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没有围墙,只是木桩架刺弹圈的。所谓的门就是个豁子。门口只有一个警察,白兰雪说了六马车小话才放行了。她一竿子就扎到了杏树园。
杏树园村小,户少,大人孩子牙都知道一村人的姓名,白兰雪推开于家木栅栏门说,有人吗?
在屋里的于国起听出是生人声,忙给飞毛腿蒲公英及口北老客使眼色进套间躲避。不等请,白兰雪就进来了说,大叔,不好了。警察扣了布,你不能去了。要命不要布。在里间的蒲公英咋听着耳熟,从门帘小缝一看是白兰雪就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拉住白兰雪的双手,恐怕她跑了似的。白兰雪涌出眼泪说,我以为盘山多远,见不到你了,不想,近在咫尺。我可真想你,你们。蒲公英说,我可不,是我姐逼我要人。中了,可以把你还给我姐了。
一席话,把于国起闹蒙了,忙说,咋回事。
蒲公英说,以后再说,眼目前的是拉回布,那是口北老乡的血汗钱,不能白喂了警察。
白兰雪听出布的分量,说,给我一个连把布抢回来。
蒲公英说,一个连目标太大,擒贼擒王,我进城拿警察局长,啥都解决了。
于国起说,局长姓徐,叫徐中三郎。头顶生疮,脚尖流脓,坏透了。
蒲公英说,他是日本鬼子?
于国起说,不,他是中国人,追时髦呗。我们昌黎的口音山三不分,都管他叫中山狼。
蒲公英说,好,现在我们就进城捉狼。回头叫警卫员告诉一连长在后两山接应,驴驮子队也在两山等候。
蒲公英、白兰雪、于国起三人化装进了城。忽然,发现西花园县衙门口进出的人们络绎不绝,一打听是县长老爷五十大寿。中山狼一定在里边。白兰雪在外接应,蒲公英约于国起一同进去。于国起说,我去?连个带响的都没有。蒲公英说,你只管指认。于国起说,门口还有岗呢。蒲公英说,你脑门上也没有帖,怕啥?
二人混在祝寿的人群进了县衙,可就是没有找到徐中山狼。他们等到天黑,也没有狼的影子。于国起急得冒汗,蒲公英说,我们不能傻等,走。于国起说,往哪走?这是啥地方,狗的衙门,兴进不兴出。必须等到散了席。蒲公英说,那得等到啥时候,黄瓜菜都凉了。走。
他们来到席外的走廊,蒲公英伸手摘下一个大红灯笼,一走三晃地来到门口,蒲公英向岗哨晃一下红灯笼,嘴里含着舌头说,喝,哥们。于国起向门岗苦着脸说,我们这位爷,酒量不中,盖房子没柱脚,硬挺。你看看,醉成这样。
他们打着哈哈出了县衙,白兰雪问,咋样?蒲公英说,走,我们到警察局找他。于国起说,警察局在南门外。
蒲公英拎着红灯笼,一路照着,装作醉醺醺的样子出了城,来到警察局门口,蒲公英一举红灯笼对门岗说,我是县长派来的,请徐局长赴宴。
门口一闹腾,门房出来一位管事的,蒲公英拉住那位的衣领说,县长的五十大寿的喜宴,就缺你们徐局长,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县长发了火,派我来请。
那位有短儿地说,宋家楼(妓院)来了一位雏,徐局长就好这一口,他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乱杏一筐。他一准在那儿,你再麻烦一趟。
蒲公英抱怨一声走开了。他们在妓院也碰了钉子,人家说,中山狼去大烟馆了。可是,烟馆的人说,局长刚走,可能是去鸿兴饭庄。
昌黎的鸿兴饭庄就在南关东西那条繁华的街中道南。楼下有澡塘子、戏园子、饭馆子,楼上是旅馆。进门一问,徐局长在,在38号房间。他们三人腾腾上了楼,推门进去。一个人正蒙头睡大觉呢。于国起掀开被子说,就是他。蒲公英上前把中山狼揪下床来,白兰雪刷利地缴了狼的枪。
徐中山狼说,你们是什么人?
蒲公英说,我们是八路军。
中山狼不听则已,一听就吓得骨酥,拿哭腔说,要枪,有,有,多给几支。
蒲公英说,你不用害怕,今天先不杀你,也不要枪,只请你办一件事。
中山狼说,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蒲公英说,这说话不方便,走,到外边说去。
于国起和白兰雪一边一个架走了徐中山狼,仿佛局长喝醉了,用人搀扶着下了楼,出了饭庄的大门,没人敢问徐局长贵干。他们一直向东,蒲公英断后,街上的灯渐渐稀少了。过了用庚子赔款建起的汇文中学就是果园了。这里一片漆黑。警察们大吆小喝地问口令。蒲公英的枪口使劲顶住中山狼的后腰。局长说,他妈的耳朵塞鸡毛了,听不出来是我?警察们都哦的一声说,是局长大人驾到。
蒲公英又在中山狼的后腰上使劲。狼说,集合。
十几个警察都规规矩矩地站得笔直。蒲公英又用了力,局长说,听口令,立正,枪放下。警察们纳闷,局长今天是咋的了,喝多了?可是,局长放个屁也得听不是。他们都乖乖地把枪放在地上。白兰雪熟练地摘下每支步枪的枪栓。警察们才醒过了一点。可是,为时已晚,局长在人家手里,活没辙。白兰雪看住狼,蒲公英向警察训话之时,于国起和郝掌柜结清了帐目。郝掌柜说,布匹都在两辆车上,一寸也不少。于国起说,车,我借用一下。郝掌柜一口答应,就匆匆告辞。
于国起出屋和蒲公英点头,一切就绪,蒲公英对警察们说,走,送我们一程,路上谁敢扎翅,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成全他。背着你们的枪,走。
警察们瞅一眼局长。徐中山狼说,别看我,听八路老爷的。
警察们扛起没有枪栓的步枪,护送两车布匹上路了。可巧,到了渟泗涧就遇到了一股治安军巡逻队拦住了去路。蒲公英用力顶一下徐中山狼说,到前边去。
他们出现在巡逻队的面前,一股强烈的手电光照在中山狼的脸上,巡逻队长马上立正敬礼说,哦,是徐局长啊,这么黑了去哪?
中山狼说,去河西张各庄据点送军饷。
巡逻队长说,两山那边不安静,老是听见驴叫,小心,局长大人。
中山狼说,少见多怪,两山养驴的户多,男恋女儿,驴恋群儿,一头驴叫,全庄的驴都跟着大叫。我们开路。
黑灯瞎火的,巡逻队没有看出破绽来。蒲公英他们一出溜就到了两山村。八路军一连长向蒲公英报告一切正常。蒲公英说,按原计划办。于是,口外的老客们麻利地卸布匹装上驴驮子。蒲公英派一个班把徐中山狼和十几名警察关进一个庙里,白兰雪收了他们的枪,于国起扒下警察的衣服。口外老客挑选了十几名年轻勇敢的小伙子来见蒲公英。
庙外,雪花飘。十几名年轻人站成一列。白兰雪发给每人上了枪栓的枪,一袋子弹。于国起发给每人一身警察的服装。蒲公英把缴获中山狼的手枪亲手交给口外老客说,你就是徐局长,他们都是你的卫队。这样,部队照顾不到时,你们自己也能对付一阵子。以后,你们这个运输队都武装起来,那就啥也不怕了。
口外老客说,我们可是老虎添了翅膀,只是我不叫三郎,压他一个点,叫徐大郎。
一句话把大家逗乐了。一连长向蒲公英敬礼,回头命令出发。顿时,一千多驴驮子消失在茫茫夜幕中。蒲公英估计驴驮子走出十几里,才打开庙门,放了徐中三郎和十几个警察们。
于国起说,区队长,我也跟你去当八路军,中不?
蒲公英说,你先在村里稳住脚,机灵点,杏树园就是我们的烽火台,懂不?
于国起说,明白了。
他们分手时,警卫员突然找来说,东卢周来了,还有一个女的,要见你。他们在柳河圈等你。
白兰雪说,是姐来了吧,快走看看去。
柳河圈在昌黎北的万山丛中,在一个老乡家里蒲公英和东卢周打了招呼问,还有谁来了?东卢周说,在西屋躺着呢。蒲公英一惊,啊?她负伤了?白兰雪忙的直奔那女的屋里一看,不是大姐易翠屏,而是《救国报》总编辑杨昭。白兰雪说,哎呀,还是你呀,杨贵妃,你要生太子啊。杨昭腆着个大肚子勉强撑起身子来不忘逗趣地说,好你个白娘子,等我有力气了扒你的鳞。
东卢周跟过来说,杨昭同志要临产,你们给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坐月子,派一个人照顾。
蒲公英思想了半天说,有了,就去杏树园。那是我们的隐蔽区。杏树园村背靠娘娘顶,西接翠屏山,东连五峰山,离县城四里多地。是鬼子的治安区。他们觉得八路军再大胆也不敢到那里活动。村民居住分散,二三百户人家,散在碣石山坡十几条的山沟里,东一家,西两家,家家的房屋都淹没在果树林中。杏树园家家都种花,有花窖,都挖在山坡、幽谷中,遇有紧急情况,可走可藏。
东卢周说,那里有堡垒户?
蒲公英说,有,有,于国起。这不,他刚交的入党申请书。说着掏出一张毛头纸,交给老周说,请上级党考察。
东卢周说,走,你领我到杏树园走一趟。
蒲公英说,天亮了就去。
白兰雪说,现在就天亮了,我也去。
杨昭说,不,小白,你陪我一会,我有正经事,请你帮忙。
老周和蒲公英去了。屋里只有两个女人时,白兰雪说,你要我帮你生孩子,我可是没经验过,也没见过,我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杨昭说,生孩子不用你,我是妇产科毕业的。有另外一件事求你。白兰雪说,求可不敢当,说吧。
杨昭坐正了身子,似乎话很长,要从头说起,她说,我从军区带来一部电台……
白兰雪一听就跳下了炕说,我发过誓,今生今世不摸电台,不想电台,不看电台,不靠近电台,不沾电台的边儿,不……
杨昭拉住白兰雪的双手说,小白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人这一生不怕敌人瞧不起,就怕自己人不信任。自你豁然醒悟,弃暗投明,经历了那么多次的磨难、艰险,已经证明你是靠得住的。你有很多次机会逃跑、藏匿,脱离八路军,可是,你没有。我一百个信任你,政委也信任你,司令员也信任你,总之,是你的一举一动解放了你自己,自己解放自己,才取得了自己人的信任。
白兰雪说,杨姐,你是第一个向我说如此感人肺腑的话的八路军首长,你说得轻松自如,可是,对我重如千斤。多少日子,蒲公英一句这样的话也不说,好也不说,歹也不说。他只让我感到他的信任,就是不宣布。我经历了那次生死抉择,又经历着灵魂的生死抉择。你不知道不被自己人信任的滋味。所以我那样仇恨电台。给我带了厄运的就是电台。
杨昭说,我没想到,电台一个词就把你激火,一跳三丈,下边的话我是说呢还是不说?
白兰雪说,你呀,你的话让我火,又让我心里发痒,小猫扰心。你真会得弄我。说吧,你不说,我睡不着,吃不下。
杨昭说,我生孩子期间,不能中断消息来源,我请示了司令员,从缴获的电台中挑了一部性能好的,我就带来使用。可是,我不会操作,自然就想到了你。我就是想收听延安电台的广播和新华社的消息,以及美国旧金山电台的英文广播。从中了解国际动态和战争变化。
白兰雪说,那我只管记录收音,不管发报。
杨昭说,好好,答应就好。记住,延安电台的代号是XNCP,新华社的代号是CSR,一旦我分娩出了事,你就代我直接向报社国际版编辑通报消息。
白兰雪说,我现在的工作交代给谁?
杨昭说,不用,只借用一个月,满月以后,你就把我教会了。
她们说话间,东卢周、蒲公英回来了。后边跟着杏树园的于国起。他们相互认识之后。杨昭说,怎么隐蔽,你拿主意。
于国起说,长峪山村有我一个姐,姐夫姓曹,一家很早去了东北,你在我村住就说是我外甥女,刚从东北回来生小孩,怎么样?
杨昭说,中。
于国起说,走,驴就在门外。
白兰雪扶着杨昭出门上驴,白兰雪要跟去。于国起说,你们谁也不能跟去。人交给我了,你们放心。有我在就有她在。
杨昭拉住白兰雪小声说,你隔三差五地看看我。我跟老周说好了,我走了你就把我委托的事办好。
小毛驴打着响鼻上路了。老周交代说,向道同志,近一个月你们不要到远处活动,杨昭的安全你负责。
蒲公英说,中,中,她若难产可怪不得我。
白兰雪碓一拳蒲公英说,说啥话呢,女人生孩子是一难,口上留德,别咒她了。
他们望着杨昭消失在黑洞洞的山路里,不觉一阵空虚。杏树园安全吗?
杨昭到了杏树园是早晨了。
深冬,杏树园的早晨美丽极了,背后的大山,脚下的昌黎县城。她就要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生孩子,美在险中啊。
杨昭在于家住进一个僻静的房间,向阳、暖和,没有枪声,于家婶子日夜照顾,无微不至。几天过去了,平静得如同医院的产房。
家里多了一位新成员,随着临产的日子日益迫近,于国起心里紧张,表面和平常一样与山里人交往。一天他从山上回来,在街上看见一堆人窃窃私语,他走近时,却戛然而止,人们打着哈哈散去。他回到家,老伴说,村里人瞎呛呛,说咱们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外甥女,说话口音也不对。这可咋整啊?于国起说,你莫慌,多长耳朵就是了。从此,于国起夜间不睡,一宿一宿地打更。
杨昭觉病的这天,保长突然被警察捉进了县城警察局,中山狼徐局长亲自拷问,他拿着皮马鞭子蘸了水,厉声问,杏树园屁股大的地方,来了生人你不知道,你这个保长是怎么当的?你说,姓于的他家那来的外甥女?
徐中三郎前不久吃了哑巴亏,因为牵连八路军,不敢向县长禀报;怕同僚说他无能,又不能和知己倾谈。这股火憋在心里没处发,今天可有了一个发泄的对象。他自己也化魂,那个布商郝老板说那天买布的就是杏树园的人,难道真的灯下黑?于是,他吓了一身冷汗,传令整队,去杏树园。
警察一出北城门,在杏树园村头的眼睛就看见了,马上飞报于家。于国起马上隔着产房窗户报告了杨昭,咋整?快转移吧。围着杨昭团团转的于家婶子不管杨昭答应不答应,忙说,你快去备驴。
杨昭一次次地阵痛,于家婶子掀了被子一看说,我的妈亲呀,孩子都露出了头。
窗外于国起说,驴备好了,马上走,我进屋去了。
杨昭说,进来吧,啥时候了,还避讳什么?
于国起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今日见了世面,可是,他和孩子一样着急出来快走。于家婶子生了一辈子孩子却没有接过生,孩子露了头不知从哪儿下手?是挤?是压?是推?是拉?使不上劲,帮不上忙。两口子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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