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此君节操独凌寒 冰雪丛中更耐看
作者:王纱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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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
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
竹,与松、梅并列为“岁寒三友”,又和梅、兰、菊被称为“四君子”,它象征着高尚、虚心、坚韧等美好品格,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具有很高的地位,历来受到文雅之士的喜爱。白居易这首诗,乍看之下似乎平淡无奇,但若仔细体味,却包含有多种意义在其中。
首先来看一下诗中的象征义。这首诗开头为两个否定句,属于“反起”,诗人不从题之正面入手,而先从反面落笔。据《列仙传》记载,春秋时萧史善吹箫,能作凤声引凤凰止于其屋 ,“鸣凤管”后来就成为“箫”的雅称。由竹子而制成的箫,其声不可谓不动人心魄。王褒《洞箫赋》云:“故听其巨音,则周流泛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其妙声,则清静厌㥷,顺叙卑达,若孝子之事父也。科条譬类,诚应义理,澎濞慷慨,一何壮士。优柔温润,又似君子。故其武声,则若雷霆輘輷,佚豫以沸。其仁声,则若颽风纷披,容与而施惠。” 从中可见箫丰富、独特的艺术表现力与感染力。竹子还可做成渔父手中的钓竿。“一壶酒,一竿鳞,世间如侬有几人”,“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渔父》),是身为帝王的李煜对无拘无碍生活的向往;“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 (《满庭芳•红蓼花繁》),是秦观娱情山水的自得。
竹子制作成箫或钓竿未尝不是物尽其用,但历代骚人雅客更多的是超越物用更专注于竹子本身坚韧、飘逸的形象以及由此而被赋予的人文内涵。如谢朓《秋竹曲》云:“便娟绮窗北,结根未参差。从风既袅袅,映日颇离离。”陆游《云溪观竹戏书二绝句》( 其一)云:“气盖冰霜劲有余, 江边见此列仙癯。清寒直入人肌骨,一点尘埃住得无。”其萧疏的枝叶足以让见之者怡然忘返,其若有若无的竹声足以让闻之者凝神倾听。在“以物比德”中国美学传统中,竹也体现了文人士大夫的理想人格。它的经寒不凋、挺拔高直,象征着君子耿介不阿的高风;中空有节,象征着贤士谦虚忠贞的气节。正如白居易《养竹记》云:“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似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诗人认为竹的“本固”、“性直”、“心空”、“节贞”的本性与君子之德多有相通之处,因此“似贤”而得君子的喜爱。正因为如此,以至有恋竹成痴成癖者,像《世说新语•任诞篇》:“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苏东坡亦曰:“可使食无肉, 不可居无竹。 ”(《于潜僧绿筠轩》)白居易也是爱竹之人,《池上竹下作》即云:“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即我师。” 从见识竹的“心虚”而作一番自我的道德省察,竹子已超轶友朋上升为师法学习的目标。
“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在冬日的一片肃杀之中,红衰翠减,千花百草均已凋败,唯有窗前之竹,却依然不改往日的碧绿。大雪飘飞之下,愈发青翠,更显其冲寒犯雪的凌然傲骨。诗人们赏竹、吟竹、颂竹,并在吟咏对象中倾注思想,寄托情怀。这首诗是白居易对朋友李次云窗前之竹风骨的赏誉,也可看作是对朋友、对自己的期许与鼓励。
其次,此诗的取景构图也十分巧充满了画意。“窗竹”即谓“窗外之竹”,这是把窗作为景框,从屋里望去窗框所构成的空间便成为一幅自然图画。框景是一种巧妙的空间处理方式,把外面的景色借引进来,即李渔笔下的“尺幅窗”、“无心画”是也。 框景的手法在园林中随处可见,如康熙为避暑山庄“云山胜地”题诗序云:“凭窗远眺,林峦烟水,一望无极,气象万千。”这种手法也被用在诗中,如“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 (李白《过程八丈水亭》),“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绝句四首•其三》)等,通过一窗一门把外面景致吸纳进来,把“千秋雪”、“万里船”引入视野,从小空间进到大空间,丰富了美的感受。白居易的这首诗也是如此,窗子虽小,却可欣赏漫天飞舞的雪花和风雪中屹立的修竹。
《园冶》对移竹当窗的清幽意境有精辟论述:“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拢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 移竹当窗以窗外竹景为画心,几竿修竹顿生万顷竹林之画意,“见其物小而蕴大,有须弥芥子之义,尽日坐观,不忍合牖”(见李渔《闲情偶记•起居部》)。也因为如此,窗前植竹是白居易特别喜爱的景观。坐在窗前,随着四季的变化,伴着雨雪风霜,可以欣赏到不同的景观,这给爱竹之人带来了莫大的享受:“筠风散余清,苔雨含微绿”(《北窗竹石》),是写雨后竹子所散发的清香。“是时三伏天,天气热如汤。独此竹窗下,朝回解衣裳”(《竹窗》),这是写酷暑中竹子所带来的清荫。“清风两窗竹,白露一庭松”(《秋斋》)是写秋风中竹子的清劲。白居易《思竹窗》诗云:“不忆西省松,不忆南宫菊。惟忆新昌堂,萧萧北窗竹。窗间枕簟在,来后何人宿。”而《题李次云窗竹》中的“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则又是一幅《雪中翠竹图》了。
另外,“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至于这首诗经由引申而产生的含义,自是随读者的差异而产生各种各样不同的领悟。结合此诗的写作背景来看,这首诗作于贞元十六年,即白居易以第四名考中进士的那一年。因此,这首诗或也可看作诗人入仕之前的宣言,可以窥见他的为官态度与决心。诗的前两句提到的“鸣凤管”和“钓鱼竿”乃是缘于功用所制作的器具,是刻意为之的结果。它或许达到了功利的目的,但在这样的行为过程里,却必须经由“裁”、“截”等违反自然本性的操作,这严重损害了竹的生命,改变了竹原本可贵的品质。因此,诗人以“不用”、“不须”直接地否定了这种做法,而认为保持竹萧散苍劲的固有风貌更有价值。中唐时期政局混乱,官场更为险恶,为达目的,有趋炎附势者,有勾心斗角者,有不择手段者。白居易似乎在借此诗表明屈节违意取得名利是痛苦并且让人不耻的,而保持自己的本心、坚持本性,坚持原则而不随波逐流,如竹一般坚韧不拔才是自己的目标与追求。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2006级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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