福——”

  用人全福单子一展,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猪十片,羊……”

  “唱什么唱?抬过去了!”高三宝呵斥着,又转向蒋武堂,“司令,这鬼子什么时候……”

  “我要知道早去打他埋伏了,在这耗神?”

  “也是也是……听难民说,屠了邻县的一个村子?”

  “高会长,您劳军是一,听风是二吧?”

  高三宝有些难堪:“司令明白,做生意跟打仗一样也要个眼观八方的。”

  蒋武堂在这单薄的阵地上走了两步:“会长,耳朵过来,我泄个天机。”

  高三宝附耳。

  “逃。”

  “逃?”高三宝吓一跳。

  “蒋某这些年可没少得会长的好处,所以才有这实打实的一个字——逃。”

  “你也要逃?”

  蒋武堂苦笑:“蒋某得罪上司,带一帮落魄兄弟来了宝地,可没少叨扰地方,这时候废话少说,有一枪放一枪,有几个死几个,我算着能挡个一两天,这工夫城里的就赶紧逃吧,算是蒋某报恩了。”

  “就这么惨烈?沽宁的十万人怎么逃呀?”

  “——您问问逃到沽宁的南京人吧。”

  高三宝有些失魂落魄,蒋武堂赶紧扶了他一把:“您先逃吧,会长是个好人,蒋某是从来不嫌好人多,只要听见枪声一响……”

  “砰——”一声枪响,蒋武堂按着枪套与刀鞘,愠怒回身,龙文章正在教一个漂亮女孩射击,那是高昕。

  “龙文章,你在搅什么?”蒋武堂恼怒。

  龙文章一副精神抖擞潇洒的样子:“鬼子就来了,我教咱们女学生一点战斗本领,说不定是个花木兰呢?”

  蒋武堂看着高昕笑吟吟地站在一边,顿时气结:“哪里来的女娃娃,你……”

  高三宝连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来看看我军将士的威勇。”

  蒋武堂闻言,只好把下半句吃回肚里。

  高昕笑道:“蒋司令,我们想请您去演讲。”

  “有那闲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龙文章在一旁打岔。

  蒋武堂瞪他一眼:“谁说你有工夫?”

  “我是说忙完就有工夫。”龙文章讪讪地说。

  高昕看一眼龙文章:“你倒是蛮有卖相的,准比蒋司令受欢迎。”

  龙文章高兴地又挺挺腰板。

  蒋武堂不在乎自己卖相如何,可总得找个台阶下来:“如果你觉得这事还有完你就去吧。”

  “我这就去忙!”龙文章自恃是蒋武堂面前的红人,一溜烟儿照阵地上跑了,高昕也跟着去。

  蒋武堂摇摇头转身:“军务繁忙,我也就不陪会长了。”

  高三宝抱了抱拳:“司令海涵,小女娇纵无度,说话没个头尾,做事想啥是啥。”

  蒋武堂苦笑:“倒是蛮可喜的,就是碰上打仗。”

  高三宝点点头:“全福,东西拿来。”

  全福从车上拿下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高三宝小声地说:“大洋两千。司令身先士卒,高某没别的效力,出点安家费用。”

  “我哪来的家小?”蒋武堂哑然失笑,“会长是怕我不护着沽宁,先拿钱押着?”他跳到高地上,“众兄弟听好,高会长捐现洋两千,犒赏三军!” 

  顿时一片欢声。

  “司令?”高三宝不解。

  “以前就怕您不给,现在给了也没福花。有空给烧点冥纸吧,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走开,蒋武堂的这个举动已经让他明白真的到了末日,他冲远处的高昕喊:“昕儿,走啦!”

  高昕从机枪掩体里钻出来,又跟龙文章挥了挥手才上车。

  车驶离阵地,不一会儿便回到城里。

  全福坐在前座。高昕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只要不上课她就高兴。高三宝则看着车外的沽宁人发呆。

  前边的街道让难民群给堵住了,这些天沽宁多了很多这种满脸愁苦的人。沽宁的二胡艺人罗非烟正坐在街边拉二胡,徒弟罗非雨伺候着,难民们簇拥着在听,二胡声勾起他们背井离乡的思绪。

  车从人群中慢慢擦出条缝来。高三宝看外边密密麻麻的人群喃喃:“这么好些人,可怎么逃呀?”

  “爸,你说什么?”

  高三宝摇摇头。

  “刚才我差一星星就打中那棵树了。我得成立个妇女救国队,你做名誉队长。”高昕很兴奋的样子。

  高三宝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全福,没开工那洋火厂先停了吧。”

  “正要跟老爷说,已经开工了。”

  “这么快?”

  全福笑道:“您人好啊,万家生佛,造福乡亲,做人做得宽厚,工钱给得又足,这还慢了呢。”

  高昕忍不住插嘴:“福叔您可真能捧。”

  “那现在咱们在沽宁有五处工厂了?”高三宝满脸忧虑。

  “六处,您又忘算城西那酱场了。六处工厂、两处码头、三个车行、十七八个店铺,老爷,您早就是沽宁首富了。”

  高三宝闷声闷气地咕哝:“都是沽宁首富啦?”

  “那是,您就去上海也不落人后呀!”

  “上海已经完了!”

  几人听出高三宝的失落,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可安静不过两秒钟,高昕忽然轻叫了一声伏在高三宝膝上:“我们先生。”

  车外欧阳匆匆路过。

  高三宝皱眉:“你不说今天停课吗?”

  高昕仰头冲高三宝笑了笑。高三宝对着女儿不知忧愁的笑容,茫然而愁苦,同样感到到茫然而愁苦的不只是高三宝,还有六品。

  此时的六品在郊外的路上蹒跚步行,像极一个难民。他不知道他跟着前面的那两个难民多长时间了。他看起来已经被仇恨烧得形销骨立,偶尔的一瞬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他终于大步赶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两张泥污的脸:“我日你祖宗。”

  那两位愕然对视,然后友好地点头表示同意。

  六品背上的刀环了出去,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刀下鬼,另一个后退了两步,去腰里掏什么。六品扑上去抓着那人往路边的树上撞,一下、两下……直至那具人体完全瘫软。六品疲倦地坐下,几个不相干的难民已经吓得逃离这杀戮现场。六品擦去脸上的血渍,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的人倒像是被杀的人,他很想痛哭一场,他又一次感到茫然而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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