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爱的繁衍与生殖”的祭坛

作者: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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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耀先生创作完成于1981年的长诗《慈航》,不仅是新时期文学三十年出现的巅峰之作,亦是整部诗史中堪与《离骚》《北征》并列的伟大诗章。与屈原、杜甫有所不同的是,昌耀的诗章表面上并非与时代共振,或合拍,而是与诞生了它的地理上的青藏高原一般,与这个时代背驰,或对峙。
  进入新时期后,刚从二十余年的流放中走出的昌耀,并没有随当时的潮流,以另一种形式陷入对过去苦难的沉湎,而是超拔出来,以一种圣者的目光,探入了历史的岩层,深刻地洞察了这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缺失。他知道,如果不补上这个缺失,所有的反思,新的建设,都不能是健康的,历史也不可能有真正的进步。而这个缺失,就是“爱的繁衍与生殖”。
  早在1988年,中国著名诗歌评论家叶橹教授就先见性地指出:《慈航》应被视为中国当代的《神曲》。诗人以高洁峻拔的人格,博大深远的胸襟,以及青藏高原的岩壁上镌刻下的一行行碑文般的诗行,告别了过去的一个时代,同时又启迪着一个新的时代。他以自己历经二十余年的炼狱般的苦难与彻悟,来试图建立起一个爱的祭坛,使这人类有史以来就在不断呼唤着的信仰,前所未有地饱满,真实,令人信服。
  在现代新诗中,由十二个章节约四百行诗构成的《慈航》,可谓篇幅宏大,属于一首叙事诗的规模。而支撑《慈航》框架的,也确实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一位被时代的命运从内地流放到青藏高原的诗人,在他的生命之途走到绝望的时候,幸运地遇见了一位土伯特老人与他的女儿,他们以博大的爱,收留了这位孤独的流放者,土伯特女儿更是与他发生了纯洁的情爱,最终合为一体。无疑,这不仅属于一首叙事诗,也是一个颇为吸引人的长篇小说的结构,然而,昌耀并未以此在叙事及细节上展开,而是以此为背景,为台基,将这一切构筑成了一部个人及时代的精神史诗,爱的史诗。
  “慈航”,本为佛教名词。佛家宣称菩萨大发慈悲普度众生出离生死苦海,喻之为航。昌耀的“慈航”,引其文字启发,将之延伸为一次爱,或寻觅爱的归宿的航程,而其宗教意味,则成为诗篇深厚博大的背景。作为一首抒情史诗,在试图以一种“超越”寻觅归宿的意义上,《慈航》令人颇有兴味地联想到《离骚》:同是一段旅程,《离骚》是背弃,远去,是因为对政治社会的绝望,而向着一个具有神话色彩的世界远游;与屈原一般,昌耀亦遭遇了政治社会的绝望,但《慈航》的路程刚好相反,是由诗人被抛入的荒原,向着人间,向着人类善良与爱的世界寻觅,回归。《离骚》结尾部分的“仆夫悲余马怀兮,蜷扃顾而不行”,或许在宿命中预言了两千年后的《慈航》。
  《慈航》的第一章《爱与死》是这样开篇的: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爱与死”,实际上就是“生与死”,或“死,还是活”这样一直困扰着人类的哈姆莱特式的问题,而昌耀以他的这四行碑文般的诗句作了坚定的回答。爱的拯救,超越,无疑是一支“命题古老的琴曲”,人类往昔的千百次的弹奏,更多的似乎是在神话与童话里。昌耀以他的漫长的穿越炼狱苦难的体悟,“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的生命姿态,为之注入了大地的厚重,人间的力量,并使之成为《慈航》这部诗篇的主旋律。这一主旋律不仅随之在第一章的结尾,而且分别在第三章《彼岸》,第七章《慈航》,第十一章《爱的史书》,第十二章《极乐界》——全诗的终曲复沓出现,一次比一次强大,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镌刻于读者的心灵,使之与诗篇中作者的苦难历程,以及爱的相遇、拯救,最终交织成了一部贝多芬式的宏大的交响曲。
  第二章《记忆中的荒原》,昌耀将他曾经的炼狱的荒原,命名为“不朽的荒原”,显示了他在苦难面前的从容、澹定,也使我们触抚了他从未被苦难击垮的精神硬度。上个世纪50年代,仅仅是因为一首有着自己个性的诗,21岁的昌耀便以右派的身份,被迫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在荒凉空寂的青藏高原的流放,其经历苦难的漫长,生存的艰辛,在历代大诗人中都是罕见的。昌耀的超凡之处,就是他没有以自己的劫后余生在其中继续“沉湎”,而是卓然地超拔出来,在这一章三度出现的“不朽的荒原”的旋律下,仅以“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 那来去无踪的鸱鸺”等十余行的象征,暗喻,就将一切概括了。逆转的命运把昌耀投入了苦难的荒原,同时,亦造就了我们所见到的昌耀与他的不朽的诗篇——为了这诗篇,昌耀坦然认领了一切。
  
  当我回首山关,
  夕阳里覆满五色翎毛,
  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从第二章这最后三行诗中立起的诗人形象,虽然有着对过去苦难的复杂情感,但他的步子无疑是正走向彼岸的。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了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
  长泣。
  
  由这几行经轮般转动的诗行,启动了第三章《彼岸》。诗人在他的“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 长泣”时,在他走到苦难的绝境时,遇到了他的拯救者,他的善与爱的引路人——土伯特老人和他的女儿。《神曲》开篇时的但丁,在人生旅程中途的一座昏暗的森林陷入困顿,幸遇他的导师维吉尔引领,开始了穿越地狱、炼狱的神奇历程。而在这里,昌耀无须“维吉尔”的引导,完全凭借自己的意志与强大的精神力量,穿越了自己的地狱、炼狱,并终于遇见了土伯特老人和他的女儿,进入彼岸天堂的光线中。
  随之的第四章《众神》,诗人为我们列展了他所见到的天国的众神们,原是“那个年代/ 良知不灭的百姓”“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 那些敬畏鱼虫的人”“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众神不再存在于我们仰视的天空,而就生活在人类的大地之中。
  但丁《神曲》的世界,是由地狱、炼狱、天堂构建而成,而在进入“上帝死了”之后的20世纪,这个多层建筑在人类思想的震动中无奈坍塌,一切归于平面的大地。天堂虽然陨落,但天堂之光并未消失,而是从此流淌于大地。地狱,炼狱,天堂,从此就在这平面的大地各画其版图,犬牙交错,又不断地相互挤占,渗透。人类精神求索的几何图形虽由此有所改变,但其线条指向追求超越的本质并未改变,如果说,但丁天堂的引领者,是他的早逝的恋人贝特丽齐,那么,昌耀彼岸的引领者,就是这青藏高原纯洁的土伯特女儿。
  
  这微笑
  是我缥缈的哈达
  寄给天地交合的夹角
  
  这三行奇妙无比的诗句,拉开了第五章《众神的宠偶》的帷幕。微笑,是人类的一种表示亲切、亲近的神情,是一个如风、如水一般流逝着的过程,这里,诗人以一条洁白哈达的比喻,将之呈现出来,读者却丝毫不觉突兀——它显示了昌耀深湛的诗艺匠心。“微笑”与“哈达”,显然都是给予心仪或心爱的人的,这两个词的背后,亦隐有着交联的网络:微笑的安静,纯洁,指向哈达的洁白;哈达风中的飘忽,亦呼应着微笑风水一般的流动——这样的喻合,真可谓妙手偶得。而更令人叹服的,是诗人将这一神妙喻合的继续发展:微笑风水一般的流逝,给人一种难以切实把握的感觉;微笑与大笑、哄笑等显得较为世俗的场景相比较,又有着一种幽玄、超拔的意味——这些都指向第二行诗句中的“缥缈”,并由此提供了诗思进一步发展的动力。“缥缈”,在视觉上往往指向遥远的地域,乃至天边,这便有了第三行中“天地交合的夹角”的出现,且使得前面“微笑”“哈达”的呈献,有了合适的着落。然而,昌耀神奇的比喻及通感,并没有就此止住惯性,“天地交合”,还令人联想到阴阳相吸、男女相亲的自然之理,在这联想中,读者很自然地意识到,这绝无仅有的“哈达”,是诗人要献给“众神的宠偶”——那位可爱的土伯特女儿的。随后的诗行中,诗人即以淋漓的笔墨,描绘并赞美了土伯特女儿纯真的生活,美丽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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