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对于空洞的“英雄”的调侃
作者:孙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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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理由】
韩东活跃于上世纪80年代,是从朦胧诗向后新潮诗过渡的代表。他的诗作,一方面有朦胧诗的温情,甚至有乐观的、浪漫的情操,另一方面,又有北岛式的冷峻的睿智。这首诗不是抒情的,而是“审智”的。焦点在于对于空洞的“英雄”的解构,冷峻而深邃,但距离北岛式的“酷”,还有相当距离。
这首诗,文字上很通俗,所用的词语,都是常用词,诗中没有什么繁复的修辞手段,明显不追求文采。有的只是叙述,主要用动词和名词组成句子,形容词和副词用得很少。难以避免不得已而用之的,限于最为普通的,如“不得意的”“发福的”“四周的”“有种的” ,不回避很平淡的,如“很多”“统统”等等。整个诗篇,没有奇特的、变异幅度很大的想象和夸张,不是以抒发激情,而是以平静的陈述取胜,很能代表韩东的内敛风格。
从传统观念看来,诗就是抒情的,从陆机《文赋》就开始说“诗缘情”。到“五四”时期,郭沫若引起了华兹华斯的“一切的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泻”,这一直是诗界的共识。就是朦胧诗,舒婷的许多经典之作,如《致橡树》《神女峰》,莫不以激情见长,读者应该记得,舒婷的《致橡树》的木棉花,既像“英勇的火炬,又像沉重的叹息”。显然是带文采风流的夸张。然而,韩东在这里,写到有人从大雁塔往下跳,死了。这是惨剧呀,可韩东怎么写的: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就这么平静地陈述,不但没有一点激动,相反,字里行间,是不是有点反讽?跳塔自杀,算什么英雄?“英雄”在这里,肯定不是赞美,而是反讽。诗人刻意传达的是一种意味,什么意味。和“英雄”这个词语不相称的意味。这是自杀嘛,还自以为是“英雄”。
韩东不以抒情取胜,以什么来感动读者呢?在冷峻的沉思上。如果舒婷的诗,是抒情的,或者是审美的,而这首诗所代表的是审智的倾向。
审智集中在关键词“英雄”的内涵上。英雄,作为一个名词,是平常的,但是,在反讽中,内涵发生了错位。一方面是字面意义上的英雄,另一方面呢,则是反讽意义上的“英雄”。根本不是英雄,却被当成了英雄。前面加上“真正的”、“当代”,加以强调,其目的是把语义的错位幅度扩大,强化反讽的效果。
“英雄”这个词,是本诗的意脉所在。要不然在这样一首才23行的诗中怎么会重复三次呢?第一次: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登大雁塔旅游,怎么和英雄联系在一起呢?大雁塔和一个古代文化英雄有关。公元652年,(唐永徽3年),玄奘法师,奏请建塔,存放他自印度带回来的经籍。后世人称它为大雁塔。玄奘不论在历史上,还是在传说中,都是了不得的英雄,大雁塔巍峨挺拔,益发增添了历史高度。后人登高临远,飘飘然面有不凡之感,这本无可厚非,然而夸张到“英雄”豪迈感,却对大雁塔,对于玄奘一无所知。这样的“英雄”显然空洞的、虚荣的、莫名其妙的、荒谬的。诗人唯恐读者忽略这一点,把“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重复了两次。不仅仅是为了结构的对称,而且是为了强调荒谬感。至于“从远方赶来”,则含蓄地显示了韩东的冷眼旁观;可在韩东看来,光是冷眼还不够过瘾,还要加码: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这个“第二次”和前面的“从远方来”一样,都很平淡的词语,但是对凑热闹的、虚荣的心态的麻木的刻画可以说入木三分,一次还不够至于第二次,这就是说,多次,不断重复。“不得意的”和“得意的”,也是很普通的词语,好像不是诗歌的雅言美文,然而,概括力却是很惊人的,这就是说,人们,虽然在命运上相去甚远,但是夸张和虚荣上,则是如出一辙。这就使得反讽的外延更加普遍化了。
接着又把文化怀古的虚荣发展为自杀轻生,使得荒谬感进入一个更深的层次。而在字面上,却没有渲染,吝啬着形容词,仍然是单纯的名词:“英雄”,最多不过是“当代英雄”。
没有多少形容和渲染,只有陈述,却能够引人入胜,原因就在于,关键词“英雄”反复出现,成为审智的意脉的节点。每一次点到,都带着双重深化。一重是荒谬感,一重是睿智感。荒谬感是可笑的,而睿智感,则是无情的洞察。诗人的反讽,就是在重重的反讽中连成一条智慧的意脉,在平常语态中让睿智的审思层层深入。不管多么可笑,诗人保持着冷静,只在一个地方,难得地对鲜血用“开一朵红花”来形容。本诗几乎废除了比喻,这里却运用了暗喻,这是唯一的一次,敏感的读者可能从这里,难得地感受到冷峻的诗人似乎有一点激愤。但是,诗人的风格是以淡泊中显出深邃取胜的,愤激是有限的。这正是他和北岛的不同之处。类似的题材,要是让北岛来写,可能就要严酷得多:以北岛的《空间》为例,来作些比较:
孩子们围坐在
环行山谷上
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纪念碑在一座城市的广场
黑雨
街道空荡荡
下水道通向另一座
城市
我们围坐在
熄灭的火炉旁
不知道上面是什么
这显然与韩东的《有关大雁塔》在主题上有些相近。这里的核心意象是纪念碑,从某种意义上讲,纪念碑和大雁塔对称,具有传统的英雄主义的意味,但是,“孩子们”,下一代;“我们”,上一代,却不但不知道纪念碑的任何的价值,而且“街道空荡荡”,是在暗示这里不是群众狂欢的场所,纪念碑旁不但没有景仰的人群,而且连凑热闹的、麻木的虚荣的人士都没有。而“黑雨”和“下水道”(流淌黑雨的下水道)“通向另一座城市”,地下的污染不是地上所能看到的,而且流毒甚广,这是对于纪念碑的全面的消解。更深刻的消解则是,就是在地上,火炉都熄灭了。温暖和光明,都没有了,这个世界可真是,黑暗寒冷到底了,这个人生,可真是绝望到家了。
懂了北岛才能真正懂得韩东。韩东并不像北岛那么绝望。虽然他也上了大雁塔。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其实,这里,从意脉,从结构来看,还有一句诗是隐含着的,那就是,并没有英雄感。只是平常得很,看看风景而已。这是从文本来看的。从读者来看,最有启发性的,可能是:没有英雄感,已经成了日常生活,司空见惯了。韩东和北岛是有些不同的,虽然,他显然受过他的影响,他没有“炉火熄灭”的感觉。他感到的只是“热情的时代过去了”,“温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是韩东在《机场的黑暗》中说的。因而他对于现实中的冷漠,已经适应了,他不想如北岛那样和现实持一种剑拔弩张的姿态,他的反讽是比较温和的,宁静致远的。
在写着这样冷峻诗意的前后,他还有过抒情的甚至热情的诗意,他那些抒写婚后幸福的诗章,肯定是北岛所不屑为的。当然,他有时也有北岛式的冷酷,就是在写到和妓女交媾,也是不动声色的:“我和橡皮做爱,而她置身事外真的,她从不对我说:我爱”。
可以这样说,在韩东心灵中,有两根弦,一根是浪漫的,甚至有某种小资的情调,一根是冷酷的,冷酷到接近北岛的程度。他徜徉于两种旋律之间。他的浪漫来自于他的生活,他对婚姻家庭的沉醉,他对友谊的执著,而他的冷酷则来自于他对社会人生的洞察。他作为一个前卫诗人,浪漫的抒情,在他看来,显然是幼稚的,但是,他又常常顶不住浪漫热情的诱惑。这也许是他后来几乎放弃了诗歌,献身于小说的一个原因。
作者系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海外教育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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