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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好吧,”上官峰同意了,李乐的话也有道理。“那就让赵光亮到你们班。”

  李乐却不高兴了,赵光亮是个新兵,班里分一个新兵,战斗力自然要受影响。但他还是答应了。“我无所谓,”他说,“赵光亮愿意就来吧,”一边望着排长,“那意思是我还必须给八班送去一个人?”

  “你和八班长商量吧。”上官峰说。

  李乐带着赵氏兄弟走了。上官峰没有再进猫耳洞,他背靠一棵大树,在洞前草地上坐下来,接着又半躺下去。林子里彻底静下来。耳畔树根草丛深处,一只雄性蟋蟀兴奋、响亮、持久地叫着,同前后左右远远近近的虫鸣连成一片;顺着树干的间隙朝坡下望,涧底一道弯曲的溪水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哗哗的流淌声异常清晰地送进他的耳膜,却让他越发真切地感受到了夜的岑寂。一串杂沓的脚步声从南边林子边缘由轻而重地响过来,他听出是去连部构筑隐蔽部的七班回来了。他们没有到他这儿来,径直走回了本班的宿营处。很快传来了十字镐和圆镐刨土的响声。七班是在继续挖掘出公差前没有完成的猫耳洞。

  最后连这种动静也消逝了。夜声复归于岑寂。他想七班战士们也钻进猫耳洞睡着了……俄顷,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林子里喑哑地响起来,笔直地向他靠近。借助泻进树干间的条条缕缕的月光,上官峰看清楚了,来人是七班长刘有才。

  “排长,你还没睡着?”

  “没有。”上官峰回答,将身子从草地上坐直。

  刘有才在他旁边草地上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支递给他。

  “不,我不会。”上官峰拒绝了。从小父母就告诫他,抽烟是一种恶习,直到今天也没染指过。

  “拿着。”七班长的声音很轻,却很固执,还让上官峰听出了某种并非班长对排长,而是长兄对幼弟才有的感情。这种感觉令上官峰的心温热起来,他不好意思不接那支烟了。

  刘有才将另一支烟叼在嘴里,给排长和自己点上火。上官峰试着吸了一口,马上连连咳嗽起来。

  有一段时间刘有才一直默默地抽烟。上官峰感觉到他想对自己说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一支烟抽完了,刘有才好像要说了,却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他们走过来。

  是八班长葛文义和九班长李乐。

  “我知道他们俩没睡。”葛文义哈哈笑着,对李乐说,话音里有几分不加掩饰的高兴。他们也在草地上坐下,拿出烟和刘有才互相让着抽。

  后来还是葛文义先开口对上官峰说:

  “排长,明天就要打仗了。今儿晚上是最后一夜。咱们几个人能走到一块儿也是缘分。既然都睡不着,不妨凑到一起说说话儿。”

  上官峰微微有些感动,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回答。从葛文义的话和身边三位班长对他的态度中,他心里陡然增添了某种亲切感和安全感。

  没有人说什么。刘有才依然低头沉思。李乐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嘴角嚼着一根草棍儿……还是葛文义接上来说道:

  “排长,我们班弟兄们还行,就副班长秦二宝娇气些……九班是‘二赵’,”他征求同意似的看了看李乐。“当哥的赵光明机灵些,赵光亮多少有点儿怯战。不过跟大伙在一起,也出不了大问题。”

  他停下来,等候别人接他的话茬儿。可没有人接上来。他等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连长说的那些话你甭当真!咱们营到底是预备队,咱们又是营里的预备队,三排还是连里的预备队。就是真有仗打,弟兄们也不会装熊……七班长,我说得对吗?”

  上官峰突然激动起来,他明白葛文义他们到他这儿来的原因了……他想说一声“谢谢”,可又张不开口……他注意到,此刻三个班长都在回避他的目光。

  “排长,你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李乐从草地上坐直,问道。

  “我嘛……我在想明天的战斗,”一瞬间上官峰有些慌乱,他没料到九班长会提出这个问题,细想才发觉李乐这么做是很自然的。今晚这三个几乎和他素昧平生的人主动走到他身边,坦诚地向他交心,安慰他,他心里这么受感动,觉得他再对他们掩饰什么是不道德的,然而此刻他确实没有想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哦,刚才我在想我的父母,还有我的老师,朋友,”他改了口,一时冲动得差点儿把柳溪的名字也说出来,后来又止住了,不是不想说,而是害羞。同身边的三个班长比起来,他的年龄还太小。

  他的话里透出了诚恳和信任,其他三个人都感觉到了。

  又过了五分钟,气氛终于没有再活跃起来,葛文义有点失望地看了一眼李乐,站起来,扔掉烟头,搔了搔后脑勺,竟没能想出还应说些什么,笑了笑,说:

  “排长,我和九班长来,就是想对你说,不要怕,咱们三排能行!……现在我们回去了!”

  “谢谢你们!”上官峰还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葛文义和李乐走了。上官峰站起来,忽然意识到跟这些将生命无保留地交给他的人说刚才那句话还是不合适的。今晚他们来了,只坐了十几分钟,他的心里就再次体会到那种置身于集体中的安全感和温暖,一直压在生命中的沉重也变得似乎可以承受了……七班长刘有才也从草地上站起,跟着葛文义和李乐向前走几步,待八班长和九班长走远了,又折身走回来,眼睛不看上官峰,望着旁边什么地方,低声问道:

  “排长,你……你写了遗书吗?”

  “遗书?……什么遗书?”上官峰说完这句话,马上理解了刘有才的问题,心“咯噔”一下缩紧了。

  “排里不少人都写了遗书。”刘有才继续急切地说,不转眼睛地盯着左边一棵被泻进林子里的月光照得明亮的小树。“排长,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也写了遗书,藏在衬衣口袋里。明天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把它掏出来交给上级领导……这件事只告诉你一个人,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上官峰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死亡的黑云在他刚刚明朗一些的心灵的天空里翻涌汇聚起来。“你都在遗书上写了些什么?”沉默了一秒钟,他问。

  “这会儿我不想说。”刘有才不好意思地看上官峰一眼,欲言又止。“排长,我家里的情况跟你、跟葛文义和李乐都不同。我这样做是为了预防万一……当然明天我不一定会死。连长怀疑我们能不能打仗,说明他不懂士兵的心思:既然上了战场,你怕死不怕死还不是一样,孬种也得变成英雄才行……好了,我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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