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被围在圈里,身边不见王玉清就慌了神儿。眼前只有专员杨大章、副政委廖峰、县委书记季安和地方干部以及担任后卫的那一个排。战斗力更加薄弱了,队伍陷入混乱,人人自危,心急如焚。廖峰组织部队几次冲锋,打算突破新的缺口,可是,都没有成功。部队伤亡过半,杨大章、廖峰、季安三首长先后牺牲。包围圈西部的激战,把鬼子的兵力大部吸引到西部,东部的枪声稀薄了。叶子听出点战斗的门道来,他悄悄一拉身边的八路军战士说,可向东部突围。于是,他们向东部移动,但,敌人一架机枪猛烈地扫射。叶子是经过日本军事部门训练的,她拣起一支步枪瞄准了那个日军射手,一枪撂到,又一枪打倒了弹药手。紧接着战士投出两枚手榴弹,他们借着浓烟冲了上去,夺了敌人的机枪,战士端着机枪向敌人猛烈射击,打开一个老大的缺口。他喊道,同志们冲啊!跟上来的大约有六十多人,一并死战,从冰凉峪冲出重围。
叶子摆脱了危险,扑通跪下,拜了天神拜地神,拜了山神拜河神。在她膜拜不止的时候,王玉清发现了她,拉她起来说,快跑,鬼子马上就追来。他们一口气跑下山又跑上山,就和部队跑散了。他们在一条山路上疾行。迎面走来一名八路军女战士。
王玉清说,同志,不能往西去,我们刚从那边突围出来。鬼子没有撤。
她说,是啊,我听说那边发生战斗,你们见到杨大章了没有?
叶子刚要说杨大章同志牺牲了。可是,她一张口就被王玉清抢先差开了话茬儿,他说,杨专员他们可能突围了。
女战士说,我碰见了突围出来的部队,中间没有杨大章。你们别糊弄我。我得亲眼看看去。
叶子拦也没有拦住,她一个人向西走去。叶子看着她的背影回想,仿佛在哪儿见过,有点面熟。王玉清说,她就是杨大章的爱人。叶子说,哦,可是,你阻止我向她说出真情,对她太残酷了,不,我要追她去,告诉她实情。王玉清说,不,那样怕她经受不起突然沉重的打击。叶子说,拦住她,不能叫她往西去,有危险。
他俩追赶之时,女战士已经走出百米多远,瞬间,叶子眼尖,她发现山路的拐弯处,有七八个敌人截住了杨大章的妻子。叶子吃惊地呼叫,王玉清掩住她的口,隐蔽在路边的岩石背后,不眨眼地盯着前方,眼看着鬼子拿刺刀刺进女战士的胸膛。她一个弱小女子,手无寸铁,一刺刀她就软绵绵、飘忽忽地倒在地上。路边一朵小野花,被暴雨砸弯,溅得污泥满花瓣。仿佛女战士涂紫了的眼睛,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日军杀了一个女子,迈着凯旋的步伐胜利而归。在路边隐蔽的叶子亲眼看见日军的样子,她感到耻辱,她生来第一次产生如此情感,那是日军的耻辱,是日本国的耻辱,是天皇的耻辱。
叶子说,她是为了寻找她的丈夫杨大章的,我们要满足她的愿望。王玉清借老乡一头驴,驮着女战士的尸体向西发生战斗过的地方而行。敌人已经撤走。当地老乡把八路军战士的遗体装殓、掩埋。杨大章和他的夫人埋在一起。王玉清和叶子在他们的坟前默哀。他们生在一起战斗;死在一起安息。
王玉清带着叶子在山里找到了司令部,鹿司令、豹司令听了他们的汇报,他们都脱帽向牺牲的战友默哀。回头叫政治部的同志照顾两位艺术家休息、用餐。
俩司令陷入沉思,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鹿地说,我们进行了两次恢复基本区战役,开展了三次反奔袭反扫荡的战役,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但是,在蓟县平原、玉田、宝坻边境地区被鬼子的几次强化治安运动蚕食之后,没有得到恢复,敌人活动猖獗,我方人员无法进入,是我们基本区的心腹之患。
豹天说,此地的汉奸纠集上层亲日分子,网络叛徒、地痞疯狂镇压群众,基层抗日组织遭到破坏,广大群众一时无法抬头。这种状况不能容忍下去。
鹿地说,我们的好多同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牺牲的。我提议要进行第三次恢复基本区战役,重点恢复蓟宝玉地区。我们出两个团:十一、十三,你意见如何?
豹天说,行。
鹿地说,我们召开一次特委会议,讨论决定。
特委会议以后,鹿地、豹天召见十一团长王殿,十三团长陈虎、参谋长蔡妞,部署了新的军事行动。鹿地说,小蔡啊,你们团还得抽一个排,挑八个个子高的,扮演美国飞行员,由这个排掩护在山区张扬。牵制一大部分敌人。懂我的意思吗?
蔡妞说,懂,牵制敌人,有利于翠姐他们营救七名美国朋友。
豹天说,还有,把敌人主力吸引到山区,更有利于我们这次平原作战。
陈虎说,我团坚决执行命令。
鹿地说,我和十一团、四区队、六区队行动。同志们,开始吧。
鹿地和豹天握手告别,都说一样的话:保持联系。警卫营长刘韬亲自给司令牵马。
鹿地、豹天指挥下的部队兵分两路。蔡妞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带一个排先行。陈虎送她在村头,蔡妞一再撵他回去,他还要送,他说,你们只有一个排,兵力单薄,处处小心。蔡妞说,大部队就等你出发了,回去,快回去。陈虎回到司令部的时候,鹿地已经带十一团走了,豹天、陈虎出发的时候,鹿地、王殿已经突破几道防线,进入了蓟县东部平原。一举拿下马伸桥据点外围孔庄子据点,歼灭伪军60余人。打得干净利索,一仗惊人,吓得蓟县、遵化边界封锁线上的据点都撤走了。
鹿地在马背上命令参谋常汝林与豹司令联络。片刻,豹天回电,常参谋乐得跳着向鹿司令报告说,豹和十三团在蓟运河上游击沉日军小火轮一艘,歼敌40余人,缴获迫击炮一门,炮弹一百发。
鹿地高兴,难以言表。他大声说,给豹司令发报祝贺。大炮要多多益善。
常汝林说,是。那响亮的回答与往日另有一番韵味。
鹿地说,告诉老豹,我们下一个目标是六百户、上仓和下仓据点。
六百户沿州河南下一线三个据点,都被八路军包围,围而不打。一天了,据点里没有动静,两天了也没有动静,三天了,三天据点与外界没有来往,没有情报,没有粮食、没有电话传达消息,成了聋子、瞎子。他们就有点慌手慌脚。倒吸凉气,八路军搞的是什么战术?用慢刀子锯人,叫你嘀嘀咕咕,肉神不安。
鹿地的司令部,团长王殿、警卫营长刘韬、参谋常汝林都等着司令员下达攻击的命令。前沿报告:六百户敌人一小股出来活动。被打回去。
鹿地问,对,出来就打就捉。敌人意图是什么?
回答说,抓了一个俘虏,据点里没有吃的,出来是抢粮食。
鹿地说,据点没有粮,好,给俘虏吃饱了,再放回去。今晚都向据点喊话。
王殿说,好主意。
王殿回到团部,卫生员丙玉凤正在糊一个自制话筒。王殿问,你这是干啥?丙玉凤说,大家都在准备,今晚对据点开展政治攻势,我也参加。王殿说,你跟着起啥哄,那是战斗,你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了。丙玉凤说,我们这次战役行动以来,还没有伤亡,我没事干了,参加喊话,我的声音比谁的都响,一声就能吓倒俩敌人。
王殿大笑说,有理不在声高。
丙玉凤说,你别傻笑,你的理再好,没有声音传播出去,谁知道?有理等于没有理。
王殿说,还是你有理,就是要我批准你上前线了?
丙玉凤说,是的。
王殿说,那可有危险,万一敌人打黑枪,防不胜防啊。
丙玉凤说,我就是怕你,不顾前,不顾后的,我眼尖,保护你。自从杨大章他们夫妇牺牲之后,我想了很多,一旦你有那么一天,我将步她的后尘。
王殿被她的话所震动,半晌不语,感到自己的肩上又多了一层责任。
丙玉凤拉着他说,我们走吧,战士们都等着你呢。
夜色,迷人的色调,风摇杨柳岸,千里烟波。月残星移炮楼影。八路军战士一手拿枪,一手拿自制的话筒。王殿在临时指挥所,拿望远镜观察炮楼上的动静,炮楼里熄灭了灯光,扯下了日本国旗。
丙玉凤说,有门儿。
王殿说,机枪掩护。于是,他下达了开始的命令。
顿时,炮楼四周都发出响亮的呼喊:反正才是唯一出路。欢迎伪军弟兄枪口对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做人要堂堂正正,不要给日本鬼子卖命,不要当日本鬼子的枪使。日本鬼子没按好心,他侵略中国要亡我们的国,灭我们的种。你们就甘心被鬼子亡,被鬼子灭吗?
炮楼里没有反应,可是,每个伪军士兵都在心里翻江倒海。每一句话就是一颗炮弹,每一个汉字就是一发子弹,射向每个伪军的心。在他们身上发生了效力。大家都饿了三天了,饿得前心贴后心,成了一个夹片人。他们虽然饿得抬不起头来,嘀拉当啷的,但,顾虑多,思前想后。人家八路军喊的那些话都句句是真。一个中国人怎么就当了日本的奴才?只是,向八路军开过枪,他们会饶恕吗?士兵可没有那么多想法,单纯有单纯的美。
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个在八路军那边吃饱了饭的伪军士兵回到据点,一下子震惊了全据点的士兵,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块石子,引起轩然大波。
士兵们都奇怪地靠近他,发自内心地问,你还活着?八路打你吗?没有活埋了你?他们没有共你的产共你的妻?
他说,没有,没有。
头说,你被赤化了,是不是?
他说,我没有感觉出来,我只是吃饱了才回来的。八路军管饭。
头说,你回来就是赤色宣传,拉出去毙了。
可是,没有一个士兵愿意执行他的命令。他掏出枪来就要开枪,被他身边的一个士兵托住,一枪打到天上。士兵们一拥而上,把头按倒,捆起来。头大叫,你们想造反,统统杀头。那个回来的士兵大呼,弟兄们,我们要枪口对外,不当鬼子的奴才,反了,反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投八路军去。
他们打开炮楼的门,放下吊桥,搬着武器弹药押着头走出炮楼。
炮楼外发出一阵欢呼:欢迎伪军弟兄反正抗日。
反正的伪军列队,团长王殿和每个人握手,在队前讲话,他说,把你们编入八路军长城军分区第十一团三营十连,连长……
王殿从队里拉出那个曾当一次俘虏的那位说,我任命你当连长。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说,报告团长大人……
王殿说,革命军队不准称呼大人、老爷、阁下什么的,就叫同志。
那人说,报告团长同志,我叫鲇鱼。
王殿说,你姓啥?
鲇鱼说,姓鱼。
王殿说,同志们,他就是你们的鱼连长,听他指挥。
鲇鱼说,我们都听团长指挥。
队中一阵响应。鲇鱼请求任务。
王殿说,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吃饭。
六百户据点被新的攻势摧毁了,当地群众进据点收敛那些有用的东西。在农民身上沉淀着中华民族的精华:物尽其用,才尽其才。他们扒砖掀瓦,拆檩卸椽子,以备抗战胜利后重建家园。
八路军下一个目标就是蓟县的上仓和下仓俩据点。吃饱了的新战士,要表现一下自己,主动向团长请战。鲇鱼带领几名战士挤进团部。恰好鹿司令也来研讨下一步行动计划。刘韬在门内外部署了岗哨,怕他们这些新兵中有歹意之徒。现在,挤进那么多人,人多手乱,鱼龙混杂,他呼道,大家安静,听鹿司令讲话。
新兵听说过八路军鹿司令,只是没有见过,今日相见都吓的后退。鹿地一把拉住鲇鱼说,都进来,都进来请坐、说话。
在他们眼里,一个司令高得不得了,必许仰着脖子看。可是,眼前的鹿司令,要和他们平起平坐,和言颜善语,没把他们当外人。第一次感到做了一回人。
鹿地说,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做一个中国人,就得要爱自己的国,中华民族五千年,产生了一大批优秀人物,他们的精神总归一条就是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要做一个八路军军人,就是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作战机智勇敢,坚决抗战到底。八路军中还有共产党,做一个共产党人,要求就更高了。眼下就是推翻三座大山,将来扬弃私有制,建立公有制。
鲇鱼第一次听这么新鲜的关于做人的词语,做人不只是活着就得,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他仿佛被领进一个遥远的世界。
鹿地说,共产主义是很长久的事情,眼下就是抗日,抗日眼下就是打上仓、下仓据点。
鲇鱼说,是啊,我们就是来请求打据点的,上仓我们都熟悉,八路军包围了,我们连一冲就拿下据点了。
鹿地说,我听说你们都是附近村的青年,被抓当兵的。
鲇鱼说,是的,首长。
鹿地说,如此说来,我命令你们都回家,放你们全连的假。
鲇鱼们不明白司令的意图,都大眼瞪小眼,痴眉愣眼。王殿说,同志们,这是司令给你们的战斗任务,要坚决执行。十天后准时归队。
鲇鱼说,我当是不要我们了呢,好,我们保障按时归队。
鲇鱼一个连都放下枪,穿上便衣各自回家了。
鲇鱼的家就是离上仓据点只有一河之隔的东塔村,进家父母妻子都望着他滴眼摸泪,他说,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父母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摩儿子是人是鬼,妻子依门哭泣。爹说,我们听说八路军打据点,就揪着心度日,枪子不长眼。鲇鱼说,现在没有事了,我当了八路军连长,首长放假十天,看望你们来。
父母一颗心落了地,妻子自然有更体己的话要秘密地说。父母一捅咕就回避了。
鲇鱼回家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袋烟的工夫就传遍全村。村民有乐的有纳闷的。就是那些还在上仓据点当伪军的人家。他们倒吸一口凉气,他鲇鱼回来了,我儿子怎么就没有回来?一传俩,俩传仨,一串联二三十口子都来鲇鱼家,问究竟。
鲇鱼家人满为患,屋里炕上地下,没进屋的在脚门外,没进堂屋的在二门外,窗户外。都吵吵嚷嚷,你回来了,我们的人呢,他们咋没有回来,仿佛是鲇鱼抓了他们的儿子去当伪军的,来向他要人。有的出口不逊,骂骂咧咧。鲇鱼可嘬牙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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