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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那天夜里,这个四川兵把芦席草盖的大礼堂点着了。一刹时。风吼火啸,烈焰腾空!唐文普在礼堂斜对面的一排草房里。草房子里的人都冲出了门朝外面奔跑!日本兵的军号嘀嘀哒哒地吹起来了,四周的机关枪开火了,已经爬上铁丝网的,像风扫落叶般地倒下来,踩着人背跳下了壕沟的,也因爬不上陡峭的沟壁而被枪弹打死在深沟中。人群像没头苍蝇似地到处乱窜。弹雨横飞,火光冲天!混乱中,不少人跑到了伙房,抓起水缸中的大米饭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吞咽。唐文普冲过大礼堂边的山头,一看前面的人都一片片地倒下了,连忙折回头来。这时,四面灯光刺目。他窜到伙房中,也抓起一把米饭,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后,再伸去抓已经没有了。他这是4天来第1次吃了饭。

  礼堂烧成了灰。人潮渐渐平息下来。奔逃的人群死了好几千!

  第2天天没亮,几辆卡车开进了幕府山。车上装的全是整匹的白洋布。鬼子兵一群一群地守在每排草房的门口,甩刺刀把白洋布:“吱啦吱啦”地抛撕成布条子。

  大约凌晨4点的样子,日本兵大吼着:“出来,统统的,出来!”

  草屋里的人一个个地出了门,门口的日本兵用白布条将出来的先背着手反绑,再把两个人的膀子靠膀子捆直来。一直绑到下午4点钟,4个人一排的一条黑色的长蛇,才从幕府山的草房里慢慢地游动出来。转出山口,路两边被日本兵枪杀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排在队伍中间的唐文普,突然听到从队伍前头传下话来:“笑,要笑,不笑要戳死的!”怎么回事?唐文普的眼前,出现了令人战栗的情景:路边站立着3个裸体女尸。女尸的背部和腋下用3根树枝撑着。一个是60左右的老太太,一个中年妇女,,一个是小姑娘,她们披头散发,无力地聋拉着脑袋,苍白的躯体早已僵硬了。

  失去了武器有血性和人性的中国军人,怎能忍心看这惨不忍睹的情景!他们不能动,手被捆绑着。他们紧闭双目。也有人对着雪亮的刺刀怒睁双眼,咬牙切齿,这些刚烈的男子汉都倒在地下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队伍来到了老虎山的江边。这地方叫草鞋峡,又叫上元门、大窝子。冬季是枯水期,江滩上生长着稀疏的柳树和一蓬蓬枯萎了的芦苇。

  “坐下!统统的坐下!”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军官说:“送你们到江心岛!”

  透过苍茫的暮色,可以看见江边停靠着两艘小汽艇。“过江?这两条小船能过多少人?”人群中有人议论。

  “坏了!没得命了,要下毒手了!”有人看见日军四面架起了机枪,江边小汽艇上也有黑洞洞的枪口。

  天慢慢黑下来了,坐在江滩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周围有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着。“不能绑着死,做鬼也要做个散手鬼!”

  有人说:“咬,把疙瘩咬开!”唐文普挤坐在大路与江边的中间,他又找不到唐鹤程了,他用牙齿咬开了前面一个人手膀上的布条结,后面的人帮他解开了手腕上的布条。你帮我,我帮你,唐文普周围的人大多都松了绑。

  这时,江边两条小艇上探照灯的白光像刀一样地刺射过来,路边的树枝上撒上了稻草,再浇上汽油,一点火,像火把一样照亮了夜空。没等警戒的日本兵撤离,江边混乱起来了:

  “卡死他!卡死他!”

  “夺枪!夺枪!”

  “要死一起死!”

  骚动中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叫喊声。

  俘虏们3、4个人拖住1个日本兵,用拳头揍,用手扼,用脚踢牙咬!鬼子们扔掉了枪,哇的乱叫。腿快的都跑上了大路。这里,四面的重机枪一齐开火了。混乱中,唐文普又碰见了唐鹤程,两个人连忙卧倒搂在一起。“哒哒哒哒”的机枪声吼叫了20多分钟后停了,江滩上密密麻麻地躺满了血淋淋的尸体。还有些人在爬行、在滚动。唐文普晃晃唐鹤程,唐鹤程也晃晃唐文普:

  “怎么样?”

  “不知道。”

  “你怎么样?”

  “我不行了。”

  其实,唐鹤程没有事。两人都没有知觉了。唐文普的右肩头被江边的小汽艇上扫射过来的机枪子弹打穿了,但他不觉得疼。他只是用两手的肘部死死地抵在江滩上,这样好喘气。他的身上重重地压着好多尸体。他隐隐觉得上面有人在挣扎,在叫喊。

  抢声停了5分钟左右,第二阵机枪又吼叫了,扫射了一刻钟光景,枪声停了,唐文普再摇摇唐鹤程,他不会动了。唐文普用手一摸他的头,头上粘滋滋的。唐文普说:“他的被头打开了。”

  枪声一停,日本兵踩着尸体上来了。他们用刺刀戳,用木棍子打,还没有死的人在大声地喊和骂。

  打过刺过,日本兵又搬来稻草和汽油焚尸。火势熊熊!活人的喊叫声和尸体燃烧的吱吱声以及树枝哔哔剥剥的爆裂声混合在一起。

  在底下的唐文普,忍受不了上面流下来的鲜血、汽油、热浪、烟火和发烫的人油!他在下面透不过气来。他要逃命,他渴望活着,求生的本能给了他力量和胆量。他前拱后拱都拱不出来,硬蹭硬蹭才蹭出半个身子。他看到,日本兵叽哩呱啦地在大路上烤火。唐文普在死尸堆上慢慢地爬、爬、爬到了江边。他听听动静,浪哗哗作响,他的心怦怦地跳。

  还有一个人也在爬。唐文普小声对他说:“慢点,不要给日本人发现。”

  那人回答:“要跑啊,不跑不得了啊!”

  “轻点、慢点,等他们走了再跑。”

  他说:“不行,不行。”

  他跑了,跑不多远,扑通一声,这个要逃命的人掉到一个小河汊果去了,水一响,日军惊叫起来,机枪吐出了长长的火舌。

  唐文普不敢动了,他轻轻地拖过一具尸体挡在自己的面前。又过了一阵,日本兵吹哨集合了。“大概有12点了,”唐文普想。

  日军的大皮靴在路上咔咔地走远了,唐文普才拔开腿,顺着江滩往燕子矶跑。滩头全是芦苇,他在烂泥和芦苇根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出了芦苇滩,前面发现了红红的光亮,像一盏灯,像一团火。他怕碰见日本兵。他用耳朵贴地听听,没有一点声音。他朝红光走去。用手一摸,是堵被火烧毁了的墙。风一刮,木柱上又冒起了火星。墙脚下热烘烘的,他再摸,是烧焦了的稻谷,还烫手呢。

  鸡叫头遍了,唐文普钻进这热烘烘的谷灰里,抓一把烧焦的谷子,一粒粒地嗑着吃。

  天亮时他冻醒了。四周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一个人。这里是燕子矶。村庄烧毁了。他往江边走去,忽然,江中飘动着一面太阳旗:他连忙钻进江边的一座砖窑。窑里有5个死尸,全是散兵,4个穿灰军服的士兵,一个穿黄呢子服的军官。他躺在尸体堆中,一动不敢动。

  外面没有动静了,唐文普从窑洞口探出头来看看,太阳旗已到了岸边、它插在一条小舢舨上,舢舨上是一老一少的两个农民,看样子是儿子和父亲。

  两人上了岸,绳子拴在一棵小树上。唐文普像见了亲人,他立即跑过去:

  “老伯伯,救救我的命!”他一边说,一边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老仅看着面前的这个血人:“你是哪里的?”

  “昨天夜里日本兵在大窝子杀人,哦是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

  老汉说:“怪不得昨天夜里枪声响了那么长时间。”

  20出头的年轻人气呼呼地问:“你是中央军吧?”

  唐文普一看他怒气冲冲,就赶紧笑着说:“大哥,我,我是抓壮丁来的。”

  “哼,没有看到你们打日本人,反让我们救命!”

  唐文普一个劲地磕头,嘴里一声接一声地叫:“大哥,大哥,做做好事!”

  老汉埋怨他的儿子:“讲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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