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门逃跑的介川回头看看没有了陈天喜,才明白受了人家的蒙骗。他身边的那些民众,都陆续散去,只有他的下属家属总共一百多人。靠这点武装能到达营口吗?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怀疑,身后八路军追击的枪声不绝于耳,叫他心烦又焦急。从前都是他追击八路军,今天天皇投降了,天皇把他的子民甩到被撵鸭子的境地。投降的滋味苦啊。天子食苦,子民受难。这就是今日的日本。
介川没有车没有马,全凭两条腿,就够他受的,他的家属们更受不了长途跋涉之苦了。沉重的包裹扔掉了,重武器也扔掉了,跟不上队伍的孩子也扔掉了。
中国的农村城市都沉浸在一片胜利的欢腾之中,而介川他们不能面对现实,只有绕着走,在没人的地方。不知多走了多少冤枉路。他们虽然穿着便衣,也不像八路军游击队,一张口就暴露出是个日本人的本相,一路没有吃没有喝,都饿得成了鳖犊子。有的家属支撑不住就趴在路边死活不走了。
他们走到卢龙地界,队伍已经剩下了一半。大半都抛了家属。天黑了,人饿急眼了。介川听一听身后的枪声渐渐稀松,他才说,在山旮旯宿营。他派人进附近的村子弄吃的。可就是没有人会说汉语的。日军在丰玉遵、卢抚迁、昌滦乐一带害巴中国人那是名声在外的,再说那种半通半生的中国话,一听就知道是个日本鬼子,非被农民砸扁了不可。情急之中,介川在月光闪烁的树叶间发现树上有梨。他们没有摘过梨,上去人拿刺刀砍树枝,一直把树砍秃。树下的人们,扒下梨就吃,不顾洗不顾擦,连皮带核一并吞下,人多梨少,没抢着梨的,就嚼梨树叶子。
介川吃了点梨,心里不好受。他侵略中国几年生了一种怪病:肚里有食物就打盹。在热河的时候,什么时候困,就什么时候睡。今日不比往昔,他刚一糊涂就机灵地打个冷战,心中刷凉,预感险情在即,于是,起程向东开路。天亮走到了抚宁的台头营,渐渐向山海关靠近。他身边的人又少了一半,不足四五十人。介川领略过花开蝶满枝的乐趣,又尝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滋味。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陈天喜,介川心里说,他把我推出城门就溜之乎也,可恶。难道现在他还在遵化城里?
不,介川没有情报来源,他就是瞎子、聋子,就在他愤恨陈天喜的时候,陈天喜等人已经逃出了遵化城,在丰润北遭到蒲公英和八路军的堵截,发生了激战。陈天喜请示刘仙舟,怎么办?刘仙舟和张培德都不敢露面,没脸面对豹司令。是豹司令派他俩给遵化和渤海送信催促日军投降的。现在,他俩都变了心,两条变色龙。他思忖片刻说,八路军带队的谁?
陈天喜说,是蒲公英。
刘仙舟一惊,倒吸凉气说,是他一个呢,还是有那俩女的?
陈天喜说,好像就他一个。
刘仙舟说,这就好办了。
陈天喜问,为什么?
刘仙舟说,他们三个合起来就成精,分开就是人。你可不知道他们的厉害。
陈天喜不理解刘仙舟谈蒲色变,他说,现在,蒲公英不就是一个人吗?何惧怕而至于此?
刘仙舟说,蒲公英他也不是一般的人啊,我们惹不起,留一个大队和他们纠缠,其余的等到天黑绕道七树庄、白官屯、三女河、老庄子进渤海。
陈天喜问,走夜路您行吗?
刘仙舟不语。张培德不无夸耀地说,道尹阁下在渤海多年,哪个村,哪个店,哪个胡同,哪个商号门冲哪边开他都如同掌上观纹。此时此刻的刘仙舟不喜欢别人的吹嘘,心里骂了一声说,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路上没有遇到八路军的堵截,身后也没有八路军的追击。陈天喜说,阁下,和那个大队联系一下吗?
刘仙舟说,你找死啊,我就没有打算要那个大队,舍了一个大队,赢得我们七个大队的安全,值。抓紧时间,进渤海要紧。
陈天喜向北眺望,什么也没有看见,遗憾地跟着刘仙舟高举着中国的国旗从钓鱼台开进渤海,直奔日军赤本三尼中将的北特警司令部。门口站岗的日本人正欲阻拦。刘仙舟命令,下他的枪,换上我们的岗。命令全体日军集合,放下武器,听候处理。
陈天喜传达了刘司令的命令,各大队立即行动起来。刘仙舟带着陈天喜、张培德等人来到赤本三尼的办公室,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刘仙舟说,啊!这小子鞋底子抹油,溜了。他又传令,搜查司令部,捉拿赤本三尼。
片刻搜查完毕,没有找到赤本三尼。刘仙舟坐在原来赤本三尼的位置上,审问日军俘虏,都说,刚才还看见赤本三尼将军,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奇怪?莫非他去了宪兵队?刘仙舟说,宪兵队的开路。
宪兵队早都放下武器等待接收。刘仙舟说,打开监狱,把人都放出来。监狱里的人们获得解放,都呼喊着刘仙舟万岁。刘仙舟心里明镜似的,犯人里肯定有八路军的干部,但是,他睁一眼闭一眼,他投八路一回,八路军易翠屏治好了他的病,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痛。这就算是一次报答吧。
张培德提醒说,阁下,赤本三尼会不会猫在特别行政公署?
刘仙舟如梦初醒,他说,对,我怎么把高老蔫忘了呢?他命令,包围行政公署,活捉高老蔫。
刘仙舟的先遣第七总队接收了特别行政公署的全部武装,高老蔫带领公署的行政军警首脑排成长长的队列迎候中将司令刘仙舟。
今日的高老蔫真的蔫了,闹了半天还是逃不出刘仙舟的手心。这一次难逃一死了,他姓刘的非报那年在滦县车站一枪之仇不可呀。只恨自己那年没有把他一枪打死。现在,人家翻过手来,我命休矣。
一声口令,刘仙舟由陈天喜、张培德等人陪同架势十足地缓步进了门口。今日刘仙舟经过一番打扮,幡然迁之,军装,挂将军军衔,大沿军帽上顶着国民党党徽,武装带,小手枪,右手提着马鞭子,一大群全副武装的保镖,威风,威棱威乎。
高老蔫见了刘仙舟不敢抬头正眼相看,仿佛旧时新娘第一次见公婆。刘仙舟拿马鞭子搭在高老蔫的肩头说,高老蔫,高团总,高副政委,高主任,高司令,高市长……
高老蔫鞠躬说,阁下,你就别寒碜我,军警政花名册、枪械、金库帐目都在这儿,都交给您了。从此,我就隐居山野,了此后半生。
刘仙舟接过名册、帐目说,别人都可以,惟独你不可。你是大汉奸,我饶,政府不饶。来人哪。
陈天喜说,司令,我在。
刘仙舟说,把高老蔫关起来,听候审理。
陈天喜一挥手,几个士兵,把高老蔫押走。
刘仙舟对众人说,你们愿留下的,为我做事;不愿意留下的,回家去吧。
人们呼啦一下子走了一半,剩下一半围着刘仙舟舔屁股。把几辈祖宗创造的阿谀、献媚的最有震撼力的词语都使用上了。
刘仙舟问,你们谁见过赤本三尼?
大家都摇头,刘仙舟十分失望。陈天喜报告,我们搜查了全院,没有赤本三尼的踪影。
刘仙舟说,全城戒严,搜捕赤本三尼。
赤本三尼哪里去了呢?
就在刘仙舟进了渤海,在北特警正门摆谱闹腾的时候,换了便衣的赤本三尼从后门溜出了北特警司令部。他想乘火车去天津塘沽弄条船回日本去。当他来到火车站的时候,就凉了半截。自日本宣布投降,火车就停运了。他抽身回走,沿铁路那条街,他不记得叫什么街了,往北走过了双桥里再往北,边走边想辙,怎么逃出渤海。忽然马路边一家日本银行还开着门,人们正忙着撤退。赤本三尼一脚迈进去就碰见一个熟人,她就是天津银行女行长加腾惠子。她是今天上午自己开车从天津来渤海分行清理帐目的。她拉赤本三尼到她的办公室,上了茶。赤本三尼说,来不及品茶闲话,你送我出城。
加腾愣怔半晌,待要问事由之时,赤本三尼说,我们边走边说。天凉了,加腾挑了一件多年没有穿过的旧衣服。领赤本三尼上了她的轿车从后门呜的一声开走。往西走不多远,发现有了卡子,就掉头东行。可是,东去的也戒严了。他们就从南刘屯出渤海,奔女织寨、越河、钱营、青坨、扒齿港,离开渤海远了,赤本三尼心情轻松了片刻,他擦擦一头冷汗,长吁一口大气,仿佛要把闷在胸口的痈吐出来,却吐不出来,好像卡在鼻孔,成为鼻痈。他闻不出加腾身上的法国香水味,只见女行长的德国装束。她说,阁下,我送到你哪里下车?
赤本三尼说,啊,你还想回去?
加腾说,银行里那些钱我必需带走。
赤本三尼说,怕是来不及了。
加腾说,太可惜了。
赤本三尼说,难道钱比性命还重要吗?
加腾说,当然,没有了性命,钱就是一堆废物。
赤本三尼说,我们一直开到乐亭海边,那里有个红房子,是我们的,也许还有我们的人,在那儿弄条船回日本。
加腾说,还是阁下有远见。
当他们进入乐亭地界,就与当地八路军游击队打个照面。他们听到了鸣枪声,叫他们停车。赤本三尼刚平静下来的心又砰砰地跳起来,他喊道,闯过去!
加腾沉稳地把牢方向盘,放慢车速。赤本三尼叫道,啊,你私通八路?加腾说,阁下你别动。
车停了,几支步枪对准了加腾和赤本三尼。
截车的正是八路军长城军区第十七军分区司令员张老八,他围着车子察看,车里一男一女,他待要问话之时,加腾从车门的玻璃窗伸出一张纸条。张老八接过这张揉旧了的纸条细看,上写:见字放行,鹿地。
张老八不认识鹿地的字迹,却认识鹿司令的名字。他以为车里的二位是执行鹿司令特殊任务的特殊人员,于是,他二话没说,还了条子就命令放行。
车子呜的一声开出老远,舒展了心情的赤本三尼说,是一张什么条子有如此魔力?
加腾把条子递给了赤本三尼,她说,五年前,我被八路军劫持时,也是这部车子,开到渤海北老庄子附近,停了车,他们就下车了。有人就想把手榴弹塞进车里,幸亏一个叫鹿地的八路军制止了他们的炸车杀人的行为,并给我写了这张条子放行。我才活过今天。不然……我没想到这张条子这么神奇地管用。
赤本三尼说,你知道鹿地是什么人吗?
加腾点头说,见过,那年我随川岛君去谈判……
赤本三尼说,是啊,他就是八路军长城军区司令员,那年我被他们俘虏,我也见过他。
加腾说,印象如何?
赤本三尼说,他给我的印象:宽容、善良、儒雅,乐于同人交流,有信仰、有毅力、有谋略、有智慧、有……
加腾取笑说,阁下对他有好印象。那么说,阁下也私通八路?
赤本三尼说,你的私通八路的历史比我长。
加腾说,多亏有了这一张鹿地的纸条,不然就……
赤本三尼说,那是你早有存心,预备着有这么一天。你的预见性令我吃惊。难道你早就想到日本战败?
加腾也不隐瞒说,是的,但,我没有想到战败来得如此之快。
赤本三尼说,反省这场战争,不是你我的事,我们俩负不起这场战争的责任。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海边红房子,这里原本是日本稻田领事馆,把韩国移民强行迁入,开发渤海沿海一带的稻田,引滦河水灌溉。现在,此地一个人牙都没有了,他们甩下韩国人自己乘船逃回日本去了。只留下一幢红房子。赤本三尼骂道,都走了,全然无序,散留在中国的日本公民可就回不了国了。包括你我。
加腾说,还有一条路,就是去秦皇岛,那里有船有人,有回国的一线希望。
他们掉头北行,经滦县车站过大桥东去,一路顺风,凌晨到达秦皇岛,直奔1482宪兵司令部。小林司令把赤本三尼当佛爷的眼珠迎接。天皇宣布投降,小林抓瞎的时候,可来了一位主心骨。
赤本三尼没有顾得休息,只是把加腾安排在家属院里洗漱、用餐。赤本三尼问,近况如何?
小林说,冈村大将来电称,不能向八路军投降,只能听从中国政府接收。
赤本三尼问,码头在谁手里?
小林说,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赤本三尼又问,有船吗?
小林说,同塘沽方面联系,有一艘日本客轮,不日将从塘沽起航回国,路过秦皇岛。
赤本三尼问,不日是几日?
小林说,这我就说不准了。
赤本三尼说,通知日军家属准备好回国,客轮一到有序地上船。
小林说,哈依。
赤本三尼说,你的兵力多少?能坚持几天?
小林说,难说,就看八路军的动向了,国民政府远在四川重庆,只是担心长城八路军,我感觉仿佛他们就在附近,他们已经占领了热河、赤峰、凌源、北票等地,有消息说,八路军正向山海关迂回……
赤本三尼一哆嗦,啊,我们的飞机场,全力保卫我们的飞机场,千万别落在八路军手里。
小林说,哈依。
忽然,火车站警务段长太田慌张地跑来报告说,山海关外的前所车站来电话,附近发现八路的前卫部队。
赤本三尼问,有多少人?
太田说,十几个。
赤本三尼放心地说,哦,车站还能通电话?
太田说,可以。
赤本三尼说,我们到车站去。
秦皇岛火车站满目狼籍,冷冷清清,火车不通,没有旅客,没有往日的叫卖声。成了一个死站。那部电话不时地有几声铃响,给车站带来一点点生气。赤本三尼亲自接电话,可是,电话声音不佳,断断续续,发出嘎啦的噪音,听不清对方表达的什么意思。他把电话一扔说,我到山海关去,你们都要克尽职守。
几声哈依,赤本三尼的本意是想逃跑回国,可是,眼下船没有时间到达,火车不通,只靠山海关的飞机了。于是,他回到1482部队叫来休息好了的加腾,乘车一竿子就到了山海关。在守备部队冷漠的接待下,意外地见到了一心队副司令介川。
赤本三尼说,阁下何时至此?你还有多少部队?
介川说,咳,一败涂地,连家属都算上不足五十人。
赤本三尼说,我到处走走。
介川说,我陪同阁下。
赤本三尼说,请上车。
他们一口气开到了飞机场。这里也没有人,没有日军把守,空军都撤了,只有一架小飞机,没有驾驶员也是枉然,赤本三尼急得打转。介川说,哦,我明白阁下的意思了。我怀疑这种飞机能飞到日本去?
加腾说,我在德国时,开过飞机,许多年了,生疏了。我试试看。
加腾上了飞机真发动起来了。赤本三尼的脸顿生了喜色。加腾关闭油门跳下飞机说,飞机没有毛病,只是油不够,飞不到日本去。
介川说,我想办法弄油去。
他刚走,1482部队司令小林派人请赤本三尼阁下慢走,八路军下了最后通牒,立即投降。
赤本三尼一惊,加腾说,别犹豫,快上飞机。
赤本三尼说,油,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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