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在寒冷的雪中让内心和时代发声
作者:霍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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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理由】
在20世纪90年代的汉语先锋诗歌写作的经典文本谱系中,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以卓越的个性化诗歌写作,敏识和沉重的知识分子式的担当精神,呈现了由80年代末到90年代转型期的诗歌写作的诗学症候。这首诗以寒冷背景中的独语、对话和争辩、质疑,舒缓而凝重的诗歌节奏凸现出90年代诗歌写作的难度与深度,也更具代表性地呈现了内心与生活和时代之间的纠结与龃龉。《帕斯捷尔纳克》完成了一个时代剥洋葱式的伟大工作,在不可替代亦不可复制的词语、想象、经验、生活的反复摩擦中,诗人以寒冷而深锐的智性写作提前揭开了一个陌生而尴尬时代的降临,一个理想主义年代的黯然结束。《帕斯捷尔纳克》是90年代诗人的精神成长史,是一个诗人面对时代和内心的强大而低沉的发声。
在上世纪90年代的汉语诗歌写作史上,在理想主义结束和精神贫血的工业时代降临的背景之下,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成为绕不过去的经典文本。在十二月冰雪的寒彻背景下,一个时代的开始是以难以言说的尴尬和沉重为代价的,而王家新则勇敢地担当了个人、生活和时代多重的难以想象的重压,从而使的知识分子的优异灵魂和个性化的写作成为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诗歌写作的强大、低沉而又持久的发声。王家新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守望》《转变》等诗中呈现出特有的知识分子担当意识和对时代的深刻抒写,但最具代表性的还是《帕斯捷尔纳克》(最初发表于《花城》1991年第2期)。
《帕斯捷尔纳克》这首上世纪90年代诗歌的经典文本正印证了“诗与诗人的相互寻找”。上世纪90年代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考验所有中国诗人的一个特殊时期,压抑、迷茫、困惑、沉痛、放逐成为诗人的日常生活和诗歌写作的主题。而如何以诗歌来完成由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国社会的转型、诗歌写作语境和诗人心态的暴戾转换就成了上世纪90年代诗人所面临的挑战和难题,“是到了在风中坚持/或彻底放弃的时候了”(《转变》)。然而,最终缪斯在众多的诗人中选中的骑手只有一个,那就是王家新,还有他的这首写于1990年冬天的《帕斯捷尔纳克》。换言之,王家新和他的经典名作《帕斯捷尔纳克》以向内心和时代的“黑暗”挖掘成为映射上世纪90年代文学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面多棱镜,而王家新也成为转型期游动悬崖上的一个先锋的守望者和质疑者的形象。《帕斯捷尔纳克》成为了上世纪90年代中国诗歌写作和时代境遇的一个重要寓言,正如程光炜在1991年初看到王家新刚刚写完不久的《帕斯捷尔纳克》时的震惊与沉痛,预感到上世纪80年代已经结束了……①
《帕斯捷尔纳克》从诗歌的题目到诗歌中大量的诗人独语、对话,我们可以看出,首先这首诗含有对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伟大诗人、小说家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这位“承受者”、“苦难者”式的“大师”致敬的成分,“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这也正印证了王家新所宣称的帕斯捷尔纳克是对自己产生的重要影响,他“激励我如何在苦难中坚持”写作。然而,这种诗人和诗人之间的对话与倾听的过程显然是如此的艰难,这种灵魂之间的“无言的亲近”却是以穿越几千里的风雪来完成的,其间是黑暗而寒冷的记忆,灵魂的孤独、破碎和战栗是同时属于王家新和这个俄罗斯伟大诗人的。但是,值得强调的是,如果仅仅将《帕斯捷尔纳克》这首诗简单地视为王家新对帕斯捷尔纳克的致敬,无疑将诗人的真正写作意图和这首诗丰富的诗歌意义大大降低了。与其说这首诗是对另一个伟大诗人的致敬,不如说这是精神贫血时代诗人自己和自己,甚至自己与时代的互相探询与争辩,换言之,王家新在《帕斯捷尔纳克》中只是结合一个遥远国度诗人的对话完成了一个中国本土化的诗歌寓言和个体写作与精神生活的强大象征,“从茫茫雾霾中,透出的不仅是俄罗斯的灵感,而且是诗歌本身在向我走来:它再一次构成了对我的审判”②。这样,俄罗斯的茫茫雪野和北京十二月冬雪的“轰响泥泞”就构成了情感共鸣的生发场阈,诗人在遥远而沉重的俄罗斯和惨遭放逐的帕斯捷尔纳克那里找到了共鸣的契机和入口。在不断地掘进中,王家新完成了对沉重的历史重压下的个体命运和时代症候的本质性思考,这也是为什么在90年代诸多重要的诗歌文本中,《帕斯捷尔纳克》成为经典的一个重要原因了。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在任何时代,诗人和时代的关系都不是一个大而无当的伪命题,而是一个真真切切难以回避的问题,而王家新以他的《帕斯捷尔纳克》做出了有力回答。
王家新在《帕斯捷尔纳克》中所呈现出来的沉痛和受难感是同时代诗人中相当少见的,王家新的诗歌写作技巧可能不是同时代诗人中最好的,但是他特有的知识分子的情怀和勇于担当的精神以及对命运和时代的深锐审视却无疑是同时代诗人中最为出色的,从而使得王家新成为中国上世纪90年代以来诗歌的一个个性化的独特存在,而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真正领略和读懂《帕斯捷尔纳克》这首诗歌的真正伟大之处,才会真正读懂十二月的风雪、泥泞、寒冷、清澈背景下质疑、盘诘、沉痛、尴尬、放逐、担当、牺牲的伟大诗歌精神的烛照与洞彻。在墓地、风雪、弥撒曲、死亡、黑色的大地等带有沉重质地的意象谱系中,我们似乎发现词语和修辞甚至已经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诗人内心的沉重和时代的沉重,“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在风中燃烧的枫叶/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在强烈而突然的时代转换中,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相当具有说服力地印证了诗人和自我、命运和时代境遇之间的复杂关系,其真切而撼人心魄的悲悯情怀、担当意识和怀疑精神完成对一个时代的命名,尽管这种命名是不无尴尬而沉重的。诗人将灵魂这个高贵而敏锐的避雷针探入到幽晦的时代天空的云层深处,提前承受到了一个时代的真相和寒冷,这就使得诗人不能不“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不能不“嘴角更加缄默”,因为那是“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只有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为了获得,而放弃/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尽管《帕斯捷尔纳克》全诗充满着上世纪90年代特有的沉郁和沉痛的精神震荡,但是其间仍有明亮的色调,“无论生活怎样变化,我仍要求我的诗中永远有某种明亮:这即是我的时代,我忠实于它”(《词语》)。但是,这种“亮色”体现在《帕斯捷尔纳克》却恰恰是一种冰冷的亮色、沉郁的亮色,换言之,悖论的修辞与反讽成为全首诗的一个本质内核,正如诗中反复出现的“风雪”、“雪”、“雪的寒气”、“冰雪”等“深度意象”,它们是寒冷与温暖、痛苦与幸福、质疑与肯定、放逐与坚持、受难与幸福的同时复杂呈现,“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询和质问/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王家新这首《帕斯捷尔纳克》寓言与象征性的诗歌凸现了诗人的敏锐与深忧,因为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甚至诗歌时代已经结束了,非诗的时代已经降临,而在非诗的时代如何进行诗歌写作,完成对个人和生存甚至时代的多重命名就不能不是困难而尴尬的,诗人没有在艰难的时代到来的时候抽身而退,没有规避诗人作为个体对时代承担的责任,而是决绝地用词语、想象和灵魂担当起内心、生命和时代的多重压力,“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呼喊哪些高贵的名字”。轰响的泥泞、冬天的寒冷和以公共汽车为代表的工业时代的日常“暴力”景观就构成了生活和写作的双重难度,这也正是几乎所有的上世纪90年代先锋诗人所共同面对的难题。这样,担当精神、个性意识、怀疑立场就成为《帕斯捷尔纳克》整首诗歌的关键词。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王家新并不是一个充当暧昧的时代集体“代言人”的角色,而是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帕斯捷尔纳克》等诗歌中充满个性化的内省式的知性写作完成对内心和时代的双重命名与发现,而这种发现与命名却是在寒冷的时代转型语境下完成的。换言之,从发生学的角度考量,王家新90年代以来包括《帕斯捷尔纳克》的重要诗作在内的诗歌写作,总是在显豁或晦暗的写作情境中,持续地楔入个体生命体验和时代噬心主题的最为本质的部分,在与生存和语言的反复摩擦中,以个性化的叙述彰显出时代和内心幽微的闪电与惊悸。“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诗人有力地回答了在一个能够按照内心生活的时代诗人必须听从内心的召唤、遵从内心的律令,维护个体真实内心写作的道义与情怀。
作者系诗人,诗评家,博士,任教于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河北科技师范学院中文系特聘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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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程光炜:《不知所终的旅行》,《岁月的遗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第2页。
②王家新:《回答四十个问题》,《游动悬崖》,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