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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语
反身性的概念是贯穿本书首尾的主题。我的阐述主要集中于社会科学的一般和金融市场的特殊,其他领域我几乎没有涉及。下面我将简略地述及这些方面,尽管有关思想还不成熟,详尽的论述将构成下一本书的内容。不过我担心也许不会再有机会涉足写作,特别是因为我将一直留在金融市场里。
首先是价值问题。经济理论将价值作为一种给定,尽管有证据表明它们是由反身性过程支配的。今天,绝大多数价值可以还原为经济关系——最近一期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奖成就就是一种将政治解释为经济过程的理论:参与者追求个体利益的最大值——但并非到处都是如此,即使在今天,世界上仍有许多地区,利益追求被置于其他动机之后。对宗教与传统进行的经济分析步履维艰,相比之下,在物欲横流的文化中对政治进行经济分析当然要容易得多。我们恐怕很难理解像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之类的现象,在标尺的另一端,我们素来倾心仰慕的主张——团结——也同样有悖于我们自己的思维方式。
经济价值之所以能够在西方以及西方化社会中占据支配地位,这本身就是我们经济成功的结果。价值的演化也遵循反身性的模式,经济活动已经产生积极结果这一事实,加强了我们眼中经济价值的分量。科学方法也是如此,自然科学的胜利把科学方法的形象抬高到难以理喻的高度。与此相反,在同我们相差不远的文化形态中,各种艺术形式仍然颇为活跃,这是因为在艺术活动中取得成就比在经济活动中取得成就要容易一些。即使在今天,诗歌在东欧仍然大行其道,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苏联,这在西方是很难理解的。我毫不怀疑我们对物质价值、利润和效率的重视已经走向过分的极端了。
反身性过程必然导致过度失衡。但要定义什么是过分的界限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涉及价值问题时根本就无所谓标准,也许接受价值主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干脆将价值的非现实性作为讨论的出发点。由此则可以发现,任何一种价值体系都包含缺陷。接下去我们就可以去发掘每一特定价值体系的不现实因素,以及这些因素同现实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除此之外,任何其他方法都不可避免地引入带有我们自己价值体系缺陷的偏见。
在价值同自我的观念——一个反身性观念——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思维较之存在更直接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方式。在我们是什么同我们自以为是什么之间不存在一致性,但在这两类概念之间却存在着双方的相互作用。在我们展开自己的现实生活的同时,关于自我的意识也在发展起来。我们自以为是什么同实际上我们究竟是什么,此二者之间的联系是能否获得幸福的关键——换句话说,它规定了生活的主观意义。
我完全可以给出一份关于个人发展历程的反身性说明,但我并不打算这样做,因为这将会过分地暴露自己,更不必说将会牵涉他人了。尽管如此,如果我坦白承认自己一直怀有过分夸张自我重要性的想法,读者诸君恐怕也不会觉得意外——直截了当地讲,我幻想自己是神灵或经济改革家,就像凯恩斯(作为一般理论的创立者),或者更好一些,仿佛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反身性听起来同相对性有些类似)①。我的现实感足以说服我承认这些期望是过分奢侈的,因此我将它们深藏在心底,仿佛某种犯罪意识一样。成人之后,这成了我郁郁寡欢的主要原因。随着我在事业上的成功,现实同幻想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至少面对自己我已经敢于承认这个秘密了。诚然,能够幸运地实现某种幻想的念头令我喜不自禁——特别是这本书,它给了我极大的满足与成就感。读者当然知道,现实同期望之间的反差仍然很大,不过我却可以不必怀有负罪感了。本书的写作,特别是现在这几行,以我此前从未敢于尝试过的方式暴露了我自己,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紧张。事业上的成就为我提供了屏障,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对自己的能力进行极限考验。因为我不知道极限在哪里,批评恰好有助于我的这种努力。惟一可能对我构成伤害的,是成功的陶醉所诱发的幼年时那种自以为万能的幻想的重新抬头——不过,只要我还留在金融市场,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极小,因为市场会时刻提醒我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就我的个性而论,我的职业选择诚为幸事,不过这并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个反身性的过程,是我的职业同我的自我意识协力发展的结果。本来,关于这一方面我还可以提供更多的解释,但鉴于我仍然置身市场这一事实,我不得求助于第五修正案。在我的性格中存在着某种缺陷,有可能把自我展示转变为危害性的过程,对此我还缺乏足够的警惕,这就是自我表现的冲动。就在一分钟前,我还谈到害怕暴露自己,显然,那有些言过其实。
①
反身性,reflexivity,相对性,relativity--译注
关于生命意义的客观性的一面,我也同样可以给出自己的见地——如果在这里使用“客观性”一词并非自相矛盾的话。我的出发点是,任何一种人类行为都是有缺陷的。如果坚持因为有缺陷而抛弃每一种选择,我们将一无所有。因此,惟一的办法就是尽人力之所及,否则就只好拥抱死亡。这绝非耸人听闻,死亡的拥抱并不限于一种方式,在各种名义下追求完美和不朽的徒劳努力,都无异于放弃生活选择死亡。逻辑的结论是,生活的意义包含了思想上的以及在实践思想时的各种缺憾,生活本身就是荒谬的沃土。
到目前为止,我的讨论还只限于个人性的问题,但个人并不是孤立的存在物,他所固有的认识上的不完备性迫使他更加依赖所从属的社会。在这里,最终推出了反身性概念的那种分析思路,同样有助于理解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并不存在两个对等的实体,所谓的关系只是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显然,这种关系形态给我们带来了认识上的困难,不可能独立地定义个人与社会而不涉及对方。考虑到我们的语言结构,认识此二者关系在逻辑上的非必然性(contigent nature)的确是极其困难的,从历史上看,绝大多数总是取其一端。作为这些倾向性的两个极端的,就是阿格里帕(Agrippa)的将社会比做有机体的缩影以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要避免这些蕴含在极端中的固有偏见,就必须确立一套新的议论范畴。在计算机科学与经济分析学中,一种合用的语言已经开始出现①。即令我们学会了处理反身性与递归性的关系,我们仍然面对一个存在主义式的选择,应当采取一种预设的社会形式,还是应当允许社会成员自己决定他们的社会形态?前者即波普尔所说的封闭社会,后者即开放社会。
我刚刚从中国回来,在那里,这一区别是至关重要的。这个国家刚刚熬过一段可怕的时期,遭受了以集体的名义对个人进行的统治。现在领导着这个国家的那些人都曾是这种统治的受害者。这些人有充分的理由狂热地献身于争取个人自由的事业,但他们还必须克服许多障碍,封建主义的悠久传统,无处不在的官僚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束缚。
①
有两册书令我十分着迷,巴特森的《迈向思维生态学》和霍夫斯塔特的《GEB:一条永恒的金带》。Gregory Bateson,Steps to an Ecology of Mind,New York:Bal-lantine 1975,Douglas R.Hofstader,Godel,Escher, Bach:An Eternal Golden Braid,NewYork:Basic Books,1979.
我惊喜地发现,反身性观念在那里引起了异乎寻常的兴趣。正如我曾经指出过的,反身性也可以被描述为辩证法,但因为这个名词负载着沉重的智力文化的积淀,所以我尽量避免使用这个词。但恰恰是这一层涵义强烈地吸引了中国人,因为这可以帮助他们修正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黑格尔提出了观念的辩证法,马克思去掉前面的观念二字,换成了辩证唯物主义,现在又出现了一种新的辩证法,将参与者的思维同所参与的过程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在观念与物质之间发挥作用。如果说黑格尔是正题,马克思主义是反题,那么反身性就是合题。
但是,新辩证法同马克思主义之间有一种根本性的差别。马克思认为,一个理论要想成为科学的,就必须能够正确预见历史发展的未来进程。新辩证法显然是非决定论的。由于社会形态不可能“科学地”确定,因此只能由参与者们自己选择组织形式,又因为任何人都不享有真理的垄断权,最好的安排应该能够容纳一个批判性的程序,各种相互矛盾的观点可以自由辩论,并且最后由现实来判决。民主选举在政治上提供了一个满足要求的论坛,市场经济则在经济领域中发挥着类似的作用。市场也好,选举也好,都不是客观的标准,它们只能反映流行的偏见。但是,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里,这已经要算是最好的选择了。于是,反身性的观念直接通向开放社会的概念——这就是它在当代中国的“魅力”。至此,在几个主要要素之间已经完成了一个霍夫斯塔特或许会称之为“递归环”的结合体,它们构成了我平生的追求:反身性观念、金融市场以及献身于开放社会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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