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想象中的“绿夜”与“绿夜”中的激情

作者:傅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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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理由】
  张承志在中国新时期文学中,以其作品中所体现的具有历史典型性、时代典型性的精神特征、精神形态成为一个鲜明的突出的存在。学界多推崇他对理想的追求,对信仰的坚守,但也有人认为张承志的精神是一种“心灵的迷狂”。在这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的后面,体现的则是如何评价一个时代的某种具有典型性精神特质的巨大差异,体现的则是不同的文化思想谱系的巨大差异,但这却也正说明着张承志在当代中国精神价值格局中的重要性。《绿夜》是张承志的早期代表作之一,犹如中国老话所说:三岁看老。张承志作品中重要的精神特征、精神形态在他的这一早期作品中,都犹如胚胎般地孕育着。或许,通过张承志这一早期代表作,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审视张承志的通道,这也就是我将其予以推荐的原因所在。
  
  为什么要在新时期无以计数的短篇小说中,将发表在《十月》1982年第2期上的张承志的《绿夜》挑出来给以推荐与赏析?
  《绿夜》不是一部容易欣赏的作品。
  我们且来试试。
  
  初读《绿夜》,给你的感受是:这部小说重点不在故事的动人,情节的曲折,人物命运的复杂,性格的鲜明,而在于那从头到尾流动于全篇字里行间的一种心绪,一种感情。这种心绪,这种感情,充沛饱满,有声有色,让你沉浸其中,不觉于是。全篇小说读来,如诗如画,空玄灵动,诗意甚浓,堪称一部诗化小说:
  “明亮而浓郁的绿色令人目眩。左右前后,天地之间都是这绿的流动。它饱含着苦涩、亲切和捉摸不定的一股忧郁。这漫无际涯的绿色,一直远伸到天边淡蓝的地平线,从那儿静静地等着他、望着他,一点点地在他心里勾起滋味万千的回忆。”
  “淡蓝的地平线上涌来了浩荡的白云,蓝空上排着云朵的长阵。奥云娜,这八岁小女孩的心理是怎样的呢?那天地间的一抹浅蓝中,又为什么能绵绵不尽地涌流出白白的云朵呢?”
  “嗤——嗤——白色的奶浆喷射到木桶里。就在这时,太阳沉入了敖包山。乌云和白云都变幻了色彩。一派金红从山顶的云霞中朝这儿斜斜投来,镀红了一条狭长的草原和这座毡包。奥云娜成了一个披着红霞的、不认识的美丽姑娘。”
  
  类似这样的句子,在这部作品中比比皆是,让你心动,让你回味,却也让你如读诗一样:那意义不在作为客体的事实,而在于主体对客体的投射。学界迄今也都这样说。
  我们要追问的则是,这种诗意从何而来?作品写得如此空灵,原因何在?
  让我们从发生学的角度由小到大一一给以探究。
  张承志这篇小说,从其简单的情节来看,写的是回城的下乡知青对下乡插队之地的怀念及回到下乡插队之地后的感悟。1960年代末发生在神州大地上的大规模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上山下乡运动,涉及到了所有的城市青年及这些青年所在的家庭,并且因此波及到了这一代青年的后代。这场运动伴随着新时期的开始,随着几千万下乡知青的大返城而暂时告一段落。但如何看待这一代下乡知青的青春生活、青春价值,却成为一个抹不去又解不开的沉重的历史心结。张承志也是这一大军中的一员。
  最开始是孔捷生的短篇小说《在小河那边》、竹林的长篇小说《生活的路》等。这些小说均是用诅咒的基调写下乡知青的痛苦生活,这痛苦,不仅仅来自于肉体,也来自于精神,且这种痛苦又是无法平复的永久的创伤,恰如《在小河那边》的结尾:男女主人公,原本是亲兄妹,却误成有了性关系的恋人,那是何等的难堪与无法收场。这种诅咒,来自于知青刚刚结束了下乡的插队生活,可以称之为伤痛后的呻吟吧。
  但慢慢地,新的声音开始出现,这就是叶辛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年青人》《蹉跎岁月》等。在这些小说中,作者也写下乡知青从肉体到精神的痛苦,但在这痛苦的付出中,毕竟有了新的内容:那就是知青毕竟用自己的劳动与知识给农村带来了一些新的变化,现代文明的生活方式,毕竟随着上海知青的到来,而传染给了贵州的山乡。作者或许想以此表明,知青下乡插队生活的某种价值与意义?
  但与几千万青春的付出及其无尽的后果相比,这一价值与意义实在是不能成比,或许作者的本意也不在这里,而在对青春的忆写。于是,又有了梁晓声的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等。在梁晓声看来,知青盲目狂热的激情,其取得的成就是悲剧性的,但这种献身的牺牲精神与激情,却是可歌可泣的,却是应该怀念的,这或许就是知青下乡插队的青春价值。
  随着下乡知青回城后时间的延长及知青在城里生活的困窘、尴尬——年龄老大不小了,却一无所长,城里又没有他们的生活位置;随着下乡插队生活成为一种过去了的生命记忆——而如张爱玲所说,记忆总是有毒的,于是,有了对城里生活的厌倦,有了对曾经被诅咒过的痛苦的插队生活的温馨回忆,这就是史铁生的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王安忆的小说《本次列车终点》等。于是,有了已经回城的知青重回乡下找回自己青春价值的冲动,这就是孔捷生的小说《南方的岸》。
  但知青曾经的乡下生活究其如何,其意义又在哪里?曾经度过自己青春的农村是知青身、心的归宿之地么?于是,我们看到了张承志的这篇《绿夜》
  在这篇小说中,张承志从上述的对知青生活的写作轨迹继续向前推进:主人公“我”是一位在内蒙古乡下插队后回城的知青,他厌倦了城里的生活:表弟认为他对青春的梦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表弟说过:‘祝你在洛西南特的瘦背上骑得稳。’为什么呢?‘因为堂•吉诃德为寻找假想的敌人踏上征途,而你为寻找想象的净土而提起旅行袋。’”同事和大家则都认为在生活中只有钱才是最实际的:“‘咋?’侉乙己恨恨地嚷起来,‘你咋着了!你崇高多少?你编小妮儿那几句词,还不是落了十块!少一分你能行?’一阵哄笑。原来下班的人都在满有滋味地听着。他们赞成侉乙己。”于是,小说的主人公希望在曾经插过队的内蒙草原荡涤掉那城里的污浊:“他微喘着,大步走向草原深处。这里是驰骋着自由酷烈的风儿的、开人胸襟的莽原。在这里可以不必心有城府。在这里可以把市场上大葱和烂西红柿的气味,把十二平米的家和它的拥塞,把楼下加工厂的噪音和冷冰冰的售货员,还有那河南腔的下流语言全部忘掉。在这里可以把疲惫的肉体埋在茂盛的箭草、马镰草和青灰色的艾可草丛里;他满怀感激地吞咽着这里的清爽空气。这时他才明白来到这里的必要。”
  具体体现小说主人公对草原诗一样的想象的,是主人公对插队时的一个小女孩奥云娜的印象与感受:奥云娜 “是他的小诗、他干旱心田中的绿洲、他青春往事的象征”,“不,小奥云娜是不能玷污的……也许,八年前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但岁月、生活和动荡的历史留给他的唯一礼物,就是小奥云娜的笑脸。他比表弟仅仅多这么一点财富。”或者说,小奥云娜就是主人公对自身青春价值的象征。但及至主人公真的回到草原见到奥云娜时,却发现现实与自己的想象完全是两回事:“一个穿着蓝布袍子的少女从牛车上下来了。她把蓬松的长发低垂在沾满油污、奶渍和稀牛粪的蓝布袍上,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躲到嫂子背后。她没有羊角似的翘小辫,没有两个酒涡。她皮肤粗糙,眼神冷淡。她甚至没有亲热地喊他一声阿哈——哥哥。”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奥云娜:“穿上玫瑰红的尼龙衫又套上蓝布袍子的少女不会再是梳羊角辫的小奥云娜、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了。她满不在乎地用捧过牛粪的手挤着玫瑰红和雪白上的虱子。她躲在门外听着老门德和她母亲议论着娶她当儿媳妇的话。她抓起勺子和靴子朝哭个不停的弟弟扔去。她把满脸盆面粉拼成面条。她摔倒一米高的肥羊,骑在上面撕下滑腻的夏毛。她用大眼睛好奇地直盯着她在八岁时曾经那样留恋过的兄长。她若有所思,又猛然一甩辫子走开。就像老奶奶一样拖着长调,在没有月光和星星的黑夜里吓狼。她像每一个蒙古女人一样,睡在门外的勒勒车上,盖着一块条毡守夜。她淋着细雨,踏着泥泞,她长高了,她成熟了。她粗糙的脸庞上留着两块冬天的冻疤。”而且,她甚至与“一个阴沉的、五十来岁的丑恶瘸子。是讲蒙语的侉乙己”调情:“于是乔洛借着酒劲,拖着瘸腿凑过去。他推倒了奥云娜,放肆地扯开奥云娜蓝色和玫瑰红的领口,把酒咕嘟囔地灌进她的怀里。而奥云娜却似乎十分快乐,她咯咯的笑声更清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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