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重阳节里的风流吟唱

作者:范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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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唐时期,孟浩然是第一个用心思写山水诗的诗人,因其人品高洁和诗风渊醇,深得时人赞赏和倾慕,将其与王维并称为“王孟”。
  孟浩然爱菊。他的田园诗中涉及到菊花的有五首,《过故人庄》就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也最能体现孟浩然的隐逸情怀。《过故人庄》是孟浩然隐居鹿门山时到一位山村友人家做客所写: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全诗描绘了在盛唐安定繁荣的历史社会环境背景下,那种恬淡自然的山村风光和平静安适的田园生活,语言清新朴实,意境鲜明深远,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时代特征,充满了和谐自然的生态之美,是自唐代以来田园诗中的佳作。
  全诗从应邀写起,点出是受“故人”相邀,间接地说明自己不是第一次前往做客了。“故人”是谁?作者没有说明,虽曰“田家”,但应该是和他情趣相投之人,至少也是他愿意接近或亲近之人。既是故人相邀,欢愉之情也就自然向外流露出来,赴约路上所见的绿树环绕、青山横斜这种自然之景,就变得格外亲切宜人,让人仿佛在欣赏一幅清淡水墨画。面对菜圃场院,与故人把酒谈论稼穑之事,共同感受着生活的快乐和诗意。
  菊花无疑是《过故人庄》的灵魂。和梅、兰、竹一样,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有着特殊象征意味。因为它有百花凋谢时傲然独放,花期过后败而不落的精神,故而被中国诗人赋予了临霜绽放、清操独标的品格。它的这种独特品性,在文人笔下被赋予了广泛而深远的象征意义,显得更为人性化,因而也就成为了中国文人人格和气节的写照,故自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它就不断地被中国文人热情地歌颂着,例如,李世民(“阶兰凝暑霜,岸菊照晨光”)、李白(“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黄巢(“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王安石(“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晏殊(“槛菊愁烟兰泣露”)、李清照(“人比黄花瘦”)、文天祥(“落叶何心定流水,黄花无主更西风”)、朱元璋(“忽与西风战一场,满身披上黄金甲”)、曹雪芹(“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等人,因境遇和身份的不同,对菊花寄予了各各不同的情思,使得菊花之执著、清傲的形象和品格更为美好、丰富,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使菊花具有了隐者的超脱和人的灵性。
  在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中,菊花的出现是在非常自然的状态下发生的,看似只是一种自然的故人之间约定,好似和咏菊无关,可如果看看历史中真实的孟浩然,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当中那含而不露的咏菊意味了。孟浩然四十岁进长安,应进士不第,后又因“不才明主弃”(《岁末归南山》)触怒玄宗,以至终生仕途黯淡,平生抱负难酬,于是他便将兴趣彻底转向山水之间,后虽入了张九龄的幕府,或许因为此非其志所在,时日不长就又飘然而去了。纵观孟的一生经历,虽初有入世之愿,但最终彻底走上了出世之路,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隐者。也正因为他的这番经历,使得他的许多诗作充满了孤清的意味,如“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早寒江上有怀》),“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正像林庚先生在《中国文学史》所说的那样,这些诗作为唐朝这一“男性的文艺时代”增添了“静远清越”的景象。
  试想,孟浩然如果是一个公务繁忙的仕途上志得意满的人,他还能做“就菊花”的清雅诗人吗?似乎是不大可能的,因为权力多多少少总是会破坏诗境的清雅的。例如,与他并称的王维官至尚书右丞,在其半官半隐的一生中,虽然也写了菊花,但在《奉和圣制重阳节宰臣及群官上寿应制》等诗作中,菊花只不过是颂上的道具罢了:“四海方无事,三秋大有年。百生无此日,万寿愿齐天。芍药和金鼎,茱萸插玳筵。玉堂开右个,天乐动宫悬。御柳疏秋景,城鸦拂曙烟。无穷菊花节,长奉柏梁篇。”这里的菊花沾满了金玉富贵之气,并无多少隐逸清傲的气质。当然,不同的社会地位和人生境遇决定了诗人对菊的不同态度。和许多咏菊之人相较,王维一生没有遭受过政治上的打击,即便是身陷安禄山叛军阵营,被署以伪官,以至于坏了平生清誉,但那也是局势使然,而非构陷意义上的政治迫害或政治失意,后虽因此而被朝廷定罪,最终还是重新得到了唐肃宗的重用。
  反观孟浩然,则因一句“不才明主弃”导致了政治生命的实质终结,这对其充满远大抱负的政治理想的打击,无疑是惨重的,故面对韩朝宗帮他延誉之善举,张九龄请他入幕之善意,已经无法再激起他的政治兴趣了。也正是因为这种政治上的打击,才使孟浩然不同于王维,成为真正的隐逸之人,其隐逸思想是以一种彻底生活化的方式,自然而然体现出来的,更是一种神形兼备,内外统一的物我(菊我)两合、物我(菊我)不分境界。所以,在《过故人庄》中,不加雕饰地流露出“就菊花”,也就显得异常恬淡自然和不露痕迹了。当然,这里并不是以“菊”来定王、孟二人诗品的优劣,只是就“菊”而论两者不同之根源。
  从隐者的定义出发,孟浩然和陶渊明无疑都是神如菊花的,但二者之间的区别却也显而易见。陶的诗多外露清寒之姿,内含清苦之意,虽自然,终有不平无奈,读来总给人以隐痛和惆怅的感觉,透出魏晋时期凄怆的气息。陶诗之所以如此,那是朝政时局的黑暗和自身政治理想相矛盾造成的。先是因门阀制度形成的不平等,让他受人歧视,以致不堪为吏,后又分别受惑于桓玄、刘裕,让他彻底对当时的政治绝望,故而在“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归园田居》其五)后,产生了“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同上)的轻松,进而产生了“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同上)的欢愉。但无论是轻松也罢,欢愉也罢,其底色毕竟是 “怅恨”。
  而孟浩然的诗,则让人能感受到一种从容不迫、大度自然、恬淡祥和的盛唐气象。在孟诗中常多“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经七里滩》)、“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秋登南山寄张五》)的欢娱。同时山水田园诗,为什么会有这种内在的区别?其根本原因在于时代的差异性。林庚先生精辟地分析了其中的原因:“六朝人的生活是隽永的,唐人的生活是活泼的。前者是深刻,后者正是浪漫与健康。”正是这种差异性,造就了陶、孟之间的本质区别。另一个原因在于二人生活质量上的差别。陶渊明的生活无疑是清贫的,故有《咏贫士七首》之叹和《乞食》之悲。他虽说“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咏贫士七首•其五》),但正是因为“倾壶绝馀沥,闚灶不见烟”(《咏贫士七首•其二》)、“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咏贫士七首•其三》)、“刍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咏贫士七首•其五》)的极度贫穷生活状态,才有了“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的彷徨,以及“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咏贫士七首•其七》)的凄怆的儿女情长。而孟浩然的生活则是不用煎熬于肚子的问题,在他的一些诗中,我们可以听到牢骚和愤懑,但绝无饥寒之哀和“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咏贫士七首•其四》)的凄惨。总之,虽然二者都是因政治的失意而彻底地走上隐逸之路,二者诗的风格在许多地方也有相似之处,但他们对菊花的爱是不一样的:前者爱得深沉,后者爱得从容,前者是“道”的追求和维护,后者则是生活化的自然意兴的表达。
  当菊花因陶渊明而成为隐者的象征时,它也就成为魏晋风度的一个重要符号和标志。毫无疑问,孟浩然是非常欣赏陶渊明及魏晋风度的。因欣赏陶渊明,故有“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之表白;因欣赏魏晋风度,故在其诗中就透出了“法侣欣相逢,清谈晓不寐”(《录香山湛上人》)、“谁采篱下菊,应闲池上楼。宜城多美酒,归与葛强游”(《九日怀襄阳》)、“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自洛之越》)、“愿言解缨绂,从此去烦恼。高步凌四明,玄踪得三老。纷吾远游意,学彼长生道。日夕望三山,云涛空浩浩”(《宿天台桐柏观》)之魏晋风韵。就其人格而言,李白《赠孟浩然》一诗对孟浩然人格气度的评价,无疑是当时人和后来人的共识。
  孟浩然在诗歌创作中惯用的“兴象”手法,使诗人的情感世界和人格精神经过物化后,达到物我不分、物我一体的融合,这种融合让其作品的表述显得更加自然,这种自然因体现在生活化上,也就更加富有生活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这也标志着魏晋风度,已从魏晋时期的感性偏多走向了盛唐时期的理性和感性的统一。就如同闻一多在《说唐诗》中评价的那样:“孟浩然可以说是能在生活与诗两方面足以与魏晋人抗衡的唯一的人。他的成分是《世说新语》式的人格加上盛唐诗人的风度。”旨哉斯论!在重阳日,从菊花那清雅的形象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诗人的气度,可以看到一个风流而高华的孟浩然!
  作者系安康学院《安康学院报》执行编辑,陕西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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