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景语物语:闺中的心事

作者:刘淑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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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易安词善于借身边物事来说话。情绪的抒发,心事的表露,多是藉了身边物事的铺垫衬托,而显得水到渠成,并且富有意蕴。虽然,在词中描写闺房之景并非李清照的独创,而是自花间派以来宋词中特有的道具性与装饰性,但是,花间派以来男性词人于此显露的窥视欲与庸俗趣味,显然无法与李清照词中的清新幽雅相媲美。在李清照笔下,居室的精美陈设并不仅仅是为了铺排居处的豪奢侈丽,而是于其中可以见出词中女子深曲的心事与丝丝连连的情绪轨迹。
  那么,词中女子的闺房又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首先印入眼里的是金猊。唐代起,人们的生活开始精致化,对室内情景的营造尤其被注意。中国古人可以说是十分浪漫与讲究情调与雅致的,如果能复原他们的生活,我们就会由衷叹服这种优雅,要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唐代以后,闺房时兴熏香。时辰不同,情境不同,所熏的香也不同。古时香的形状与我们现在大不一样,一般是用各种香的配料,和以蜜、枣膏、白芨水、蜡等,做成小球、小丸或小饼的形状。古人的焚香是一件既复杂又富情趣的事情,十分讲究火候。一般是在金属或瓷质的香炉内生一块炭墼,上面覆以炉灰,炉灰上再盖以隔火砂片,最后放上精美的香饼香球或香丸。这样既不至于因炭火太旺而烟气弥漫,也保证了香能够被烘烤而散发出淡淡的味道。香炉里的香一般保持终日微火不断,“炉中不可断火,即不焚香,使其长温,方有意趣。且灰燥宜燃,谓之活火”(明文震亨《长物志》),保持活火不仅是为了易燃,还主要是为了使焚香所营造的这种意趣情致保持下去而不间断。所以,添香续香也就显得重要,而它的复杂程度又超出我们的想象,故,古人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句。此外,香炉的造型也是十分讲究的,这是因为在功用性之外,主要讲究个美观与情趣。多数情况下,香炉被做成一些动物的造型,名曰“香兽”,如麒麟、香鸭、狻猊等。孟晖的《花间十六声》认为,“大约因为狻猊、麒麟一类造型的香兽看去很有气派,所以,在宋代,被当成了大型宫廷仪式上的陈设”(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55页)。宋代天子在集英殿举行大宴会时,就“设银香兽前槛内”(《宋史•礼志》)。
  明白了焚香与香炉的大致情况,再反过来看词中的“香冷金猊”。金猊即鎏金的狮子。《老学庵笔记》卷四:“故都紫宸殿有二金狻猊,盖香兽也。故晏公《冬宴》诗云:‘狻猊对立香烟度……’靖康后入于金,奉使尝见之。”可知,在陆游的时代,金狻猊为宫中之摆设,北宋都城陷落后,这金狻猊被当作宝贝,流落于金人之地。我们也大致明白,金猊在青年李清照生活的时期,绝非随处可见的闺房焚香用具,它可能只见于贵族或高层仕宦之家,不仅仅是焚香之具,而且还是标明身份与排场的物品。李清照为名臣之女名相之媳名士之妻,居室中有此物自不稀奇。于此,“金猊”的出场显示了词中女子的身份,和闺房的豪华。在这样的华美闺房中,金猊之口吐出的香气也定是奇异的名香,而词中女子却任金猊中的香火熄灭、冷却,而不去添香续香,闺房的冷清与居处其中的女子的心灰意懒,于此明现。那么,这个懒得添香的女子又在干什么呢?是有什么事情羁绊而使她忘记了添香吗?“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告诉了我们答案。原来,这个美丽的人儿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呢。你看,绣着华贵图案的红色锦衾被她的辗转翻身而弄皱,掀起了红浪。“被翻红浪”可谓典语隽语,美好的意境只是因为这么一个微小的细节与色彩而充满照亮闺房。说起来,李清照并不是第一个用这一好词儿的人,柳永《凤栖梧》有“鸳鸯绣被翻红浪”,是用来描写词人与歌妓的双栖双宿,浪漫但不美好,而显尘下。易安用了这一美词儿,却重新营造了一个典雅别样的意境,在这里,虽然也是形容闺房之景情,但是却脱去了由男性词人眠花宿柳而沾染的情色与玩弄,多了女子对自身优雅生活的认同与自身生活状态的细味。这是一个高雅的贵族女子,而不是歌筵舞席上供人玩弄身怀娇媚与善做姿态的风尘女子。这不单单是一个化用他人用语的事,而是在词人的心中完成了一种理想女性身份与角色转化的见证。
  那么,这个被翻红浪的女子,在做什么呢?想什么呢?夜已尽,晨已来,本是新的一天,应该是带着惊喜与新鲜去迎接第一缕阳光的,可偏偏,她像耍小孩子脾气似的,赖在床上,懒得起来,懒得梳妆。镶着钻石与珍珠的精美妆盒,此刻,失去了它的用武之地,只是被闲置在一边。太阳在冉冉升起,她的光照射在了屋里,照在了雕成辟邪形状的金色帘钩上。此时的女主人,也许还没有掀起帘子,只是任帘幕低垂,任阳光无望地照在没有挽起帘幕的帘钩上。想起“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那是明月不解人情,令人懊恼,此处却是女子不愿解情,逃避而堕怠。让我们看一下词中女子的闺房全景吧:她斜倚在床上,床上红浪翻卷,床的周围立着屏风,而阳光,则照在屏风之外帘帐的帘钩上。古人有在床四周设屏风的习惯,庾信《镜赋》“玉花簟上,金莲帐里,始折屏风”,唐代王琚《美女篇》“屈曲屏风绕象床,葳蕤翠帐缀香囊”是明证。女子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推折起床前的屏风,然后再掀起纱帘,开门或开始其他活动。屏风的外面,是四垂的帘帐,而香兽金猊就立在屏风与帘帐之间。那镶着宝石与珍珠的妆盒,则被放置在一边。古代女子,尤其是贵族女子,梳头的时候是盘腿坐在床上进行的,与人齐身高的镜子被抬至床边,人坐在其上,正好可以照见,而妆盒自然也是被放在床上的。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五代王处直墓图,无不表现了这些内容。现在,女子连床都懒得起,更别谈梳妆了,宝奁与镜台自然也不会放置在床上。所以,“任宝奁闲掩”是含了这么一层意思的。这是女子的生活状态。
  “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显得有些突兀。因为人的眼睛与心理暂时无法从对室内陈设的描写一下子跳跃到愁啊恨啊之上,但细味起来,又不突兀。为什么?人的生活无非包括物质与精神生活,对物质状态的描写最终是为了反映人和人的内心与精神,否则没有任何意义。虽然词人用了“生怕”一词,表示对其后所陈说的愁啊恨啊事啊持否定态度,但是,“生”字却透露出了一种惊心,这种怕还不是一般的怕,而是让人触目惊心的怕。女子为何有这样刻骨的惧怕与胆怯?那是因为她之前已经过多领略了这种愁啊恨啊,和许多令人伤心的事,所以,她现在的怕是一种无法抵御的抵御,是一种无法控制陷入闲愁暗恨而采取的决绝但是理性的态度。虽然是拒不谈起拒不想起这闲愁暗恨了,可是,心不是机器,不是电脑,无法完全做到冷静和理性,无法全部听从指令,于是,一句“多少事,欲说还休”在强大的决心与阻力之下,如漏网之鱼,如无法闸住的涓涓细流,悄无声息轻而易举地流泻了出来。女子的心迹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了。一波三折。
  女子毕竟是女子,感情的动物,这是无法更改的。犹如告诉别人不许提及一样,她自己终是无法藏住掖住,而自动透露了“天机”。“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较前面三句更加明白了些。虽然,她依然爱用“非干”“不是”这样的否定语,但是,此地无银。聪明的人们,总是不愿意听她“非干”“不是”的指引,不愿意顺着“非干”“不是”的路走下去,而是折回来,从反方向,去意会。这也就是说,虽然女子的消瘦与病酒没有干系,也不是因为悲秋,但,总算是承认,她的消瘦,是因为“愁”。至于这份愁是一份什么样的愁,我们暂时不晓得。而病酒与悲秋又提供了两种可能的生活。有的本子上此处的“悲愁”为“悲秋”,我比较倾向于后者。所谓病酒,即是酒喝得多了不舒服,好像生了病一样。李清照词中多次提到酒,“酒阑歌罢玉尊空”(《好事近》),“浓睡不消残酒”(《如梦令》),“沉醉不知归路”(《如梦令》),“金尊倒,拚了尽烛,不过黄昏”(《庆清朝慢》),“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诉衷情》),“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念奴娇》),“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醉花阴》),“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蝶恋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蝶恋花》),“酒阑更喜团茶苦”(《鹧鸪天》),“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声声慢》)不仅病酒,而且还有“酒朋诗侣”(《永遇乐》)。我们不知道宋代女子饮酒者是否普遍,李清照词中多次提到饮酒,至少表明她的生活也有如男子般的一面。而悲秋情怀则更是参与到男子的精神世界中了。这说明,词中女子的生活也时有男性世界的洒脱,这种所谓的洒脱是一种高度的精神活动,它容易使人着迷,也容易使人为之神魂倾倒,甚至憔悴消瘦。所以,女子又连用了两个否定,传达了这样一种信息:新近身体消瘦了,但是瘦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病酒和悲秋,这也间接说明,病酒与悲秋同样可以使人憔悴。但是,女子的这一次消瘦与憔悴的原因并不是病酒与悲秋。
  女子的憔悴消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过片意不断。承接上面的疑问,女子以伤痛的语气,在那里哀叹,罢了罢了,你这一次离开呀,即使《阳关曲》唱千万遍,也无法阻挡你前行了。《阳关曲》为送别时演唱的歌曲,词为:“渭城朝雨浥清晨,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因重复三遍,也称《阳关三叠》。千万遍阳关形容分别时刻的缠绵与挽留,《阳关曲》唱了一遍又一遍,即使唱到千万遍,也留不住心中的那个人儿。意中人行意的坚决反衬出闺中人的眷恋与愁苦。虽说休休,却不能休休。“休休”词用得妙极,声口宛然,将女子的柔弱牵挂念叨无奈形象地表现了出来。虽然可以理解为罢了罢了,但罢了罢了根本无法与休休这个词相抗,那种类似于语气词的感叹,婉转缠绵的音调,都是任何其他词语所无法取代的。休休远接上阕的欲说还休,到此,却依然是不能休。人终究是离去了,但是守候的人却无法从别离的情境中走出,伤痛而执著。但即使伤痛执著,也是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内心,一个人的风起云涌。这时,女子便与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武陵人,陶渊明《桃花源记》“武陵人以捕鱼为业”,居住在世外桃源,而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过的是一种潇洒自足的理想田园生活。词中女子将远行的人儿比作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暗含了对他自由自在生活的艳羡,也表明了自己与意中人的阻隔。而烟锁秦楼,则表明自己的居处即为秦楼。秦楼的典故见萧史与弄玉的典故,就连本词的词牌也是来源于这一典故。美丽的仙界意象下凡到人间思妇的居所,通过这一雅化,使闺房中人更平添了几许高贵与娴雅。但是,高贵娴雅又怎样呢?独自一人无伴,连秦楼前的流水都动了恻隐之心,为她的相思记下了重重的一笔。
  作者系中华书局副编审、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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