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清和朗畅 意致绵密
作者:黄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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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
柳永的一生是充满抑郁和失意的,一首《雨霖铃》写尽了他仕途失意,落泊江湖,辞别情人,把酒浇愁愁更愁的痛苦。即使是这样,在我个人看来,柳永也是幸福的,因为他超越市侩后的灵魂是幸福的,虽一生不偶,却情遍天下。在他客死襄阳家中无余财埋骨时,昔日仰慕他的妓女们含泪集资营葬,自发料理后事;在他无亲族祭奠时,每至清明,群妓勿论识与不识,均相约携酒吟歌赴坟地祭扫,相沿成习数百年。
本词“清和朗畅,语不求奇,而意致绵密,自尔稳惬”(清黄氏《蓼园词评》),一向被人视为柳永的代表作,特别是其中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两句为作者赢得了极高的声誉, 红牙铁板之喻就是以 “杨柳岸晓风残月”七字作为柳七词的代表, 清人王士祯《花草蒙拾》曰:“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贺裳《邹水轩词筌》曰:“柳屯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自是古今俊句。”甚至在柳永生活的年代就有“晓风残月柳三变”的称谓。
和“时势造英雄”一样,没有柳永的境遇,就没有柳词的千古传诵。他的遭遇给了他接近和了解下层人民的机会,为他反映人民疾苦的词作注入了生命之流。柳永是北宋第一专业词人,精通音律,尤其熟悉歌妓们演唱的民间乐曲,加之他往来于秦楼楚馆,流连于教坊歌台,接受了乐工、歌妓的影响,才得以创造以白描见长,铺叙点染,状抒情致的柳体词。
《雨霖铃》词的上阕写别时情事。起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写清秋时节,骤雨突如其来。暴雨洗涤着尘埃, 也撼动着离人的心。大自然就是这样变幻无常,人们在自然的变幻中无可奈何。“寒蝉凄切”是离别者耳中的蝉声,长亭自古是送别的地点,是离别的象征,有多少断肠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斜阳下、长亭边。一个“晚”字所透露的不仅是时光已晚,也暗示出恋人心境的黯淡,离别自古是黯然销魂的,何况是情人之间的离别。词一开篇即以凄冷的景色,衬托悲凉的心绪,把读者的心笼罩在离别的愁苦当中。“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帐饮即在郊外设帷帐,摆宴而饮。黄昏时刻,在郊外与情人一起设帷帐,共同饮酒,本是人生的赏心乐事。因为离别在即,从此一别,山川阻隔,云水茫茫,故此一时,彼一时也,此时哪里会有什么欢快的心绪? “催”字透露出艄公已经多次催促了,恋人依然不忍分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双方深知转眼间恋人的脸就要在视线中消失,也许是永远消失。此时酒不能下咽,话不能出口,唯有握紧对方的手,不忍放松,只怕对方突然离去。离别之时应该有千言万语,需要叮咛,需要嘱咐,而现在两人竟然默默无语,情到深处人无语,言所以达意尔,意已相通,言复何用?千言万语只化作纷飞的泪滴。在泪眼迷离之时犹不忍低头拭泪,还要凝视着对方,想把对方的形象刻在自己的心底。徐志摩《沙扬娜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水仙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两厢对照,后者在情感上显得较为轻巧,较为蜜甜,缺乏柳词中的那样一种凝重感,那样一种浓郁的悲剧氛围。“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暮霭指黄昏时的云气。词人悬想一叶扁舟即将载着自己驶向烟波浩渺的千里之外。此句写景,亦写出了人生遭际。此一别,天苍苍,水茫茫,不知人将漂泊何处?天地之大,何处是一代词人的落脚之地?
词的下阕设想别后惆怅,引出词人对人生的思考和感悟。“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离别是世间最为伤心的事,诗人又是世间最为多愁善感的人。其中“多情”两字甚可注意,《世说新语•伤逝》载王戎语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两处“情”字皆与此处的“多情”互相发明,只有明于情、深于情的人才会对情有如此刻骨铭心的体悟。更何况此时正是冷落的清秋时节,而从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开始,悲秋一直是中国古代文人难以挣脱的情结。“冷落清秋节”数字回应开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与上句写法不同,上句重在写情,情寓景中,此句重在写景,景中含情。上句中的景是虚写,此句中的景是实写。词人悬想今宵酒醒梦回之际,已是孤零零一人,相伴自己的唯有杨柳低垂,晓风嗖嗖,残月如钩,景色凄清萧条,心情落寞惆怅。这两句的妙处前人已说了不少,此处不再饶舌。
个人认为反倒是后数句特别是最后两句更有深意,其深层意蕴似乎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在我看来,后数句特别是最后两句其实是词人的用力的重点,也是此词之所以不朽的关键之所在。“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风情即风流的情怀、情意。从此以后,所有的良辰好景如同虚设。“经年”两字所传递的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从此以后的所有时光。“良辰好景”往往与赏心乐事相系,只因没有知心人可以诉说柔情蜜意,所以今后所有的“良辰好景”皆形同虚设,不明言自己的相思而相思之情凝聚其间。因为词人是多情之人,他对风情的体会感悟自然比一般人要细腻要丰富,他会有千种风情,这千种风情需要知音赏识,需要有千种风情的另一位伊人去理解,没有相知、相爱的另一个人,纵有万种风情又和不解风情有何区别,不解风情也许使当事人反而少受或不受情感的折磨。有风情需要诉说,风情愈丰富需要倾诉的要求愈迫切。而现实却是离别之后空有千种风情,无处诉说,无人可以诉说。可以诉说的人只有眼前的伊人,伊人是词人唯一的可以诉说千种风情的对象。伊人在词人心目中的地位于此可见。而这唯一可以交心可以互诉衷肠的伊人却不得不在顷刻间与之离别,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人说:千古知音最难觅,在茫茫人海中,词人觅到了自己的知音,他们之间也许经历了轰轰烈烈生生死死的爱恨缠绵,彼此有过海誓山盟,只有伊人才是词人的至爱。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很可能是仕途失意,词人没有明说),词人不得不离开京城,词人与伊人也必须分手了,这就是命运!这种分手是一种情感上的撕裂,这其中正透露出人生的一种无奈。离别后词人将独自飘零,再无人可以诉说,再无人会倾听词人的诉说,词人用此情不再有、深情无处说,来反衬词人与伊人的无限深情。由此也揭示出人生在世的强烈孤独感。也许天资愈高这种孤独感愈为强烈,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吧。
这是一首男女离别之词,词人把离别相思之情放置在时空的大背景中,放置在人生的大环境中,从遥远的时空隧道中回首俯瞰此情,从漫漫的人生旅途中审视此情。词中的情感超越了肉欲,甚至可以说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爱情,它上升到了人生的精神需求的层次,进而揭示出要实现人生的这种精神需求的难度,人生就处于这样的困境中无力自拔,无可奈何。纵然是无力自拔、无可奈何,作为个体的人依然要寻觅,依然要持守,宁可让心儿揉碎也不忍轻言放弃。在茫茫的宇宙中,在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流变中,正因为有了这一分寻觅、有了这一种持守,才给黯淡的人生涂上了一层亮丽之色。这正是此词撼动人心的魅力之所在。
词中“点染”说的运用,也值得称述。刘熙载在《艺概》中认为:“词有点染,耆卿《雨霖铃》‘念去去’三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三句染之。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否则警句亦成灰矣。”刘熙载的这一评论,实际上是以论画法论词,看出在柳词中的加深描绘,反复涂抹。既精微入里,而又大胆泼墨。也就是柳词中抒情与写景在章法和修辞上的巧妙运用,可谓词中有画。而其中抒情,尤寄寓哲理。所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清秋离别,多情那堪?感情极为沉痛,而染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更是伤心而又凄凉,情景妙合无垠,这一别后之情景,又是因“念去去”三句之点化而得,前后照应,委婉自如。柳词在点染方面的技巧运用,由此可见一斑。全词秀淡而绵密,清幽而艳丽,情思摇曳,动人心魄,不愧为千古绝唱。
作者系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教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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