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文明落差间的心灵风景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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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笔盒这个象征性的实物,是这篇小说的纽结所在,自始至终也是主人公的情结。小说所描绘的,主要就是这个铅笔盒所引起的内心波澜。铅笔盒作为一个文具,自然可以看成知识的象征。对知识的追求,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现代化运动兴起的时代背景上最响亮的话语,乡村中学生香雪的铅笔盒故事,不能说没有呼应关于现代化的历史诉求,故事的讲述多多少少也就带有叙事性。但是铅笔盒故事里的道具意义,它所不断暗示的,还是人性的魅力。在山村姑娘香雪来说,铅笔盒留给她的,是创伤的记忆。在公社中学里,她使用的父亲亲手做给她的木头铅笔盒,遭到了同学们的取笑,心地单纯的她,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造成这种伤害的力量,主要不是同学,而是现代文明:城市里才有的机器制造的可以自己关上的塑料铅笔盒,把她的手工制作的木铅笔盒比得那样寒伧。让她受到伤害的,不只是铅笔盒,也包括闭塞的台儿沟所保留的一天只吃两顿饭的落后的生存方式。当老实善良的香雪终于明白她和她的台儿沟是被人耻笑的对象,她的内心也就埋下了对现代文明的向往。香雪那个时代的现代文明,也就是由铅笔盒所代表的工业文明。只要能拥有这种铅笔盒,她就能理直气壮地生活在同一种文明里,失去的自尊就能找回,再也不会被人看不起。所以得到新型铅笔盒,首先是香雪的个人需要,是获得尊严、实现自我的需要,即使叙事主体受制于开放改革时期的国家话语,但对人物的刻画只能遵循人性的逻辑。香雪的情结就是要洗雪文明的落差带给她的屈辱。从首都开来的火车给她带来了机会。她不惜代价地从女大学生手中换来了自动铅笔盒。这个铅笔盒将改变她的身份,使她进入先进文明的行列,与山外的同学平起平坐。这是未曾遭到文明撞击带来的屈辱的凤娇们所难以理解的。铅笔盒不仅给了香雪巨大的力量,帮助一向胆子小的她战胜了走夜路的恐惧,还改变了香雪对这个世界的感受: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
借着自然风景的描写,香雪获得了自我的心理感觉得到了生动的抒发。自然风景皆“著我之色彩”,也就变成美丽的心灵风景。小说出现大量的拟人化描写,无不是成长中的主人公内在世界外化的需要。当然,它也是铁凝艺术才华的显现。铁凝用诗的笔墨,给上世纪80年代耽于历史反思而过于紧张的文学③吹进了一股清新的风。
对香雪精神世界的表现,来自于作者的生活经验与文学追求的契合所引起的创作冲动,在深层上也是作者的心性、品格和审美理想的艺术外化。铁凝的文学写作是一种很本真的写作。香雪这个北方山村女孩儿美好的形象与美丽的心灵,难道不是铁凝这个钟情文学、有才华的北方女子的内在世界的投射?台儿沟和香雪的故事,固然是作家对生活的发现,对历史足音的感应,但也自然地透露了涉足文学世界的铁凝对人的一种由衷期待。正是这种期待,使得她发现了香雪这样的美好的生命,从而充满深情地唱出了一曲理想的生命之歌。铁凝笔下的香雪让我们想起沈从文《边城》中的翠翠。火车的呼啸,居然“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这个香雪,多像“边城”的那个“小兽物”,秉有自然赋予的单纯、质朴和灵敏。所不同的是,对于生活和生活的世界,读书的香雪远比没读过书的翠翠主动。香雪的美与可爱,既在外表,更在心灵,是一个只有在远离城市文明才能找到的晶莹剔透的女孩儿。她不仅像她的同伴夸羡的那样“天生一副好皮子”,心地也十分单纯美好,待人格外真诚。这从她跟车上的旅客做买卖就看得出来: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静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香雪不知道什么叫受骗,也从来不做骗人的事。一个例子是,“小时候有一回和凤娇在河边洗衣裳,碰见一个换芝麻糖的老头。凤娇劝香雪拿一件旧汗褂换几块糖吃,还教她对娘说,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给冲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没换。”灵魂也如此一尘不染,称得上从里到外洁净温润如玉。由台儿沟的姑娘们烘托出的香雪是一个“这个”。这一几近圣洁的形象,在上世纪80年代萦绕着历史沧桑的文学人物画廊里,显得格外清新宜人,因而在美学形态上为“新时期”文学拓出了新生面,这篇小说因此成为近30年来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作品之一。香雪这一形象的真实性和美质,来自于特殊年龄阶段和没有污染的农业文明环境里的年轻姑娘身上才有的不会长存的“女儿性”。我们从后来铁凝塑造的超过了这一年龄段而进入物欲对象化的人生期的女性(如《玫瑰门》里的司猗纹),显露出女性生命中卑琐丑陋的一面,就可以感受到香雪的生命情态其实是一种难以挽留的本真美。《哦,香雪》的不可替代,就在于它的作者以审美的态度观照了两种文明撞击时闪现出来的生命与人性之美,以及工业文明的到来带给人的现代化焦虑。
由于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促进了作家主体性的发挥,小说的叙事焦点始终在主人公找回自我的努力,和这一寻找过程中的心理活动上。小说通过主观化的叙写,特别是通过香雪发现了渴望已久的自动铅笔盒而跳上火车以致被火车带走,和如愿得到铅笔盒之后一个人走夜路回家的动静和情景的刻画,生动地展现了新世界的出现在一个富有自然美的山村女儿身上引发的精神事件,表达了青年女作家铁凝对人性美的审美取向,为新时期文学提供了新的审美范型。这是新时期文学中较早出现的诗性叙事,它以人格成长的人文内涵和主观化的表现方式,加入了“文学回到自身”的努力,呼应了再度奏响的20世纪中国文学“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的主旋律。——这就是重读《哦,香雪》可以感受到的这篇小说在新时期文学中的结构性意义。
作者系海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①据担任评委的著名短篇小说专家崔道怡先生介绍,1982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在第一批提供评委参考的备选篇目中,没有《哦,香雪》,第一次评委会(1983年1月29日)也没有提到这篇小说。第二批的备选篇目中有《哦,香雪》,第二次评委会(1983年2月26日)的最后才被提名,沙汀、唐弢、王蒙等几位评委各自表示了对这篇小说的偏爱,并建议在排名上靠前,小说终以第五名的名次获奖。评奖活动进行中,老作家孙犁写给铁凝,对《哦,香雪》表示激赏的信,为《小说选刊》转载,对这篇小说的获奖起了积极作用。崔道怡说他在一篇文章里对这一情况作过评说:“《香雪》之美能被感知,感知之后敢于表达,存在一个暂短过程。这个过程表明,在评价作品文学性和社会性的含量与交融上,有些人还有些被动与波动。当社会强调对文学的政治需求时,社会性更受重视;当形势宽松了对文学的制约时,艺术的美感才得更好地焕发其魅力。”——参见崔道怡的《从头到尾都是诗的小说——铁凝的〈哦,香雪〉》。
②可参看蒋军《重读铁凝的〈哦,香雪〉》(《文学教育》,2007年第11期)一文的分析。
① 洪子诚先生在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里,根据黄子平对新时期文学特征的评价,指出:“作家的意识和题材的状况,影响了80年代文学的内部结构和美感基调。在相当多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一种沉重、紧张的基调。”——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2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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