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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白希的话砸得谢有盼脑海中咣当直响,鸡皮疙瘩闪电般掠过了全身。白希的话正是他几年来心理斗争的主题,他摆脱不了的痛苦,前进和后退好像都是深渊,如今白希给他指出了一条唯一坦荡的路。谢有盼抬起头来,发现眼前模糊一片,滚烫的眼泪已经汹涌冲出眼眶。

  “白老师……我听你的……我这些年白学了,肯定让我爹妈寒心了……”

  “不会的,他们一定在为你骄傲呢!你的学习好,他们就可以看到希望,别让他们失望。”

  “我想考到北京去,闯个天地出来,回过头来就能照顾他们。”

  “这很好啊,你想考什么学校呢?”

  “心里没谱儿,原来想考北大,可是太难了……在咱们这里招生的北京重点院校也好像并不多。”

  “太拔尖儿的学校要谨慎点。咱们县一中教学水平有限,以你的成绩和悟性,在这里是一流的,放到全区就不好说了……瞄着北大这种重点有些冒险,我建议你试试北京法律学院。他们建校时间短,老校长钱瑞升还是我父亲的同年呢,只不过也被打成右派了。在那里我还有两个昔日同窗,一个是教导主任,一个是副校长。上次我去北京,他们还问我能不能去讲课呢……你去那里,我或许还能帮上点忙,如果你分数达到了,我看在录取上能不能有个照应……”

  “您觉得我能考上么?那可是法学院校,也是国家重点,不好考……”有盼终于被白希打动了。在这样一个真诚坦荡而关心自己的智者面前,再隐藏自己还有何意义?

  “保持这个状态,你一定可以考上的,最多再重读一年……相信我!”

  “可我的成分不好,我觉得出省有困难啊!”谢有盼擦去眼泪说。

  “负责学生档案的刘处长已经去农场了,我记得你的履历上写的还是革命军人,好像并没有改过来……”

  “……”

  谢有盼愣住了,这倒真没有想到。

  “对了,我说的你要和父母情系一体,并非要你和他们同遭遇、共进退。针锋相对地直来直去往往不是好办法,要有灵活的策略和章法,有些事情单凭一腔血气是做不好的!我们当年做地下工作,和鬼子、国民党天天斗智斗勇。在天津卫,为了掩护我们在敌人内部的同志,让他取信于敌人,我们还设计过在公共场合刺杀他一次。我苦苦地练了半个月,子弹最终准确地打在他肩膀上。解放后我和他再见面,他说要是没有我的这一枪,他就拿不到敌人在整个战区的作战计划……可惜啊!听说他终于受不了挨整,两个月前上吊了……那颗子弹现在还留在他的身体里……”

  白希背过身去,静静地看着天空。谢有盼双手肃立,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他的痛苦。一颗流星从天上滑过,快若闪电,美如精灵,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光线……

  转眼两年过去了。老旦的身子奇迹般地恢复到了大跃进前的状态。这一年全国形势仿佛又大好,农村的生产生活趋于平稳,政治风波和风细雨地飘来飘去,英雄人物辈出。老旦记起有盼说自己不看报的缺点,开始天天看报,偶尔还做些剪报,开始对全国的形势有些全面的了解了。

  是年,全国农村掀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全国工业系统掀起了“工业学大庆”运动。

  是年,解放军总政治部编辑出版了《毛主席语录》。文化部和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及所属各协会对文化战线再次进行整风。

  是年,中央成立了以彭真为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

  是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实验成功。

  是年,周总理宣布我国还清了对苏联的全部债款。

  ……

  老旦对几个中央特别强调的事情极其关注,却无从理解其中奥妙,隐约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在大地上刮过。这是一些什么样的力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遭遇,他把有关这几个问题的剪报全部收集下来,慢慢地揣摩着。这些事件是:

  《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点名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中共中央提倡了“桃园经验”,先搞“扎根串连”,然后搞“四清”,再搞对敌斗争;中共中央发出第二个《后十条》,提出敌人拉拢腐蚀干部,“建立反革命的两面政权”,是“敌人反对我们的主要形式”,强调要“认真地进行民主革命的补课工作”,强调必须把放手发动群众放在第一位,首先解决干部中的问题,并规定整个运动都由工作队领导。什么叫首先解决干部问题?是否包括农村的干部?老旦对此颇为担心,却摸不着头脑。

  这一年底,中央召开全国工作会议,讨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问题。据说会上毛泽东批评了关于运动的性质是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运动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另外,他还批评了北京有两个“独立王国”。人民日报大篇幅地报道了上述事件。老旦根本无法理解这两个王国所指,这是啥意思?竟然有人敢夺毛主席的江山?有人要造反么?

  这没头没脑的政治信号超出了老旦的消化能力,也超出了郭平原的消化能力,两人探讨也没个头绪,干脆都不想了,反正不会再挨饿了,这比啥都强。公社在新年前落实中央政策,经多方考虑,给老旦摘去了“右派”的帽子,这令老旦简直是扬眉吐气了。公社询问老旦是否还想出任村干部时,老旦把手摇成了风扇,还让老子当出头鸟?休想!

  有盼儿终归是一只拴不住的叫驴,回到学校后音讯杳杳,整学期就能回来一两次,回来也不说话,天天就是看书做题,嘴里念念有词,像是鬼上了身。老旦和翠儿无法理解他的举动,更不敢干涉,读书人也许都是这个样子,袁白先生当年不也是一边溜达一边自言自语?夫妻俩满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学业上出人头地,将来有个好前程。

  这一天,老旦和翠儿坐在院子里掰着玉米棒子。黄澄澄、瓷实饱满的玉米粒儿让二人嘴角都笑出了口水。老旦把玉米棒子夹在两腿中间,用独臂右手一排一排地往下撸着。五根子懒懒地趴卧在老旦身前,把他散落在脚边的玉米粒儿舔进簸箕里面,尾巴不停地搔着老旦的脚。老旦想起了当年新婚时抱着翠儿一干通宵的壮举,以及睡梦中那飘香的玉米面糊糊。这甜甜的生活又回到了这个院子里,只是自己和翠儿的身体大不如前,心有余力不足,二人只能大半月的才能恩存一番了。

  “咣当!”一声巨响,大门被豁然撞开了,门闸远远地飞到院里,险些砸了五根子。这畜生被吓得腾然跃起,随即发出一串凶恶的嚎叫,直奔破门而入的那人冲去,突然却站住了,嚎叫变成了撒娇,激动地扑到了来人的怀里,老旦这才看清,竟然是两个月不见的有盼撞进门来。

  “爹!娘!俺考上大学了!俺考上北京法律学院了!”

  有盼几乎是憋足了力气大喊,脸上通红一片,头上大汗淋漓,显然是从村口一路奔跑回来的。

  “这个……真的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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