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便衣绿林在炽烈的阳光下围着一棵草蒲公英,完全没有了那种骄横姿态,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起蒲公英来。他们说,你单枪匹驴玩似的就把王八窝给端了,太漂亮了。又一个说,你抓住了那些王八羔子,怎么又放了?宰了他们才解气呢。一个说,你教教我们,有什么打仗的绝招。
蒲公英说,这儿不能久留,拿着缴获的枪支弹药,走,见你们的老大去。
便衣绿林顺顺留留地听话,临走,蒲公英拿了笔墨在炮楼的白墙上工整地写上几个大字:拿炮楼者,三区长飞毛腿蒲公英是也。
一棵草蒲公英跟着绿林便衣到了北张岱庄南的大坟里,一群绿林便衣列队欢迎,仿佛是在炫耀他们的武力。蒲公英不屑一顾,大步跨进坟地。坟地中央铺着一张新苇席,蒲公英和七八个绿林头目席地而坐,他们都一一自我介绍,有香河的,有武清的,也有三河的,就是没有平谷的。那就是应了那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老话。他们手下有一百多人,武器不是太好,七零八凑。片刻,从村里走来两个担挑子的奔坟地而来。他们挑的是肉、酒、炕桌。摆上就吃喝起来。他们的慷慨招待,热情奉承,是要干什么呢?
蒲公英说,各位都是中国健儿,国难当头,抗日是中国人民的第一件大事,中国人不打日本鬼子还算是中国人吗?你们手里的家伙是干啥的,敢碰一碰日本鬼子吗?
一个大个子的绿林便衣说,我们这些人,一不识字;二不会用兵布阵,别说打鬼子,就他妈那个克头炮楼我们就对付不了。
又一个说,狗娘养的克头炮楼真他妈的可恶极了,见了我们就开枪,枪一响,鬼子及各村的联防就呼应围追我们。
又一个说,我们亲眼看见草区长单枪拿据点,你教教我们拿据点的诀窍。
一个头目说,好了,别说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教我们打仗。现在说正经的。我们就是想向政府投诚,区长收不收我们?
蒲公英说,收,收。即如此就把你们都编入八路军抗日游击队蓟平三联合县三区区小队。
大家有了名份,有了身份,一颗心放进肚里,改邪归正塌实地跟着蒲公英抗日。 他们分兵活动,十个人一组,到各村解散联防,收枪,开收条,落款是三区长飞毛腿蒲公英。几天的工夫就把三区翻了个天。鬼子的联防彻底瓦解,联防团总们的嚣张气焰有所收敛。有的大乡长找蒲公英认罪。惟独联防团总刘钧要继续与八路军为敌。
有一天,有几个在地方上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见蒲公英,他们说,鬼子抓起了赵家坞的铁算盘张继贤,说他勾结八路军攻打克头据点,按私通八路处置。联防团总刘钧派人来请求区长把缴获的枪支还给克头村炮楼,他们就放人。
蒲公英寻思,这可是个与刘钧较量的机会,于是他在一位老乡家里接见了刘钧的代表。他说,咳,这件事我们太为难了,答应你们的请求吧,八路军又没有这个先例;不答应你们,张继贤又要受害,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你们先回去,我们想想办法,明天就答复你们,如何?
刘钧的代表千恳求万叮咛务必务必地去了。蒲公英叫游击队员挑出四五支老套皮,把撞针磨去一截。蒲公英又给刘钧写了一封客气的书信。
钧兄台鉴:
自从结识,多蒙相助,弟甚感佩。克头之事,纯属部下所为,误会,我这里向兄台道歉。枪支先奉还一部,余正查找,不日送上。我托兄之事,万望早筹,此物是我方之急需。兄身伴虎,不可稍有大意也。望兄保重,好自为之,余后再叙。
三区长蒲公英签字
第二天,代表们早登门等着答复来了。蒲公英命人把枪支和书信都摆在代表们的面前,他们见事已成,急忙抱起枪欲走。蒲公英说,慢着,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又都回来听着。蒲公英说,你们中间必须留下一个,等刘团总放了人,再回去,哪位愿留?
一个有胡子的老头自告奋勇愿意留下当人质。
说快也快,上午送去的枪,下午就放了人。张继贤回来在那个坟圈子里见蒲公英说,区长,我不能回家了,在区里给你帮忙做事。蒲公英说,好,你是铁算盘那就替我管理区财政,就任三区财政助理。张继贤乐意接受这个差事。
三区的工作由蒲公英一个人,发展成一百多人的武装,扩大了八路军的影响,震慑了敌人。蒲公英给刘钧的书信,落在鬼子手里,鬼子审问他八路军向他要的是什么东西。他回答不出,不久刘钧被鬼子投进承德监狱,生死不明。自此八路军活动在平谷以东以北,盘山南北,打通了自酸枣峪至北山的通道,形成了八路军对平谷县城的包围的态势。北平的鬼子指挥官岗村大将打电话给在渤海的赤本三尼中将,问他为什么治安状况如此之糟糕?
赤本三尼放下电话,把宪兵队长宫下少佐招来,臭撸一顿。川岛少将说,算啦。赤本三尼问,那个三区长蒲公英是什么人?宫下说,就是那个飞毛腿。他和两个女的劫持了三千劳工,一条船,不知去向。川岛说,俩女的就是白兰雪和易翠屏及她们的飞行大队24只花。
赤本三尼说,岗村大将来电,蒲公英他们在平北活动猖獗,治安状况糟糕。宫下你听好。
宫下说,哈依。
赤本三尼说,命你坐镇蓟县,讨伐平谷东北、盘山一带匪区,活捉三区长蒲公英。
宫下领了命令,开着几卡车宪兵当天就到了蓟县县城,督促日军守备队蓟县警备队立即出发扫荡盘山一带。宫下在卡车里想不明白,飞毛腿是朋友的干活,怎么就成了区长?飞毛腿为什么就是蒲公英呢?即是一个人,就没有什么可怕,飞毛腿请他喝过酒,支那人讲话,那是铁哥们。宫下不怕蒲公英,只怕飞行大队24只花,她们都是蜜蜂,会蜇人,他挨过蜇。一年挨蜂蜇,十年怕鸟飞。他带队向西在盘山南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战斗,他的部下报告活捉了五个八路军游击队,宫下问,其中有没有一个叫蒲公英的?
部下说,没有审问。
宫下命令回蓟县。
蓟县的日军守备队队部灯火通明,宫下连夜亲自审问被捉的五个游击队队员。各种刑具都摆在吓人的显著位置,五六个中国打手都是从中国监狱接收过来的专吃这碗饭的专业刑杖户奴才,一代一代地传下了打人的秘诀,这样的奴才打自己的同胞心恨手辣,从不存有同情心。
五个人排成一行,宫下一个一个地察看,里边没有蒲公英,他失望地给每个被俘的人相面,问道,你们那位是区长蒲公英?
一个年龄大一点的说,我是蒲公英。我就是三区长蒲公英,与他们几个没有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几个都是一路赶集的庄稼人。碰巧被皇军抓了来,请放了他们。
宫下嘿嘿两笑说,好的,你是蒲公英、飞毛腿。好不容易抓住了你,说着他一挥手,一个鬼子兵顺过步枪就扑哧一刺刀,给假蒲公英了一个穿胸刺。他当即死亡。宫下哈哈大笑说,报告赤本三尼将军,我处死了八路匪军三区长蒲公英。
部下说,哈依。
俩伪军抬着假蒲公英的尸体投到城外的护城河里就回去复命。护城河里没有水,那尸体滚到河底时,刮来一阵风,原是易翠屏和白兰雪由此经过,她投去半粒回炉正心丸,恰好落进死人的口中,即刻他活了,伤口愈合,复原,站起来,爬上河岸,易翠屏说,快跟我们走,离开这里。
那人说,我替三区长蒲公英死了一回,鬼子就不讨伐了。
白兰雪说,蒲公英在哪儿?
那人说,我知道。
路上,易翠屏问,你是谁,为什么替他死,值吗?
那人说,我叫李文斋,是新派来的三区区委书记,三区斗争环境残酷,前几任区长都牺牲了。自草区长来了,创建了一个一百人的区游击队,拿炮楼,毁联防,建立了区抗日政府,团结了人民,震慑了敌人,打开了抗日的新局面,功不可没。我们五个到盘山开会,回来的路上,被鬼子俘虏。
易翠屏说,你逃出来了,他们四个怎么办?
李文斋说,我们找三区长蒲公英想办法。
白兰雪说,他在哪儿?我都问两次了,你也没有回答。
李文斋说,跟我走就是。
在一个偏僻的小村,易翠屏、白兰雪、李文斋见到了蒲公英。白兰雪拉住蒲公英的手说,那天我和姐下船来找你,几天没有你的消息,我们急得额头冒汗。通着众人的面蒲公英不好意思,摆脱了白兰雪的手说,我给你们介绍,他拉过张继贤说,这是我的财政助理。又拉过一位说,这是我的通信员,小庞,号称铁脚板,也就是给蒲公英第一次送信的那位绿林便衣,现在是八路军游击队。白兰雪注意到这位小庞同志,那只脚与众不同,无冬无夏,不穿鞋,不穿袜,一脚黢黑,脚底少说也有半寸厚,真是名不虚传的铁脚板。
易翠屏说,大家好,与几位认识,十分荣幸。
白兰雪说,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彼此照应。
李文斋说,三区长,这次鬼子扫荡就是冲你来的,我替你死了,鬼子达到目的,就会撤兵,你必须隐蔽起来,等这阵扫荡风过去,你再出面工作。
蒲公英说,那可不行。
李文斋说,我是区委书记,就这样决定了。你和易翠屏、白兰雪同志到三河一带隐蔽,等风过去,我接你回来。
蒲公英说,那就是让我真死了。
李文斋说,区小队留下,三区的工作,我代替。
易翠屏问,怎么救那四位被俘的同志?
李文斋说,你们不用管了,我有办法。
他什么都大包大揽地兜揽下来,蒲公英还说什么呢,那就隐蔽吧。那天夜间易翠屏、白兰雪、蒲公英从蓟平三联合县三区消失。接着三区长蒲公英牺牲的消息不翼而飞,伪军、特务、汉奸又开始乍翅,鱼肉乡里。鬼子讨伐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三区人民可都耷拉下头来了。敌人又骑在人民的头上拉屎。区小队被敌人挤压打鼓捣哗啦了,稍瓜打驴,去了多一半。剩下的那一半都秘密寻找蒲公英去了。区委书记李文斋挠头的时候,被俘的四名干部家属找到李书记,请求搭救他们的亲人。
区委组委尚痴的妻子叫红贤,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母亲是个寡妇,婆媳俩淌着眼泪,把期待的目光寄托在区委书记身上。文教助理李广库的父亲是几个村的大乡长,他向区委书记报告,他说他几经活动、疏通,鬼子同意放人,但要价太高,每人得花三千元。他说,我儿子的钱,我不能向公家伸手,可是,那几位的钱我可出不起。请李区委想辙。
尚痴的妻子、母亲一听就被这笔大款吓晕了,老妈说,我们孤媳寡母的,上哪整这一大笔钱?一间破草房,两亩薄地,卖个仨瓜俩枣钱,不够人家一唆拉的,这可咋整?李区委啊,我儿子的小命都捏在你的手里了啊。
李区委嘬了牙花子,请示联合县的王县长,回答是县里也拿不出这笔钱来,一个人三千,三个人就是九千,这个数可不小啊。几年来县财政吃紧,哪里有钱喂敌人啊?你是否向当地富有人家说说情,请他们解囊相助。这也许就是一条可行的路子。
李区委领了县委指示回来就约集当地的富余人家请他们解囊。可是,现在区长蒲公英一死,形势变了,有仗势的就不来参加会议,就是勉强来的,都在会上哭穷。等拿干的时候,有拿一两元压咳嗽的,有出两三元的,最多出十元的,那还是像挤牙膏似的挤出来的。李区委召开了三次小会,最后才募捐了一百元钱。距离九千还差八千九。一个个的小会上,李区委说小话磨破嘴皮子化缘来的这点小钱,那是杯水车薪,财政助理张继贤说,集少成多,先收起这一百。我们再到别的村募捐。
村里没有人家管饭,空着肚子连夜出发,路上,在一个小河湾遇见三个劫道的, 李文斋说,我们是八路军游击队。一个握着枪说,我知道你们是八路军,一个是财政助理铁算盘,都别动家伙,免得伤了和气。那两个上来就收了李区委的手枪,搜张继贤的身。
张继贤说,我刚参加工作,没有枪。
一个说,你没枪,你有钱,铁算盘么。拿出来,别叫我们费事。
张继贤说,我没有钱。
一个说,刚才在那个村你们就收了人家一百块。物归原主。
李区委明白了,捐了钱的财主和据点里的人通了气。他们费劲拔力地募捐的钱也被劫道的搜了去。他们募捐了的一点点的希望也彻底破灭。无奈还得到三河去找三区长蒲公英。
李区委见了蒲公英就述苦说,三区没有你就是玩不转,你别装死了吧。
蒲公英问,你们看清了他们是什么人?
张继贤描述了那三个人的长相,通信员小庞说,那个头就是马坊据点的特务胡大牙。原来是土匪,现在投靠了鬼子,是个大烟鬼。
蒲公英说,小庞,走,跟我赶马坊集去。
白兰雪一捅易翠屏说,姐,我们也跟着凑热闹去。
她们回头瞅一眼李区委就没影了。
马坊镇今天是大集,西街路北一家大烟馆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鸦片香味,勾引着瘾君子急促而来。大烟馆的买卖兴隆。烟馆对面就是警察所,警察出出进进,监视着集市上来的陌生人,不为抓人,也为拣洋落。
村南的河岸上从摆渡上走了俩赶集的,都是头戴大草帽,肩背一条钱搭子,大模大样地走进了马坊据点,混进人群,走进西街的大烟馆。
烟馆的掌柜的说,二位请外边坐。
一个说,不,我要进里边,来一个炮。
掌柜的说,别进去,胡大爷在里屋呢。
那二位不容分说,哗啦一声挑门帘子就进去,那个光脚的一个箭步上去踩住炕上那只二号德枪。正在喷云吐雾的胡大牙吃了一惊,他问,二位大爷,是哪路的,有话好说。
一个说,我是三区长蒲公英。
一个说,你不认得我铁脚板铁爷吗?
胡大牙想辙脱身,早被铁脚板小庞捆牢,又从他身上搜出那一百块钱来。
胡大牙说,你的心交。
烟馆掌柜慌张进来说,他还没有给烟钱呢。
蒲公英说,好啊,你竟挣黑心钱,我有急用,把你柜上的钱都拿出来,先借给我使一回。
掌柜说,二位老大,我是老妈子看孩子,当家做不了主,烟馆是日本人开的。
蒲公英说,要的就是日本人的钱,其实也是挣的中国人的钱,钱归原主。
小庞拿枪顶着烟馆掌柜,凑了一千块。
蒲公英收了钱,嫌少,说,带走。
小庞也绑了烟馆的掌柜。
蒲公英说,走,跟我们走,不许说话,敢出声就崩了你们。他们就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把胡大牙、烟馆掌柜的带出西门,在镇北那条河岸处死了胡大牙。在胡大牙的尸体旁插上一块木牌,上写:处死胡大牙者,三区长蒲公英是也。
陪榜的烟馆掌柜的吓蹲了,连连叩头求饶。蒲公英说,今天不杀你,回去给我凑齐一万块,十天后把钱送到三区抗日政府。烟馆掌柜的为了逃生,要多少就答应给多少,匆匆而去。
三区长蒲公英没死的消息一夜工夫就传遍全县,据点的警察给蒲公英捎书带信靠近乎,走散了的区小队又陆续回来,并带来新战友,队伍一下子增加到150人,有两挺机枪,一门小炮。有钱人家主动上门捐献大洋合计三千多块。
蒲公英在一个偏僻小村找到李区委,交了那一千一百元钱,财政助理张继贤的库里已经有了四千一百元。虽然还不够,趋势乐观。但是,还差四千九百元,怎么办?李区委又陷入一轮的苦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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