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归去来

作者: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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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说过,他们有时第一次到某个地方,却觉得那地方很熟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我也得到这种体验。
  我走着。土路一段段被山水冲坏,留下一棱棱土埂和一窝窝卵石,像剜去了皮肉,暴露出一束束筋骨、一块块干枯了的内脏。沟里有几根腐竹,有一截烂牛绳,是村寨将要出现的预告。路边小水潭里冒出几团一动不动的黑影,不在意就以为是石头,细看才发现是小牛的头,鬼头鬼脑地盯着我。它们都有皱纹,有胡须,生下来就苍老了,有苍老的遗传。前面的蕉林后面冒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炮楼,冷冷的炮眼,墙壁特别黑暗,像被烟熏火燎过,像凝结了很多夜晚。我听说过,这地方以前多土匪,什么十年不剿地无民,怪不得村村有炮楼,而且山民的房子绝不分散,互相紧紧地挤靠着,都厚实,都畏缩,窗户开的小眉小眼的,又高,盗匪不容易翻进去。
  这些很眼熟,也很陌生;像平时看一个字,越看越像,也越看越不像。见鬼,我到底来过这里没有呢?让我来推测一下吧:踏上前面那石板路,绕过芭蕉林,在油榨房边往左一折,也许可以看见炮楼后面一棵老树,银杏或者是樟树,已经被雷劈死了。
  片刻之后,推测果然被证实了。连那空空的树心,树洞前有两个小娃崽在烧草玩耍,似乎都在我的想象之中。
  我又怯怯地推测:老树后面可能有栋矮矮的牛房,房前有几堆牛粪,檐下有一张锈了的犁或耙。当我走过去,它们果然清清晰晰地向我迎来!甚至那个歪歪的麻石舂臼,那臼底的泥沙和两片落叶,也似曾相识。
  当然,想象中的石臼里是没有泥水的。但细一想,刚下过雨,屋檐下不应该流到那里面去吧?于是,凉气又从我的脚跟升上来,直上我的颈后。
  我一定没有来过这里,绝不可能。我没得过脑膜炎,没患过神经病,脑子还管用。也许是在电影里看过?听朋友们谈过?或是在梦中……我慌慌地回忆着。
  更奇怪的是,山民们似乎都认识我。刚才扎起裤脚探着石头过溪水时,一个汉子挑着两根扎成A字形的树,从上边来。见我溜溜滑滑,就从路边的瓜棚里拔出一根干树枝,丢给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
  “来了?”
  “嗯,来了……”
  “怕有上十年了吧?”
  “十年……”
  “到屋里去坐吧,三贵在门前犁秧田。”
  他屋在哪里?三贵又是谁?我糊涂了。
  随着我走上一个小坡,一片檐瓦门庭在前面升起来。几个人影在地坪中翻打着什么,连枷摇得叭叭响,几下重,又有一下轻。他们都赤脚,蓄寸头,脸上有棕色的汗釉,釉的边缘残缺不齐。日光下一晃,颧骨处的汗釉有一小块反光。上衣都短短地吊着,露出软和的肚皮和脐眼,裤边也松松地搭在胯骨上。只有发现他们中的一个走向摇篮开始解怀给小孩喂奶,又发现都挂了耳环,才知道她们——是女人。有一位对我睁大了眼。
  “这不是马……”
  “马眼镜。”另一个提醒她。觉得这个名字好笑,她们都笑了。
  “我不姓马,姓黄……”
  “改姓了?”
  “没改。”
  “就是,还是爱逗个耍方呵?哪里来的?”
  “当然是县里。”
  “真是稀方客。梁妹呢?”
  “哪个梁妹?”
  “你娘子不是姓梁?”
  “我那位姓杨。”
  “未必是吾记糟了?不会不会,那时候她还说是吾本家哩。吾婆家是三江口的,梁家畲,你晓得的。”
  我晓得什么?再说,那个什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似乎是想去找她,却来到了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这位大嫂丢下连枷,把我引进她家里。门槛极高,极粗重,不知被多少由少到老的人踩踏过,坐过,已经磨得中部微微凹了下去。黄黄的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门槛上扩散浸染开来,凝成了一截化石。小娃崽过门槛要靠爬,大人须高高地勾起腿才能艰难地倾着身子拐进去。门内很黑,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一个高高的小窗眼漏下一点光线,划开了潮湿的黑暗,还有米潲和鸡粪的气味。好半天瞳孔才适应过来,可以看见壁梁上全是烟灰,还有同样苍黑的一个什么吊篓。我坐在一截木墩上——这里奇怪的没有椅子,只有木墩和板凳。老妇和少妇们都叽叽喳喳地挤在门边,喂奶的那位毫不害羞,把另一只长长的奶子掏出来,换到孩子嘴里,冲我笑了笑,而换出的那一只还滴着乳汁。她们都说了些奇怪的话——“小琴……”“不是小琴。”“是吧?”“是小玲。”“哦哦。小玲还在教书吧?”“何事不也来耍耍呵?”“你们都回了长沙吧?”“是长沙城里还是长沙乡里?”“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小罗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陈志华有娃崽没有?”“一个还是两个?”“熊头呢?找了娘子没有?”“也有娃崽了吧?一个还是两个?”……
  我很快觉察到,她们都把我错当成一个既认识什么小玲也认识什么熊头之类的“马眼镜”了。也许那家伙同我长得很像,也躲在眼镜后面看人。
  他是什么人?我需要去想他吗?从女人们的笑脸来看,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问题了,谢天谢地。当一个什么姓马的也不坏。回答关于一个还是两个的问题,让女人们惊讶或惋惜一阵,不费气力。
  梁家畲来的大嫂端来了一个茶盘,四大碗油茶,我后来知道,这是取四季平安的意思。碗边黑黑的,令我不敢把嘴沾上去,不过茶倒香,有油炒芝麻和糯米的气味。她把地下两条娃崽的脏衣捡起来,丢进木盆,端到里屋去了,于是一句话被分切成两截:“老久没有听到你的音信,听水根夫子话……(半晌才从里屋出来)你一回去,就坐了大牢?”
  我吃了一惊,差点让油茶烫了手。“没有。什么大牢?”
  “背时的水根,打鬼讲!害得吾家公公还吓心吓胆,为你烧了好多香。”她捂嘴笑起来,“哎呦,要死了。”
  妇女们都笑起来。有一嘴黄牙还补充:“还到戴公岭求了菩萨呢。”
  真是晦气,扯上了香火菩萨。也许那个姓马的真的撞了什么熊,有牢狱之灾,而我代替他在这里喝油茶,在这里蠢笑。
  大嫂又端上了第二碗茶,一只手照例横搭在端茶这只手的腕子上,大概是一种礼节。而我第一碗还没有喝完,水干了,芝麻和糯米却没有滑到碗边来,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斯文体面地吃上。“他老是挂牵你,说你仁义,有天良。你那件袄子,他穿了好几个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条棉裤,满崽又穿……”
  我想谈谈天气。
  屋里突然暗了下来,回头一看,一个黑影几乎遮挡了整个门。看得出是个男的,赤着上身,隆起的肌肉没有曲线,有棱有角像一块块岩石。手里提着一个什么东西,从那剪影来看,是个牛头。黑影向我笼罩过来了,没容我看清面孔,嗵地一下丢掉了手里的东西,两只大掌捉住了我的手锉起来。“是马同志呵,哎哟哟,呵呀呀……”
  我又不是一只毛虫,惊恐什么呢?
  当他转到火塘边,侧面被镀上了一层光亮,我这才看清是一张笑脸,有黑洞洞的大嘴巴,两臂上都刺了些青色的花纹。
  “马同志,何时来的?”
  我想说我根本不姓马,姓黄,叫黄治先,也不是深沉而豪迈地来寻访旧地的。
  “还识(认?记?)得吾吧?你走的那年,还在螺丝岭修公路,吾叫艾八呵。”
  “艾八,识得识得。”回答得很卑鄙,“你那时候当队长。”
  “不是队长,吾记工。你嫂子,还识不识哟?”
  “识得识得,她最会打油茶。”
  “吾同你去赶过肉的,识不识得?(赶肉,是否就是打猎?)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话(说?),那是迷信。收末还不是,你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毒疮。那回你还碰了只麂子,从你胯下过,没叉着……”
  “嗯嗯,没叉着,就差一点点。我眼睛不好。”
  黑洞洞的大嘴巴哈哈笑起来。女人们慢慢起了身,摇晃着宽大的臀部,出门去了。自称艾八的男人搬出一个葫芦,向我大碗大碗敬酒。酒很浑浊,有甜味,也有辣味和苦味,据说浸过什么草药和虎骨。他不抽我的纸烟,用报纸卷喇叭筒,吸一口,烟纸烧起了明火。他不急,甚至看也不看一眼,带我急了好一阵,才从从容容一口气把明火荡灭,烟还是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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