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 刘仙舟回归阳关道 朗惠卿舍脸救乡亲





  特务队长杨二疙瘩按照川岛提供刘仙舟的线索一竿子就扎到昌黎、抚宁一带,踅摸了一天没有收获,他继续踅摸就到了昨天打仗的海阳镇,恰好高老蔫和他的随行人员牛宜轩、杜锡武、赵影等也到了发生过战斗的现场。八路军拣着有用的枪支弹药都拿走了,只剩下了尸体、破烂摩托和其他零碎。那堆车还在冒烟,烧得轮胎散发出呛人的气味混合着死人臭,这些侵略者伴随着自己制造的气氛,躯壳入地,灵魂升天。

  骆驼高老蔫长叹一声,不知他是为死者哀悼,还是为自己未来的恐惧?牛宜轩暗自赞叹八路军干得利索。杜锡武不能露出半点喜色。在他们为目前少有的残败而感慨的时候,二疙瘩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没把高老蔫放在眼里,上前说,高主任来得好快呀。高老蔫说,杨队长来得也不慢啊,哪里热闹哪里就有你杨队长。

  二疙瘩说,高主任和刘道尹是赤本三尼将军的左右手,现在只剩下了左手,高主任看到今天这个场面心里偷着乐吧?

  高老蔫说,杨队长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看不出来,这一仗是谁打的?

  二疙瘩说,谁打的?

  高老蔫说,一棵草蒲公英,你小舅子。你媳妇是八路军,你总想着私通八路,你有这个心思,不敢说出来,就老说别人有。

  牛宜轩、杜锡武、小赵都哄的一声笑了。二疙瘩受到当众侮辱,丢了脸面。他气鼓鼓地说,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杏熬倭瓜一色货。

  牛宜轩说,羊桑,你说话要有分寸,不能一锅煮。

  二疙瘩说,你们的秘密当我不知道?就说你这头牛吧,做梦都想着小白脸白兰雪。你杜眼子最近老同一个卖皇历的女人勾勾搭搭,你小赵不过是川岛的面首。你们还有啥本事,不就这点出息吗?

  小赵被人揭了疮嘎巴,心里痛,一气抽出手枪来要崩了二疙瘩。高老蔫拦住说,他疯了,见谁咬谁。

  二疙瘩没趣,在众人的笑声中溜之乎也。

  骂骂咧咧的二疙瘩继续寻找刘仙舟的踪迹。一天他在口里集镇一家小饭馆买几个包子,吃完了包子,就把包包子的报纸圈了一团远远地投出去。回头看时,突然发现有刘仙舟的名字。他立即拣起纸团,窜进老板的房里搜查报纸。闹愣了的女老板说,先生,你这是干什么?二疙瘩说,报纸,你们用的包货纸。他没顾上看是那家出版的报纸,只找到那条消息:渤海道尹刘仙舟摆脱日寇的控制,回归祖国,受到军分区司令员鹿地的热情款待。日前,刘仙舟在抗日根据地某处举行记者招待会,他情绪饱满,信心百倍,表示要竭尽全力,发奋为雄,抗日救国,复兴中华。又讯:刘仙舟正在继续接受军医易翠屏的治疗。

  二疙瘩拿到了大叫驴刘仙舟投降八路军的证据,即刻回到渤海,向赤本三尼、川岛交了一半差。赤本三尼问,那么说刘仙舟还活着。二疙瘩说,他猫在八路军的根据地某处,我一个人,无能为力。抱歉。

  川岛说,我没有怪你,你不要自责。我们终于知道刘仙舟的下落了。但是,这个消息,只要我们三个人知道,就不要向第四个人宣布了。包括高老蔫,你懂我的意思吗?二疙瘩说,懂,懂。我守口如瓶就是。

  赤本三尼说,走,跟我走。你们都跟我走。

  川岛问,干什么去?

  赤本三尼说,别问,走就是了。

  赤本三尼叫了车,川岛上了车,二疙瘩不敢上,赤本三尼说,羊桑,你是见证,请上车。车子一猛气开到飞机场,登上川岛的专机,呜的一声就到了北平,拜见日军驻华北最高司令官冈村大将。向他报告刘仙舟投降八路军的事件。冈村一听心里一震,恐惧,无耐,又没辙。片刻,才想起打电话叫华北王临时政府主席殷克唐,他放了电话时还狠狠地骂了一句八格牙路(混蛋)。

  殷克唐不知发生了什么怪事情,进来就挨了一顿臭撸。冈村说,你挑选的官员刘仙舟到底什么的干活,你熟悉他吗?他投降了八路。殷克唐思想了半天才说,他原先就是个马弁,那年肃亲王和川岛芳子格格遭难,刘仙舟舍命相救,得到亲王的赏识,并赏给神枪一支,扶上高位。川岛将军最知底,我没说错吧,将军阁下。

  川岛一听就火了,暗骂殷克唐一退六二五,可是,她没有发作,她说,刘仙舟自上任以来,对皇军的忠心日月可鉴。他突然变化是最近的事情,我的人报告,他与国民政府的官员有秘密交往。

  冈村拍案说,失职,为什么没有及时报告?

  川岛说,我们正在详细调查,可是,期间就发生了投共的事件。据此判断,他与国民政府来往是假……

  冈村打断她的话说,不要解释了,我命令:各地抓紧讨伐,抓住刘仙舟就地处决。清洗渤海道公署及所属各县人员机构,有投八路嫌疑者,格杀勿论。

  他们回到渤海,一方面派二疙瘩继续秘密刺杀刘仙舟;一方面从山海关前线调回高老蔫委任他全权负责清理渤海道公署及各县。高老蔫回到渤海,协同宫下带着宪兵队开进渤海道公署,宣布由特别行政公署取代渤海道公署,一切官员都不得擅自离开,要接受审查。这一下渤海道公署可就热闹了,闹得人人自危,不可终日。

  高老蔫坐在往日刘仙舟的座位上,牛宜轩和杜锡武进来二话没说,先把枪摘下来放在高老蔫的桌子上,趁赵副官不在,牛宜轩忙说,高司令,我们俩都是刘仙舟的部下,我们愿意接受您的审查。高老蔫把枪都挂在他们的肩上说,你们俩与刘仙舟不同,现在是我的手下,就不是刘仙舟的人了,你俩就是我的左右手,放心、大胆、扑拉着膀子干吧,有事我兜着。

  杜锡武说,谢高司令,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杨二疙瘩。

  高老蔫说,那是条疯狗,看我怎么收拾他。

  牛宜轩说,咳,刘仙舟拍打拍打屁股走了,留下这么多罗缕都由你高司令处理,多亏高司令是清理麻烦的高手,日理万机,快刀斩乱麻。

  杜锡武说,刘仙舟可躲进避风的地儿,图清闲去了。

  高老蔫说,别提他了。

  大叫驴刘仙舟在抗日根据地王厂沟医院里治疗,早晨,一阵风易翠屏陪他在山坳里散步,第一次呼吸着根据地的空气,感到平静、安宁、心里塌实。易翠屏说,你的病好了,不会像那位和尚说的只能活一年,你的寿长着呢,至少八十,至多无限。刘仙舟说,借你吉言,我活到古稀就知足了。一年以后我见了那个和尚,看他怎么说,我要枪毙了他。易翠屏说,那就不必了。你出院后,找鹿司令谈谈今后做什么事。

  刘仙舟说,我们谈过了,鹿司令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原谅我,叫我代罪立功。可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易翠屏说,人活着就有活的用处,就有活的位置,你是个有大用处的人。

  他们正说着,刘韬兴奋地跑来说,叔啊,鹿司令请你去。

  刘仙舟向易翠屏告辞。回头间突然一声枪响,刘仙舟当即倒在地上。刘韬拔出枪来追了几步,登高没有发现向刘仙舟开枪的人。易翠屏跑过去扶着刘仙舟坐起来问,伤着没有?刘仙舟吓得脸色苍白,嘴唇打着哆嗦,说不出话来。易翠屏检查一遍倒是没有流血,没有伤痕。刘仙舟吓的拉了一裤裆屎。刘韬说,快离开这儿。刘仙舟噌的一下就站起来急走。易翠屏见他们走远了暗说,他心里不塌实。易翠屏一顿脚,化作一阵风腾空看见了那个向刘仙舟开黑枪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捉住。

  刘仙舟在去司令部的路上嘀咕,我还有仇人吗?那是谁呢?

  刘韬说,在滦县时,作仇的就是高老蔫和陈老六,高老蔫跑到那边去了,难道是陈老六?当年保安队杀了他夫人。

  刘仙舟说,那是下边人干的,我早忘了这个茬儿。

  刘韬说,但愿他们都忘记了,可是,我做的事就难忘。那年我杀了潘耀祖他爹,如今我见了他,心里就不自在。现在,他可能还不知道,但,早晚会知道的。等抗日战争结束了,我向他道歉,请他宽恕。

  刘仙舟进了司令部的小屋一眼就看见陈老六同鹿司令亲密交谈。他迟愣片刻,心说,向我开枪的一定是他。刘仙舟正在疑虑纷至之时,参谋长陈老六上前拉住刘仙舟的手说,欢迎刘先生回来抗日,从此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共同发奋为雄,抗日救国,复兴中华。

  鹿地早看出刘仙舟的心思说,我同陈参谋长谈话很久了,我们正在酝酿第二次恢复基本区战役,刚才那一枪绝不是参谋长打的。

  陈老六说,刘先生误会了,我是个抗日军人,岂能向自己人开枪?我两个儿子,一个在西部,一个在铁路南。他们更没有可能回来向你打这一枪。刘先生,我们曾经有过仇,那是私仇,在日寇侵略面前,私仇一笔勾销了。

  刘仙舟说,我真感到惭愧,在你们父子面前,我不如你们脚下的泥土。你们那么伟大,我这么渺小。

  鹿地说,带进来。

  几名八路军战士押着二疙瘩推进屋里。刘仙舟一惊,啊,是你?他想伸手掐死他。可是。他是救命恩人易翠屏的丈夫,于是,就改变了主意,忙说,哦,是杨二爷跟我开玩笑,吓了我一嘟噜屁。

  二疙瘩说,鹿司令,这不是我的心愿,是冈村、赤本三尼、川岛他们逼着我来的,刘道尹活着,我就得死,不得已才有如此下策。请刘道尹鉴谅。

  刘韬说,你们两个反正必须死一个,那就你先死,说着一抻手枪就顶住二疙瘩的脑壳。

  鹿地说,慢,刘韬,你带几名战士搜查这一带,严防敌特分子潜入根据地。刘韬答应着去了。

  鹿地叫来在门外听差的易翠屏。他说,翠屏啊,这个人交给你处理。把他领回去吧。

  易翠屏说,我把他送到卢龙寨去,交给他爹管教。

  鹿地说,你自便吧。

  易翠屏一拉二疙瘩说,走,真给我丢人。

  刘仙舟见他们都走了,就问,鹿司令,你不杀了他?

  鹿地说,杀人容易,让人活难,我如果当政就建立一条免除死刑的法律。我们抗战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为了拯救中华民族,拯救全人类,包括日本人民在内。日本军人放下武器,也是我们拯救的目标。

  刘仙舟说,哦,人说你及时雨心胸如海,百闻不如一见。确信我这一步走对了。

  烟消了,云散了,鹿地、陈老六约刘仙舟参与制定第二次恢复基本区战役的计划。刘仙舟说,我说现在先应付一次大规模的扫荡吧。鹿地说,抗日游击战的形式之一就是扫荡和反扫荡,我们都习惯了,他扫荡他的,我们打我们的。

  晚上,鹿地、参谋长陪着刘仙舟看尖兵剧社的演出,他们坐在台下的时候,正是张晓韵、杨素兰演唱的《二月里来好春光》,鹿地很喜欢这首歌,就跟着哼了起来: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种瓜的得瓜,种豆的得豆,谁种下了仇恨就自己遭殃……

  刘仙舟不会唱,哼又没韵,很别扭,夜间没睡好觉。早早地就起来,出门上街,远远地听见八路军操练的口令以及相伴的歌声,他寻声而至。他蹲在训练场的边上,听战士们唱《子弟兵战歌》、《子弟兵进行曲》、《前进、子弟兵》,没有听完他就情不自尽地鼓掌说,好啊,好啊,真好啊,这些个真鼓舞士气,人人听了精神振奋,斗志昂扬。怪不得八路军老打胜仗,警备队老打败仗。警备队没有歌声,只有打骂。

  忽然,部队一声号令都跑步走了,刘韬跑来说,叔,敌人扫荡了,鹿司令请你同他们一道转移。

  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天上飞机响,地上一片黄(鬼子的军装颜色)。天刚蒙蒙亮,鬼子就团团包围了郎村和扁家窝铺。

  老扁和于国起刚从司令部送粮回来,累极了,一觉睡到拂晓,东方泛白。老扁出房门小解,忽然听到两声枪响,接着敌人的歪把子机枪响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老扁回屋叫醒了于国起,有敌情,快转移。赶紧通知老潘他们。于国起说,他们在郎村。老扁刚把大门打开一道小缝,我的妈呀,差一点叫出声来,原来鬼子已经堵住了门口,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敌人贼亮的钢盔和刺刀。他又悄悄地关上了门,急速向后院撤退,出了后门就被敌人抓住,他俩就裹在四五百人群里被鬼子赶进了西寺沟。

  沟两面的山顶上鬼子架起了机枪,对准了四五百中国老百姓。老扁和老于都在被围的群众里。郎村的七个郎的民兵和石大爷也在山沟里,幸亏没有潘耀祖和他那一连人,也许他们冲了出去。但愿他们平安无事。

  包围西寺沟的是鬼子关东军和警备队,指挥官叫中村中尉和警备队团长汤鹏举。中村在狼狗的狂叫声的配合下,大声叫喊说,刘仙舟的出来;刘仙舟的运粮队的出来;进入无住禁作地带耕作的出来。

  他连叫三声也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说没有,哑语回敬了侵略者的吼叫,鬼子中尉恼羞成怒,发令,机枪准备。

  警备队汤团长说,慢着,我亲自辨认一下。我认识刘仙舟,在里边就跑不了。

  汤团长带着俩警卫就下到沟里,在人群中寻找,他不看女人和小孩,专看男人和老人,刘仙舟又老又是男子。他对每个人都投去专注的目光,而他得到的是鄙视、仇恨、恨他吃里爬外,给中国人丢脸,他看了四百人的脸色四百人的目光四百人的心。中国是个农业大国,不了解农民就不了解中国。爹妈白养他这么大,白混了个团长。他从这些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中村叫道,咳,汤的,上来快快的,他们的不说,统统的死了死了的有。

  汤鹏举立刻意识到他离开人群的速度就是人们死亡的速度。他离开人群之前回头大声说,父老兄弟姐妹们,我离开之刻,就是你们归天之时,说吧,何必等死呢?刘仙舟来过没有?你们谁下地种田?谁给刘仙舟运过粮?站出来,别连累大家。

  石大爷站出来说,我们不知道什么刘仙舟、刘神舟是那个石头缝爆出来的,要说种地,我们都是种地的庄稼佬儿,我们种地也有罪这是那个庙里定的规矩?真是狗长犄角,天年。

  汤团长抱拳说,诸位,你们都等死吧。

  鬼子指挥官中村中尉命令机枪准备射击,鬼子射手把歪把子机枪夹在肩头,手指紧贴着枪机,眼瞟着中村的手,只待他那只手向下恨命一挥的时候,他就扣响那个铁家伙,喷出吞噬生命的火舌,舔食人肉。

  就在郎村、扁家窝铺民众即将遭难之际,郎村贤人郎惠卿踉跄着跑来,边跑边喊:枪下留人,枪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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