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自由的真相
作者:袁勇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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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理由】
作为一名“关怀整个社会、人类”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王小波在他的杂文中积极弘扬科学、理性、独立、自由、宽容的理念,坚决反对愚昧、专制、教条、虚伪、奴气等反文明的恶习,充分体现了知识分子“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从中可以见出一个思想者的深度和锋芒,也可看到一个优秀杂文家的敏锐和犀利。他的杂文代表作《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将杂文透视深刻和批判犀利的特征充分发挥出来,文章表面诙谐幽默实则智慧深刻,语调看似轻松调侃内蕴却严肃沉重,不仅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生活的不满,更寄托了他对自由精神的追求。
1997年4月11日凌晨,他因心脏病发作猝死,年仅四十五岁。他出身于贸易经济系商品学专业,却投身写作,作品在中国内地、香港、台湾等地出版发行;他辞去大学教职,专心从事创作,先后在《东方》、《读书》、《南方周末》等知名报刊发表大量杂文,一时读者甚众,影响广泛;他的小说《黄金时代》、《未来世界》先后获得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第13届和第16届),是迄今惟一两次获此殊荣的中国内地作家;他与妻子李银河合著的《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是中国内地第一部反映分析同性恋文化群体的专著;他与著名导演张元合著的电影剧本《东宫•西宫》,在阿根廷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编剧奖,电影上映后,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他被誉为“浪漫骑士”,甚至和陈寅恪、顾准并称为象征自由主义的“文化英雄”,以至于网络上一度蜂拥着众多以其“门下走狗”自居的追捧者;2005年4月,他的生平展览及作品研讨会在鲁迅纪念馆召开,成为第一位在北京鲁迅纪念馆主办的中国当代作家个人生平遗迹展,会上,孙郁、李洱等文学界人士对其人其文给予了较高评价;但几乎与此同时,青年评论家李美皆也连续撰文,以《我们有没有理由不喜欢王小波》等为题发表观点,对他的自由主义立场及去世后的炒作提出质疑和批评。一时间,他的名字成为传奇,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他就是王小波。
事实上,不论是“浪漫骑士”还是“行吟诗人”,抑或“自由思想家”,王小波其人其文已经和“特立独行”这个词分不开了,这当然是因为他思想的独立和行文的洒脱,但也应归功于他那篇著名的杂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以猪名篇,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从现实生活中提取典型形象本来就是杂文的特征之一,而王小波更是运用意象的无关联性并置产生强烈戏谑或反讽的效果,将杂文透视深刻和批判犀利的特征充分发挥出来,如《弗洛伊德和受虐狂》、《救世情结与白日梦》、《生命科学与骗术》等都属于这类杂文。可以说,在这些杂文中,《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是最具有特色的一篇,文章表面诙谐幽默实则智慧深刻,语调看似轻松调侃内蕴却严肃沉重,不仅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生活的不满,更寄托了他对自由精神的追求。
我们知道,杂文是以议论和批评为主的杂体文学散文;杂文以广泛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为主要内容,一般以假恶丑的揭露和批判来肯定和赞美真善美;杂文格式笔法丰富多样,短小灵活,艺术上要求议论和批评的理趣性、抒情性和形象性,有较鲜明的讽刺和幽默的喜剧色彩。因此,杂文的“辨理”不是枯燥的教条说理,而是需要借助各种艺术手法来实现的,抓住类型、提取典型、塑造形象等都是杂文常见的艺术表现方式,而王小波杂文的特色就是以故事的讲述展开讽喻性的比附,把复杂的说理赋予到有趣的“故事”之中。《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正是如此,文章以“文革”为背景,叙述了一只猪的故事,描写了它种种不可思议的行为,以及这种行为引起“领导们”的憎恶和围剿,而最后,它在机警敏锐的躲闪后成功逃脱,成为一个流传的“神话”。
这里我们首先应该注意,“特立独行”是一个比较性概念,它本身并没有具体的标准或者尺度,任何人无法规定什么表现才可以称为“特立独行”,只有当它与“庸碌平常”相比较时,才可能凸显。因此实际上,王小波提醒我们关注的首先在于这只“特立独行”的猪生存的环境,那个充满了规约限制、充满了教条刻板、缺乏生气活力的环境——“文革”。事实上,纵观王小波的作品,我们会发现,“文革”是笼罩在他所有故事之上的巨大阴影,那个年代成为一种前背景,以禁锢、压抑、混乱和荒谬的象征成为盘旋在文本中的硕大苍鹰,羽翅煽动混浊的空气,窒息着每个人的生命。王小波对“文革”的记忆极为深刻,那是一场整个中华民族患上“集体性癔症”的癫狂的年代,那是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因此,他始终记得正直优秀的父亲如何惶惶不可终日地度日,他不时回忆三年困难时期的饥饿经历,他念念不忘“大跃进”和“文革”时期那些试图取代现代科学技术的愚昧古怪的方法……从那个狂热的革命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年代一路走来,王小波经历了从提笔“青山处处埋忠骨”的满腔激情豪迈到遭遇精神肉体双重折磨的过程,内心充满了深切的痛苦和深刻的认识,于是回望成为他固有的姿态,正是在回望中,他一次次质询,一次次发现,“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凸显的,文章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将读者迅速带入“文革”情境,因此当我们看到作者调侃着“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时,看到“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引者)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等荒谬的现象时,也就不再稀奇了,有的只是一笑之后默默的悲哀,是对那个限制、愚昧和荒谬年代的悲哀。而王小波眼光显然穿透了那个时代,在他看来,悲哀的与其说是时代,不如说是民族劣根性,他直言:“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这是全文仅有的一处直接议论,也是全文的重点之一,可以说,正是因为这种“设置”的特有品性,造成了自由的压抑,造成了主体的缺失,也造成人性的泯灭,在这种劣根性下,人类的处境有如牲畜:“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说之前王小波还能讽刺地自嘲“青春如歌”的知青生活实际上与猪类相差无几,都充满了枯燥的单调和窒息的遏制,那么此时他恐怕已经很难再轻松自如了,对压抑的痛恨、对逆来顺受的贬斥和对自由精神的想望溢于言表,也成为他全文的主题中心。
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成为傲然于世的“英雄”。它“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像山羊一样敏捷”,“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这种种生动精彩的描写为我们刻画了一只“不像猪”的猪,猪应该有猪样,肥胖、慵懒、愚蠢,这是人类为其设置的生长方式,只有遵守这种生活方式的猪才是正常的猪,而这位被王小波尊为“猪兄”的猪,却从形貌到行为完全违背了固有的方式,它的“潇洒”正是一种自由的精神状态,是不畏强权、无拘无束、洒脱自然的生命本真形态,是崇尚个性、体验独立、尊重主体的精神境界,也是王小波意欲表达和追求的状态,因此文末作者由衷地感慨道:“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不仅是在怀念特立独行的勇气,更是在批判蛮横无理的强权霸道和安命顺从的懦弱。事实上,王小波从未减弱过他的批判锋芒,他始终把追求自由和批判压抑、反抗强权结合在一起,知青们对猪兄的喜爱与老乡的嫌恶、领导的痛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仅表达了知识分子对自由的追求,更反思了民众对自由的不理解、不接受以及批判权力政治对自由的压制,使文章从表面的生动走向背后的深刻。质疑和批判是杂文的主要特征,而王小波更是把这种批判指向普遍人性道德,这种对国民性的反思和批判继承了杂文旗手鲁迅的魄力,也使王小波的杂文不仅具有现实针对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拥有了历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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