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对大地的形而上的感恩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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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理由】
  海子的诗是最前卫的,又是最具传统价值的,是朦胧诗以后最高成就的代表。一般印象中,他最有名的作品是《面向大海,春暖花开》,但是,从艺术的独创来说,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话语,并不是他的独创。他完全独创的意象最有深度的是“麦地”和“月亮”系列。不但有独特的观念,而且有独创的意象系统,正是一个大诗人的标志。
  
  海子的话语,或者意象,不但独特,而且很单纯又很丰厚。其中有浪漫主义性质的,也有现代主义的,甚至后现代的成分。一般来说,不管浪漫派还是象征派的作品,意象的内涵,或象征意义,是比较固定的,比如港口、海洋、火焰、原野、小路、雨巷等。而海子诗中的意象是比较个人化的,自己发明的,有他自由的规定性,内涵不太确定,阅读这样的作品,就要有思想准备,那就是迎接难度。首先,要把它读懂。
  “吃麦子长大的”,可能写的是北方,提供一个农村出身的背景,强调麦子是生存的根本物质保证。“在月亮下端着大碗”。月亮,和麦地连在一起,给读者的感觉是原野的空旷、明静、优美,虽然粗犷,但有月光,显得柔和、优美了。农民,尤其是陕北老农,常常端着碗串门。“碗内的月亮”,可能是说比较穷困,喝的是稀的,月亮才会照在碗里。这种联想,渗透着空灵。不管是麦子还是人的生命,在传统的诗歌中,是和什么联系得比较多呢?应该是和太阳。太阳蕴含着辉煌的、给万物以生命的联想。可是,海子,却逃避了太阳的意象,而把月亮的意象和活命的粮食并列在一起,特别提醒读者,月亮和麦子一样,是没有多少声音的。一声不吭的(一直没有声响)。意思是,麦子对生命有多么重要,月亮就有多么重要。但,没有被重视。而麦子和月亮,也没有张扬。这一点很重要,一般说歌颂的对象,都要有些夸张和形容,而这里,没有。诗人也没有用夸张的语言。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说,“和你俩不一样”。“你俩”指的是谁呢?应该是月亮和麦子,因为前边就提到月亮和麦子。他们一声不响,没有自我表扬,但“我”要歌颂他们。怎么歌颂呢?麦地是粗犷的,而月亮的美,是精神的,柔和的。二者的统一,构成了海子这首诗的风格。以柔和的情调,而不是慷慨激昂的声调,来歌颂和平的,宁静的,平凡的劳动,而不是沸腾的斗争。
  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本来,在太阳底下流汗,才显得艰辛。太阳照耀着的汗珠,才像金子。但,这里却说,月光下面的汗珠像金子。这里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月光下的劳动,是“连夜播种”,是更加辛劳的,比之阳光下的辛劳。第二,更加辛劳的,却是很少得到诗歌的赞美的,所以我要歌颂。第三,这是一种劳动之美,生命之美,却不一定有阳光下的辉煌。劳动的美,辉煌的美,已经有了现成的经典,优雅、温和、平凡的劳动之美,则是海子的追求的新的境界。
  “十二只鸟/飞过麦田”,十二,与月联系在一起,好像毫无联想依据,可是,十二与月有联系的,就是每年有十二个月,说十二只鸟,就是十二个月都在地里,这样成年累月在麦田操劳。“衔起一颗麦粒”,意思是收成,也许并不十分丰硕罢,下面是“矢口否认”,否认什么?可能否认的是麦子。“迎风飞舞”,好像是很轻松的样子,不在乎月亮下面的麦地里的艰辛。
  “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井者,有水而深也。这是心灵,对麦子的感情,深不可测。风、云、翅膀,“睡在我的双肩”,和月亮联系在一起,显然是抒写“我”对麦地的感觉:宁静、明净、自然、自在、自由。
  “麦浪——/天堂的桌子”,是很浪漫的语言。是麦地养育了人,饭桌,在上面吃饭,意思庄稼养育着生命。有麦子的地方,就是人间的天堂了。最平凡的,也是最伟大的。月光“洗着快镰刀”,月亮洗着刀,把月光暗喻为水,这是对收割的歌颂。同时营造一种婉约的情调。
  这首诗,以月亮为纲,所展开的意象系列,在性状上,在情趣上,都带着一种柔和的情调。月亮、十二只鸟,家乡的风、收拢的翅膀,安睡,月光如水,性质上都是美好、平凡的,在程度上,是不强烈的,优雅的。二者结合体现了海子的抒情格调。“月亮知道我/有时比泥土还要累”。只有月亮知道,只有大自然知道,一般人不知道。就是情人也只能看到麦秸晃,就是谈恋爱,情人收获感情,也是在秋收的(麦秸)季节。
  “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这里不说“我爱”麦地,而说麦地爱“我”。不是一般的爱,而是恋爱,心上人,情人。“命中注定的一切”是指死亡,只要有麦子收获就是死亡也心满意足了(海子在《死亡之诗》中说,他的骨头埋在麦地中,“如一束芦花” )。收获带来了欢乐,日常的、家族的兴奋,是抽象的,有了妻子的“白围裙”,新的,是洗干净的,节日的氛围就出来了。海子善于以平常的语言显示强大的功能。
  他思想的特点,他艺术的特点,只有通过语言、意象才能真正触摸到。
  他的语言的简朴,单纯,表现了他情感的单纯,心灵的天真,许多现代诗人的痛苦、悲壮感和他是绝缘的。他很热情,挺浪漫,天真地赞美大地上朴素的生活,这种生活,集中在劳动,感恩上面。在红色文学中衰微以后,劳动的主题早已销声匿迹,海子居然对劳动放声歌唱。但是,红色文学的劳动是一种社会功利价值的劳动,是对革命和社会改造的奉献,而海子的劳动,是自由的,他的内心发出对于简朴的物质生活的感恩。诗人在本诗的最后说:梦到“城市外面的麦地……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什么是健康的?就是非城市的,与麦地相亲的。这一点和许多后朦胧诗人很不一样,他不是冷峻的,更不是充满了欲望的,只是把热情纯朴化的。他对单纯、简朴的生活的向往,就是对单纯的精神生活的向往。也许在一些理论家看来,逃离城市,歌颂农业劳动,这不是反现代性了,在他们看来,只有北岛、韩东的冷峻才是现代性的精神坐标。但是,海子的出现恰恰是对现代性对现代城市生活对人性、人情过分压抑的反抗。
  海子的诗之所以如此风靡一时,不仅由于他的思想,而且由于他的语言,以这首为例,以“月亮”“麦地”为代表,是最概括的,一方面,没有地点,没有具体时间限定,好像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一片空灵,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月亮麦地,联想的弹性空间是很大的,形象单纯而又高度概括。另一方面,这组意象,丰富得超越了单调和贫乏,因为它具有母题的性质,具有不断派生为系列的功能,“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 ,月光下劳动,“身上像流动金子”,“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月亮知道我/有时比泥土还要累” “麦浪——/天堂的桌子”,“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特别是
  
  收麦这天我和仇人
  握手言和
  
  正是在这种派生中,不但月亮和麦地的意象丰富了,而且其内涵也在向形而上方面升华了: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在麦子的收获中才能得到消解。这是天真的理想,又是纯洁的抒情。
  
  这时正当月光普照大地。
  我们各自领着
  尼罗河,巴比伦或黄河
  的孩子
  在河流两岸
  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
  洗了手
  准备吃饭
  
  把视野拓展到全人类,麦子,粮食,农业劳动,不只是对于我们,对于中国,而且对于全世界都一样,尼罗河、巴比伦河、黄河的孩子在一起吃饭,用今天的话来讲,世界各民族之间实现和谐。农业劳动给各民族带来了幸福和安宁。在这里,本来是极其普通的词语“月光”,充其量是中国北方的月亮,升上了世界的高空,带上了形而上学的内涵。这就是超越了国界的和平和友好,享受生命:
  
  月亮下
  一共有两个人
  穷人和富人
  纽约和耶路撒冷
  还有我
  我们三个人
  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
  
  “穷人和富人”指的是超越了阶级,“纽约和耶路撒冷”说的是超越了物质(纽约)和宗教(耶路撒冷)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个高度概括的意象,转化为高度概括的理念。但是,这个意象和理念,又是和最为具体、最为经验化的感性生活细节(围裙、洗手、吃饭)交融的。
  正是这种内在丰富和自由升华和降落,海子不用追求繁复的修辞,仅凭名词和动词,以及通用的形容词,就能把最形而上的理想和最形而下的生活经验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他可以赋予麦地以天鹅的性质:“五月的麦地上天鹅的村庄,沉默孤独的村庄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这就是普希金和我?诞生的地方……”又可以“站在痛苦质问的中心”,被麦地灼伤。意象的统一性与意味的丰富性结合得如此有机,其中蕴含着海子奇妙的情智交融的深邃逻辑。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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