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在灾难面前的超然幽默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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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理由】
   幽默散文在八十年代后期和九十年代中期蔚为大观,汪曾祺的幽默独树一帜。一般作家的幽默比较急迫,汪先生好在从容不迫,雍容大度,如不食人间烟火。但是,这样的理解,可能并不太全面。在本篇中,汪先生于血肉横飞的战争环境中,检索趣事,不厌其烦,貌似超然,“不在乎”,却于谐趣横生的“不在乎”中,揭示了中华文化性格的坚韧不拔及其深厚哲学基础。
  
  写的是抗日战争期间躲避日本飞机轰炸的故事,跑警报,可以想象,有纷扰,有紧张,有血肉横飞的惨状,应该是很痛苦的、很恐怖的事,但是,观其全文,却不见恐怖,不见紧张,相反,倒是悠闲之状比比皆是。如果从某种僵化的观念出发,是否可以非难作者歪曲了历史的真实。但,至今并没有什么评论家发出这样的批评。为什么呢?这是很值得思考的。
  文章一开头,就写了一个教授讲课讲到跑警报结束的故事,又写了一个学生关于跑警报带上一壸水,夹着温庭筠或者李商隐的诗集,从容自在地度过一天。写这样的故事,鸡毛蒜皮的,和空袭警报的紧张环境好像不协调,林非先生说,散文不是写真情实感的吗,不是要抒情的吗?这是抒什么情呢?是不是太不严肃了?文章的立意不是要善于剪裁吗?作家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省略掉呢?拉拉杂杂,在文章中有什么价值呢?
  读散文,欣赏散文,遇到现成的理论、概念不能解决的问题,不能拘泥于理论和概念,而要从阅读的“实感”出发,阅读的“实感”,特别重要的是最初的感觉,或者叫做“初感”只能从这里出发,而不能从什么理论出发。我们读这样的文章最初的原始的感觉是什么呢?
  是不是觉得挺有趣的。汪先生笔下,不论是教授还是学生都挺有趣。有趣在哪?面对空袭、轰炸、死亡的威胁,不但没有恐惧,相反,挺悠闲,挺自在。整篇文章,这样的事情,写了一件又一件,全文所写的事情,都很有趣。趣味就在这样的空袭,不紧张,不痛苦,不残酷,相反,很好玩。
  是不是可以说,文章的立意,就是要追求一种趣味,一种超越战争环境的严酷性的趣味?按作家的思路,这种趣味首先集中在跑警报的地点上。
  在山沟里的古驿道上,有赶马帮的口哨,有风土化的装束,有情歌,有马项上的铃声,“很有点浪漫主义的味道,有时会引起远客游子的淡淡的乡愁”。
  很显然,趣味里渗透感情,知识分子对于民俗的欣赏追求的是情感和趣味的结合,把它叫做“情趣”,是不是比较适合呢?
  接下去,是“漫山遍野”中的几个“点”,古驿道的一侧,“极舒适”,可以买到小吃,“五味俱全,样样都有”。沟壁上,有一座私人的防空洞。用碎石砌出来的对联是“人生几何,恋爱三角”,还有“见机而作,入土为安”。作家对这样的对联的感慨是:“对联的嵌缀闲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
  这样的“佩服”,当然表现了作家的感情和趣味,但,是不是有一种感觉,这样的情趣,和我们通常在抒情散文中感受到的情趣有些不同。这个“佩服”的妙处,在于其中意思好像不太单纯,不但有赞赏意思,而且有调侃的意味。而在这种调侃的意味,我们是不是感到这种趣味,不同于一般的情趣,而是有点诙谐,应该是另一种趣味,如果把它叫作“谐趣”,可能更加贴切。
  从这里,透露出一点信息,本文作者所追求的,应该不是一般的情趣,而是谐趣,而富有谐趣的散文,就不应该属于抒情散文,而是幽默散文特点。这一点,到了下面更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跑警报居然成了“谈恋爱的机会”,男士还带上花生米、宝珠梨等等。“危险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女同学乐于有人伺候,男同学也正好殷勤照顾,表现一点骑士风度。”“从这一点来说,跑警报是颇为罗曼蒂克的。”
  为什么这样的趣味叫做“谐趣”呢?谐,是和谐的意思,情感和环境一致,高度统一,水乳交融,跑警报,纷扰不休,令人烦厌、苦恼,人的情操通过和谐的表现容易达到美化、诗化的境界,就是情趣,如若情感和环境的严酷不和谐,明明是血肉横飞的战事,却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情调,这就不和谐了,不和谐的趣味,就有点好笑,有点好玩,不把人的情操往诗化、美化的方向去升华,而是相反,恰恰往可笑方面去引申。这就是谐趣,就是幽默感。
  不和谐构成幽默感,在西方幽默理论中,是一个基本范畴。英语叫做“incongruity”。
  到此为止,我们大概可以假定:这篇散文的特点,定性为幽默散文。
  接下去,认真检验一番,这个假定在文本中,是不是有充分的支持?警报结束了,回家遇雨,就有一位“侯兄”专门为女同学送伞的故事。作家这样评述:
  
  侯兄送伞,已经成定例。警报下雨,一次不落。名闻全校,贵在有恒。
  
  这就不但是情感方面的不一致,而且是语词方面的不一致了。本来,“定例”的指称与一定的规章条例习惯有关,是一种规定,一种约束,有一定强制性的,不能不执行的。而这里却是自觉奉献的。至于贵在有恒,本来是指,以顽强的意志坚定地追求一种学业上、道德上的目标,而这里却是,为了讨好女性。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和谐,怪异,给人以用词不当之感,但是,就在这种用词不当之中,读者和作家心照不宣,领悟了作家对此人的调侃。文章的幽默感随着类似的怪异,不和谐的程度的强化而不断加深。跑警报的人,大都带着贵重的金子。哲学系的某个学生,作出这样的逻辑推理:
  
  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因此,他跑警报时,特别是解除警报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巡视路面。他当真两次捡到过金戒指!逻辑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逻辑学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这位同学捡到金戒指,是偶然的,但,作家却用一种牵强附会的逻辑,不和谐的逻辑,把它说成是必然的。这里逻辑的不和谐在于:有人丢掉金子必有人捡到金子,这不是必然的。有一种可能是丢掉了,并没有给人捡去,而是失落在某一角落。至于我是人,故我一定会捡到金子,更是不合逻辑推理的规则。这条推理要能成立,必须大前提是周延的,也就是没有例外的。所有的人都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一定能捡到金子。如果只有个别人能够拣到金子,并不能推出:我是人,就一定能捡到金子。不合逻辑的推演,是荒谬的,不和谐的,但和偶然的事实巧合。这明显是一种歪理歪推。因为其理之歪,才显得不和谐,这已经是可笑了,然而又和事巧合,就更加可笑了,因而,谐趣在这则故事中,显得更浓了。幽默感就更强了。
  跑警报有这么多趣事,不跑警报,也有趣事。一个女同学,利用此机会洗头,一个男同学利用这个机会煮莲子。即使飞机炸了附近什么地方,他仍怡然自得地享受他的莲子。
  文章写到这里,几乎全是趣事,轻松无比。忽然笔锋一转,说是,飞机也炸死过人。田地里死过不少人,但,没有太大的伤亡。这一笔,从文章构思上来说,可以叫做补笔。为什么呢?开头我就说过本来,飞机空袭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但,作家的文风,却追求一种轻松的、幽默的风格。一连串写了许多轻松的故事,幽默随着不和谐感的强化而强化。但,读者也可能发生疑问,在这样的民族灾难面前,作家怎么能够幽默得起来,轻松得起来。
  作家的这一笔,应该是一个交代。因为没有太大的伤亡,所以才幽默得起来,如果每一次都是血肉横飞,尸横遍野,这样轻松幽默,就是歪曲现实了。鲁迅在世时,对林语堂提倡幽默一直怀着警惕,就是担心,把刽子手的凶残他作大家的一笑。
  汪曾祺是一个很思想的作家,他对这一点是很有警惕的。除了这一笔以外,还有一笔,那是最为重要的一笔:
  
  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昆明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
  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报》。
  
  “不在乎”,是全文的注解,是全文的思想精华。文章写了那么多的有趣的、好玩的、不和谐的道理,充满幽默感的、好玩的人和事,并不是低级趣味的搞笑,而是相反,有着深刻的、哲学性的思考的。在这种“不在乎”的谐趣中,作者揭示我们民族在灾难中顽强不屈的精神的深厚文化基础。以类似开玩笑的笔墨写出儒道互补,出世和入世相结合的精神传承。这就不是调侃,不是幽默,也不是抒情,而是文章的理性的基座。当然,读者从这里享受到的不仅仅是传统理性,而且还有作者的个性,“不在乎”,同时也是展现了自己在严酷现实面前超然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是汪先生所特有的。如果允许,可以设想一下,同样的题材,让老舍、巴金、茅盾、孙犁去写,绝对不可能这样超脱,很可能是充满了民族的义愤的。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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