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沈从文的疯狂

作者:令狐兆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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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是一个谦卑、随和、宁静的人,是一潭春水,澹泊、明净。沈从文的写作如同他家乡流动的沅水,作者毫不讳言水对他的影响。沈从文说:“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的深一点,也亏得是水。”①《边城》里那些生长在茶峒的翠翠、傩送们,都有如水般的诗意,却又相当的固执。老子有句话,叫柔弱胜刚强,是水,就有那股拗劲,正所谓水滴石穿。水要是激荡起来,可成波涛,可淹没荒芜,因此,当你读《生命》的时候,你对沈从文的愤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我好像为什么事情而悲哀,我想起‘生命’”,沈从文不再是那个20世纪三十年代的“乡下人”,而以哲人的高度来拷问:什么是生命。生命与生活有什么区别,恐怕芸芸众生很少想到这个问题。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在我看来,人类停止思考,上帝也许才会开怀,要不,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夏娃怎么会被逐出伊甸园呢?生活是对于现有社会秩序和游戏规则的妥协和认同。而生命则是超越于现有社会形态直逼人生价值的本真。在我们这个世俗的世界追寻生命的本真,本来就是不合时宜的事情,所以沈从文说“其实哲人或疯子,在违反生物原则,否定自然秩序上,将脑子向抽象思索,意义完全相同”。在我们凡人看来,哲人或者疯子把世界颠倒了,但是,如果以他们为参照物,我们的生活正常吗?沈从文恰恰追问的是生命的形态。
  作者对于现实进行猛烈的批判。他强烈斥责“阉寺性”——“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作者愤怒地质问这个颠倒黑白,善恶不分的世界:“有些人我们应当嘲笑的,社会却常常给以尊敬,如阉寺。有些人我们应当赞美的,社会却认为罪恶,如诚实。”沈从文的小说营造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如《边城》般的诗意化的、田园牧歌似的世界,那里有善良、勤劳、为爱而生死的人们;另一个是《八骏图》般的丑陋化的、虚伪的世界,这是一个充满欺骗、自私、委琐的高等世界。沈从文以“乡下人”的固执刻意营造两个世界的对比。正如吴福辉所说:“沈从文在这里是把性爱当作人的生命存在、生命意识的符号来存在的,所肯定的是人的自然、和谐、健康的生命,反对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某种倒退,反对生命的被戕害变得营养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形成近乎被阉过的寺宦观念。”② 因此,沈从文在污浊的现实面前体现出一种精神的不愿苟合的高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焚了那个稿件。我并不畏惧社会,我厌恶社会,厌恶伪君子,不想将这个完美诗篇,被伪君子与无性感的女子眼目所污渎。”
  沈从文毕竟不是鲁迅,他很快退回到至美、至幻的梦想中:“夜梦极可怪。见一淡绿百合花,颈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点青渍,倚立门边微微动摇。在不可知地方好像有极熟习的声音在招呼:‘你看看好,应当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细看看。’”但毕竟梦是虚幻的,作者醒来觉得“百合花在门边动摇,被触时微抖或微笑,事实上均不可能!”我们熟悉了具象的百合花之梦,而对于抽象的“星子”却无动于衷。“这花星子就是花的原因和抽象,就是花的形、色、香之所由来,它是无从见,无从触摸,但却以‘无’创造了花的生命。然而,人们总是见花而不见星,知花而不知星,就如同‘有些人我们应当嘲笑的,社会却常常给以尊敬,如阉寺’。”③法郎士写过《百合花》的故事,讲述爱欲的微妙,但在作者看来,“爱能使人喑哑”,“爱与死为邻。”所以作者想写《绿百合》,用形式表现意象,进行“抽象的抒情”。当我们赞美百合时,作者探究入微,超越百合的意象而赞美形式的抽象。
  于是,“我”终于“发疯”,为抽象而发疯。“我看到一些符号,一片形,一把线,一种无声的音乐,无文字的诗歌。我看到生命一种最完整的形式,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沈从文看来,生命最完整的形式存在于抽象的形式中,在生活中只是梦幻泡影。艺术越抽象,越接近存在本真,因此,沈从文说:“表现一抽象美丽印象,文字不如绘画,绘画不如数字,数字似乎又不如音乐。因为大部分所谓‘印象动人’,多近于从具体事实感官经验中得到。这印象用文字保存,虽困难尚不十分困难。但由幻想而来的流动不居的美,就只有音乐,或宏壮,或柔静,同样在抽象形式中流动,方可望能将它好好保存并重视。”④ 而抽象直指“虚空”。因此,“虚空静寂,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虚空明蓝,读者灵魂上却光明净洁。”“虚空”在这里是什么含义,这必须和沈从文的另一组散文《烛虚》进行互文性阅读,才能揭开谜底。
  “我说的是什么?凡能著于文字的事事物物,不过一个人的幻想之糟粕而已。”沈从文认为一切文字即便再美轮美奂,也只是过眼烟云。反而抽象的如莫扎特的音乐,“自然即渴望在人间成一惊心动魄佚神荡志乐章。”抽象的抒情可以形成独特的魅力,让我们心灵为之洗涤。
  “我需要清净,到一个绝对环境里去消化消化生命中具体与抽象……我好单独,或许正希望从单独中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点美。”这有点佛家的打坐的味道,于自我虚静中感悟生命的本真,“我实在需要‘静’,用它来培养‘知’,启发‘慧’,悟彻‘爱’和‘怨’等等文字相对的意义。到明白较多后,再用它来重新给‘人’好好作一度诠释……”沈从文是通过自我的静修来达到哲学的境界。
  看来,作者的“疯狂”其实是真正的清醒,我们和哲学家看到的世界是两码事。我们经历的是“生活”,他们体验的是“生命”;我们考虑的是“怎样生活”,他们考虑“为什么生活”;我们考虑“认识”,他们考虑“本体”;我们进行“叙事”,他们进行“抒情”。在这一点上,沈从文穿越了生活,具有了“哲理”的拷问。《生命》是自我沉默同时又是自我辩驳的,读这篇文章如同我们在“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里读一位灵魂孤独的哲人,他敞开心扉,与自己心目中的“上帝”交谈。他如同尼采般,探究被人们所混淆的“虚构世界”和“表象世界”。作者俯瞰这些“庸众”——阉寺,以一种振聋发聩的声音质问,何能如此。与其说这篇文章是散文,毋宁说是散文诗。如同“刀丛里的诗”。 沈从文与其说是小说家,毋宁是一位诗人。“海德格尔说过,贫困时代的真正诗人之本质就在于,诗的活动在他身上成为‘诗的追问’。越是在人类迷失之时,诗人越要担当起历史的失误,承受着孤独,痛苦,坚持追问那更高的存在的世界。”⑤
  这篇文章使我想起了鲁迅的《野草》。同样是强烈的批判,同样是一个人独语,同样是自我灵魂的辩驳,同样在痛苦中煎熬,同样写下炼狱般文字。你看下面一段,真有点鲁迅的味道——
  
  有什么人能用绿竹做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犹如长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长箭所注,在碧蓝而明净之广大虚空。
  
   不同的是,鲁迅在痛苦中“抉心“自食”,深刻的自我批判直指灵魂上的荒原,沈从文耽溺于“抽象的抒情”和“抒情的抽象”。
  《生命》选自沈从文的散文集《烛虚》,这是他20世纪40年代写于昆明的文字。当时的沈从文是最为痛苦的,他抛弃了令其魂牵梦萦的“湘西世界”,他的散文写得不再明净、清秀,而是杂乱、抽象,甚至晦涩难懂,这体现了他在精神世界的失落和与现实世界的紧张。“整个40年代,沈从文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敏感到个人和时代之间的密切而又紧张的关系,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精神上的极大困惑和苦恼。有意义的是,持续的危机和焦虑,使日常状态中平整光滑的生命露出了裂隙,从这裂隙中得以窥探隐状生命情状。”⑥灵魂一旦失去寓所,沈从文就是一名精神上的漂泊者,他的孤独、痛苦是在所难免的。从他后来和左翼文学论争的受挫以及解放前的近乎崩溃的心理来看,他的痛苦根源就在于他的自我放逐。这也是苦苦经营文学“希腊神庙”的沈从文和浑浊现实的尖锐对立。而这些所有的痛苦和疯狂都在《生命》中得以近乎完美地体现。
  作者系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 沈从文.我的写作和水的关系,抽象的抒情[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②钱理群、吴福辉等.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③汪晖.寒冰在近孤寂无边,沈从文名作欣赏[C].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
  ④沈从文. 烛虚及其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四卷[C]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⑤赵学勇.探寻隐去的神性之径.沈从文名作欣赏[C].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
  ⑥ 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