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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从外边看去,这帐中之帐高出地面顶多不过两英尺。营地上的那许多三角小帐篷,里边差不多都是这样布置的。

  林田在他们俩中间躺了下来,从帐篷口望出去,看到的是一个钝角三角形:上是天空,下面两边是丛林。坑是凑他们俩的身材挖的,所以林田的一双长脚只好搭在门口的排雨沟上荡悠。排雨沟的地势比坑口低,帐篷口有雨水打进来的话,都可以流到沟里。此刻沟里还是泥水糊糊的。

  "下次你们帐篷里的坑可要挖得象个话,我的脚总得能进吧。"林田一郎说完,自己倒笑了。

  "好的。"宫本哼哼着鼻子说。

  林田一郎点上一支烟,翻身扑面趴在地上,又补上一句:"来中国,还得会看懂中国字。"

  江口光秀打个呵欠,把脚一缩,说:"下雨啦。"

  帐篷上劈劈啪啪地着了几滴雨。天穹的颜色无比奇特,灰黑之中泛出点儿育来,好似窗上的有色玻璃,却又蒙着一层光泽,仿佛窗外的光线极其强烈。

  "这场雨来势可不小。"林田一郎说着一仰身又躺了下去,"你们的帐篷柱子牢靠吧?"

  "我看没问题,"江口说。帐篷外有个士兵快步跑过,听到这匆匆的脚步声,林田心里一沉。他听熟了:这是暴风雨到来时去找地方躲避的声音。他不觉又叹了口气,暗自嘀咕:"活了这大半辈子,大事没干成一桩,倒弄了个胆战心惊的毛病。"

  近处打了个闪,紧接着就是一个焦雷,仿佛就打在头顶上。

  暴风雨迫在眉睫,天空几乎已是乌黑一片。雷德重又一仰身躺了下去。他这个一向不愿意往上爬的人,今天竟会有这种心理……他慢慢地连拍了几下胸口,简直象在捶胸痛侮。他平生一直过的是独来独往的生活,总其所有简直可以打个包都顶在肩上。

  "家当愈大,生活享受要满足也愈是不易。"他本来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处世名言,可是今天不行了,今天这也消除不了他多少烦闷。他看来要顶不住了。他这个爱孤独的人,已经孤独得太久了。

  "雨来啦。"

  一阵狂风冲着帐篷卷来。雨也随着来了,先还不猛,一叠连声地打在帐篷的橡皮布上,可是转眼就大起来了。没多时,粗大点子的急雨早已下得象冰雹一样。帐篷都吹得歪歪斜斜了。远处又连打了几个响雷,头顶上的雨越发如泻而下。

  帐篷里三个人都害怕了。看来这场狂风暴雨非同寻常!

  上海的风雨,非常猛烈。

  宫本探起身来,把横杆使劲拉住,嘴里嘀咕:"要命!这么大的风,脑袋瓜子都要给削掉了。"

  铁丝网外,闸北一带早已是一派枝叶零落的样子,象是给成群的野兽乱踩过一通似的。

  林田探出头去张了一眼。不由得直摇脑袋。营地已经看不清楚,漫天风雨中只见迷迷茫茫一片灰影,地下的小草小木早已给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风势猛烈无比。一直两膝跪地、苦苦拉住横杆的宫本,默默地感受到了这狂风的威力。他虽然早已把脑袋缩了进来,可脸上还是一脸的水。帐篷上的裂口和线脚里都滴下水来,一串串接连不断,帐篷口又飞进水来,一阵阵象浪花的飞沫,两路夹攻,要挡都没法儿挡。排雨沟里早已水满为患,水都没到他们的床位上来了。他卷起了毯子,三个人就使劲按住了随风掀动的雨披,蹲在雨披底下,

  可是那脚却左躲右躲躲不开,只好眼睁睁泡在水里了。帐外早已积起了一大潭一大潭的水,水潭还在不断扩大,象许多庞大的变形虫,伸出脚来,把大地一块块吃掉了。

  三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林田赶紧到外边把左侧的帐篷柱子一个个打结实。转身回来,又快快收起毯子,往防水的胶皮背包里一塞,就双膝着地,屈着身子,死死按住了横杆,生怕帐篷被大风掀翻。头发根根竖起,湿淋淋地粘住在一块儿,拧成了螺旋形的一团。

  他放大了嗓门:"我们没有办法,只好等着!"

  可是风声更大,把他的声音淹没了,宫本只听见"等着"两字,那拉得长长的调子象是在痛哭,引得他突然一阵不寒而栗,浑身肌肤都起了疙瘩。他只觉得这天地之间除了乌云压顶、风雨漫江以外,似乎已什么也不存在了。有时手里的横杆象是给冷不了地一抽,力大势猛,简直就要脱手飞去,宫本觉得自己的胳膊也随之给狠狠地一扭。身上湿得透之又透,黄色的军装看去都发黑了。

  宫本暗暗寻思:想起来海底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了。他在书上看到过,说地层底下也有风暴,今天这场狂风暴雨想必就有那样的规模吧。他尽管不胜惶惊,心心念念想着千万不能让帐篷倒下,可是对这场暴风雨还是看得其味无穷。

  他想:当初混地初分、开始冷却之时,天地恐怕也是这副模样的,想到这里他兴奋极了,仿佛这就是在看开天辟地。想得这样有趣,再去想帐篷是自讨扫兴,可是他却由不得自己。

  他相信他的帐篷是不会倒的:桩子打了有一米深,这里的土质又是属于粘土一类,吃得住很大的力。要是他早知道会有这样厉害的狂风暴雨,他还可以把帐篷好好改进一下,弄得安安稳稳,遇到再大的风雨也能顶住,他尽可以在里边坦然高卧,不会沾到一滴水,也不用操一点心。

  他对江口有点生气了。原来上海的暴风雨就有这么厉害,怎么也不关照他一声呢。江口是个老兵了,按说心里总该有个数啊。

  此时的江口,早已在暗暗盘算下次搭起帐篷来该是怎么个搭法了。鞋里浸透了水,脚冷得很,他就把脚指头不停地上下扭动。他觉得这个扭脚指头的动作倒跟的扣扳机动作完全一致,大概那个发明枪械的人也有过类似这样的经历吧。

  江口是抱着惊慌不安、听天由命的心理,看着这场狂飙施虐。

  苏州河水暴涨了!像一条怒龙!

  河边密匝匝的枝叶狂翻乱滚,灰黑中泛着青光的天空给这动荡的世道涂上了各种各样的绿,浓淡不一,鲜艳极了,江口觉得那真是奇观。他感觉到河水在搏动,仿佛就是自己肢体的一部分,那一片河水,似乎也已跟他痛痒相连。

  江口先是一个劲儿地瞧着雨,随后又一个劲儿地瞧着河水,他感到上海大地象是给这场暴雨刺得遍体鳞伤,发了高烧,脉搏急促。

  这排山倒海的雨势,使他胆颤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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