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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真的是古建禄!他扑上去抱住他的歪置的头颅,双手感到了他脸部肌肉的僵硬种冰凉!他走收,这样匆匆忙忙,甚至没来得及与战友说一声再见……冯子恩凝望着他的遗容,这个不久前还活生生的年轻人,现在却这样倒卧在寒冷的江岸。他脸上血肉模糊,青紫一片。棉帽也不知哪里去了,头发被血浸过,凝成了一块一块的,两手紧握,胳膊向两侧摊弄。棉衣被撕开了,露出一团团凝着血迹的棉絮,胸口被近距离射击的子弹打得象烂蜂窝。靠近他的膝盖处,地上散落着几发冲锋枪弹,但是他的冲锋枪却不见了,手榴弹也不见了大概是被敌人拿走了。

  在古建禄遗体几步以外的地方还有一滩血迹,冯子恩断定那是狗血,因为他发现在那滩血迹旁边有狗蹄子蹬喘打滚的痕迹,而且血迹上还沾着一团团肮脏的狗毛。多样的古建禄,他打死了那条狼狗。冯子思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没有在昏迷后被敌人俘获唉,古建禄,我的好战友哇!你临死前还想到不能奔跑的我,怕狼狗再找到我藏身的地方,替我除掉了它,而你却……唉,我的好兄弟,我得力你报仇!不过咱们得先耐心等一下,等我先把你的遗体安顿好,我不能让你这样暴尸荒野……

  冯子恩向四周望了一下,之后爬到一处土质稍显松软的地段,用手抠挖剑面,却有如摸到一块满是锈砂的生铁。他发愁了。但是必须尽快办好这件事呵,……他回转头眺望茫茫的汉江,汉江灰蒙蒙的,岸边蒿草在寒风中刷刷抖动着干枯的茎叶。要是把战友的遗体沉到江里倒不错,等于是水葬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呵!

  他估算了一下到江边的距离,直线大约二百多米。就这么办!他下了决心,就一点一点地把古建禄的遗体向江边推,象滚一段木头一样;好在通向江边的地势是倾斜的下坡,不多能推得动。

  他爬到古建禄遗体旁,忍着伤痛跪起,将两手伸到死者身下用力向上翻。尸体死沉死沉,犹如冻结在地表。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翻了一个过儿原来是死者身上的血把衣服和地面冻结到一起了。接下来好翻一些了,因为尸体冻硬,象一段圆木,一翻一滚,向斜坡下滑动。

  糟糕的是夭色不可逆转地渐渐亮了,附近地面的石块土块上已经发出白亮的微光。凛冽的北风猛烈摇撼着近旁几株云杉,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好在已经临近江面了,再加一把劲,一定要赶在天亮前把这件事办完;一旦在敌人巡逻队出现时还没到达江面,那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天蒙蒙亮的时候,冯子恩终于将古建禄运到了封冻的汉江冰面上。他趴在冰上喘息了一阵,之后从右肩取下冲锋枪,检查了一下准星和击发处,还行。好啦,这一回成功在枪!先安葬战友,再为他复仇!

  他望了望江岸开阔地,那条灰白的道路以及那条路后面向坡上缓缓升起的稀疏的灌木丛,此刻显得静悄悄的。风减弱了,灰暗的晨雾在四处弥漫。奇怪,那些兔嵬子们都缩到哪儿去了?他愤愤地想。好吧,现在先不管他们,一会他们会来的,一定会叫他们来!

  冯子思歇了一会儿,又向江心推着古建禄的遗体,遗体在冰面上滑动着,推起来省力些。看看差不多了,他停了下来,借着晨光久久注视着战友的遗容,之后脱下自己的棉帽,为古建禄戴好,并且放下帽耳,护住他的脸庞。接下来,他又为死者把军衣抻抻展,看看他的鞋带儿开了,也去为他系好……一切收拾停当后,他从后腰上取下那颗手榴弹,小心翼翼地拧开弹柄后的盖帽……几秒钟后,手榴弹咝咝冒着青烟划一个弧形落到不远处的江面上。

  他趴伏在冰面上,眼睁睁地望着那颗手榴弹在面冰上滴溜溜地划动,随即便轰然一响,碎冰块和弹片一阵雨似地哗哗落下来。

  爆炸过后,前方冰面上出现一个窟窿,好象有缕缕水气向天空升浮着。冯子恩盯着那袅袅飘升的水气,一点点把战友的遗体推到冰窟前。水很沽净,呈钢蓝色,汩汩地从冰层下流过。他伸手向冰窟里撩了些江水,擦试着死者脸上的血迹,同时感到冰凉的江水渐渐浸透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他将古逮禄遗体头朝下,一点点送往水中……

  不一会儿,江岸边大路上便响起了咔咔的皮靴声一队美军巡逻队追踪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赶到江边。那时,冯子恩早已爬在冰上,双手握紧了冲锋枪。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好家伙,十几个人,一色的美式军大衣,一色的钢盔,没错,不折不扣的美国兵!来吧兔嵬子们,尝尝你志愿军大爷的黑枣儿!

  白蒙蒙的晨雾里,那帮端着卡宾枪的敌人一路跑步奔到江边,一个瘦高个儿的士兵向江面指了指,大概是发现了卧倒的冯子恩吧,唿啦一下,全部卧倒了。

  冯子恩没有开枪。他纹丝不动地卧在冰面上,脸贴冰面,忍受着极度的虚弱和伤痛以及冰面上浸漫过来的冰凉的江水。

  这样过去好一阵,双方都没有动静。

  敌兵们不能断定江面上趴卧的是死人还是活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那是个志愿军,刚才的手榴弹爆炸又是怎么一回事?谁投的?志愿军不会自己炸自己吧?

  后来,那个瘦高个子敌兵试探着朝冯子恩打过来一梭子弹,“叭叭叭”却不见反应。他们放心了,可能是具死尸。敌兵接着又乱放一阵枪,估计即便是活的也让这一阵乱枪打死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江面上。

  冯子恩右肩中了一弹,大概锁骨被击碎了,鲜血急速流淌下来,在冰面上聚了一滩。其余的子弹都打在他四周的冰面上,打得冰屑四溅。他很瞧不起这帮美国兵,枪法大差啦!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趴在冰上,双手在怀里抱紧冲锋枪。其实不用他装死,他也差不多就要死了血液将要流尽,体力早已耗完,唯有一颗心脏还在跳动……

  敌人成散兵线向他走来,皮靴踩踏着冰面,发出橐橐的响声……近些,再近些……冯子思用顽强的毅力又坚持了最后几秒钟,之后他缓缓地从怀中向前伸出冲锋枪。

  “哒哒哒……”一梭子复仇的子弹从他的枪口呼啸而出。敌兵们惊叫着翻滚倒地。冯子恩痛楚地闭上双眼,知道自己没有射中一个敌人,他的有肩负了伤,几乎无法握枪瞄准了,手指也冻得僵硬难以弯曲。冲锋枪在他的怀中乱跳,一串子弹打飞了。

  一颗子弹也没有了。他拖过冲锋枪在冰上一推,送入冰窟窿。之后他挣扎着翻了两个滚,到了冰窟窿前。敌人开始还击了,子弹刮风似地从他四周掠过,他先将双脚和两条小腿探人江水中,上半身留在冰面上,顿时他感到江流向下拽动他双腿的力量,刺骨的江水浸透了他的腿骨……他知道,这已是他最后的痛苦了,再过一小会儿,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两手按着冰面,使自己的身体继续向江水里下沉。江水浸过了他的臀部,接着又浸过他的腰腹……就在他的头颅入水的一霎间,他抬头向天空望了最后一眼。

  那时初升的阳光已从东山泻过来,碧蓝而辽阔的天空中有一只雄鹰在静静地盘旋。江岸高耸的山峰上,树林被阳光照亮了……

  “道拉吉,道拉吉,道拉吉……”二阵舒缓的歌声似从沓远的天际飘然而来,他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痛苦的微笑,这微笑只一闪便消失了,接着他闭上眼睛,按在冰上的双手一松,便滑入了江水。碧蓝的江水冒了几个气泡,打了一个旋涡,然后归于平静。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些敌兵才战战兢兢地从冰面上爬起来,围到冰窟窿前,望着江水上漂浮着的一枚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布质胸章,一个个困惑地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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