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说不尽的《桃花源记》

作者:裴登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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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历来为人们称道,也是中学教材的必选文。人们已从思想与艺术诸方面,对其进行了全面、深入的分析。但悉心研读此文及诗,发现有些问题,仍有讨论的必要。
  
  一、“悉如外人”之“外人”应解释为“与桃花源外人不同的陌生人”
  
  此文中“外人”共出现了三次。依次为:“悉如外人”、“遂与外人隔绝”、“不足为外人道也”。2007年人教版初二教材这样注释“悉如外人”之“外人”:“桃花源以外的世人,下同。”后两个“外人”这样解释,没有疑问,但第一个就不好理解。为此,我查阅了从萧统编《陶渊明集》的宋人刻本,到清人注释的许多版本,以及今人校笺之类的多种本子,发现对第一个“外人”或不做解,或与教材相同。龚斌先生《陶渊明集校笺》则这样解释:“谓方外或尘外之人。”其说虽哲学性、学术性强,但应该符合实际,却未引起重视。而今日权威教科书还做如上解释,就不得不辨。
  先从“记”和诗本身谈起。其一,作者为桃花源的出现,设置了不同寻常的情境:渔人“忘路之远近”,进入了水绕山环的迷蒙之地。在寻觅归途情况下“忽逢桃花林”。“忽”表明渔人意外遇到这样一片人迹未至的桃花源的惊奇与欣喜。其中美景,使生活在这青山秀水中的渔人,“甚异之”。在林木茂密、葱郁的山间,只有一“小口”通向外面,一般不容易被发现,表明桃花源的“世外”性质。其二,桃花源人“见渔人,乃大惊”有两方面原因:一惊几百年来第一次见陌生人,二惊此人从何而来?进一步强调了“世外”性质;其三,桃花源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表明地理上偏远和与外界没有来往,与世隔绝。其四,“记”写“不复出焉”,诗言“往迹寖复湮,来径遂芜废”,突出“绝境”之“绝”的程度。其五,“遂与外人隔绝”,既因“不复出”的里不出,又因不为世人所知的外不入。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或是受制于自然条件。桃花源人似乎未发现此山洞,而山洞外即为溪流,渔人便是从船上直接进入山口的。里面的人即使出来,无船也无法出行。更主要的是:桃花源人不愿意让外人发现,也不愿意走向外面。“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其六,正因为在“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隔绝”,才造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结果。“乃”、“无论”加重语气,强调桃花源人与渔人共同的惊奇与意外;其七,“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外面的世界沧桑巨变,而桃花源人生活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中,不知时移世易,和渔人一道感叹不已。其八,诗中“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更是男女衣着不同于外人的证明。自秦至东晋末年,历时五百余年。周锡保先生《中国古代服饰史》以为中国服饰史上有五次大的变革,从汉末到魏晋南北朝是第二次。在“绝境”里生活了几百年的桃花源人,即使“往来种作”变化不大,但包括服饰在内的习惯“悉如外人”,就不好理解。反过来说,即使不考虑服饰是否变化,外面人生活不安定,且历经战乱,他们“男女衣著”及精神状态,与桃花源人也应该不同。
  除了上述根据,“外”的字义,《说文》云:“远也。”现代汉语中,“外国”、“外地”之“外”,有“远”之意,“外人”有“陌生”之意。“悉如外人”之“外人”,是彼此感到陌生。桃花源人对渔人而言是“外人”,渔人对桃花源人而言也是“外人”,里外相互为“外”。综合以上理由,“悉如外人”之“外人”当解释为:与桃花源外人不同的陌生人。
  
  二、桃花源的魅力
  
  中国文学史上类似桃花源描写的社会理想模式,陶渊明之前如《老子》第八十章“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之境;《列子•汤问》“不君不臣”“不竟不争”的“终北国”;《黄帝》“国无帅长”“民无嗜欲”的“华胥国”;《庄子•胠箧》从“容成氏”到“神农氏”之国。陶渊明之后如《西游记》第一回的花果山水帘洞。这个福地洞天“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相较而言,桃花源最不具“乌托邦”的空想性质。它既不像先秦诸子所写的那样哲理化,也不像后世小说家所写的那样虚幻化。不是遥不可及、带有梦幻色彩的遐想之境。是在现实中让人向往的亲切、美好的境界!人们可以与桃花源人生活在一起,与他们“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这里欢笑声、牧歌声、鸡犬声,声声入耳。这里有鸟语花香,有泥土的气息,袅袅的炊烟,汩汩的溪流……这里尽管闭塞,甚至原始,但就是因为简单而纯朴!秩序存在于率性而行、顺于自然中。一切随节候的迁移而变化!“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这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精神愉悦,“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安居乐业,显示着人们在和平静穆中,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其中“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体现着“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的“大同”(《礼记•礼运》)理想。桃花源人没有生活上、精神上不符合人性的枷锁,更没有虚伪、矫饰。一切出于本真、天然!他们生活悠闲安逸,从容自在,精神轻松快乐。生活的适意与精神的自由,使桃花源人脸上荡漾着发自内心的欢笑!这一切都与桃花源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有着巨大的反差。着实让桃花源外人羡慕!
  桃花源与外界最根本的区别在“淳薄既异源”。
  首先人们进入其中看到了美景,听到了欢笑声。这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人们过着“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其一)式生活。再看桃花源外:“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感士不遇赋》)!怪不得陶渊明因“厌闻世上语”(《拟古》其六),要“高酣发新谣,宁效俗中言”①了!
  其次感受到桃花源中热情好客、纯真朴质的民风。“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一方面体现好客,还表明比较富足。不只如此,“村中闻有此人来,咸来问讯。……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闻”、“咸”表明听到消息,没有人号召,村民都来探问,家家都款待。再看桃花源外的世风:“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饮酒》其十二),“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饮酒》其二十)。
  再有桃花源虽令人神往,但非虚无缥缈的仙境。桃花源境界,唐人多视为仙境,如王维、刘禹锡《桃源行》诗,宋人始以为桃源中人不过是避世者。如王安石、汪藻《桃源行》诗。苏轼《和桃源诗序》云:“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后来沈德潜《古诗源》卷八云:“此即羲皇之想也。必辨其有无,殊为多事。”马璞《陶诗本义》卷四以为:“渊明一生心事,总在黄唐莫逮……至于其地、其人、其事之有无,真不可问也。”今人之说,以龚斌先生为好:“《桃花源记》创造之意境,既有写实成分,即历史与现实中人民逃入深山绝境以避乱的事实;也有寓意成分,即作者的理想、追求及审美观念。”实际上陶渊明已说得很清楚:桃花源人为“贤者避其世”,此境在“尘嚣外”,但不在祥云缭绕的神仙境界,就在人们未知的“山那面”。其中生活的是普通百姓而非神仙,所以桃花源让人感到可亲、可居。今日读此文,似乎依稀还能听到桃花源中“鸡犬相闻”、人的叹惋,闻到酒的清香……
  
  三、桃花源的象征寓意
  
  陶渊明写桃花源的动机与原型,人们做了很多推测与考证。陈寅恪先生《桃花源记旁证》以为其素材,来自西北百姓为避战乱而筑坞堡以自耕食的传闻。志怪小说《搜神后记》在《隋书•经籍志》著录为陶潜(渊明)撰,但书中有潜死后事。《四库提要》以为六朝人遗书,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亦以为伪托。其中有“桃花源”记载,并以为“渔人姓黄名道真”。书中“穴中人士”、“仙馆玉浆”和桃花源的情节有相似之处。看来这一类故事,在当时流传较广。其中刘子骥入山采药传闻,《晋书•隐逸传》《搜神后记》均有记载。这些素材都会对陶渊明创作《桃花源记》起触发作用。再加上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对理想社会的思考,多种因素合成了艺术虚构的桃花源。若要考实,有些问题不好解决:如“记”和诗的时间矛盾、桃花源里外的语言沟通等细节。至于桃花源的象征、寄寓意义,则是多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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