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游戏

作者:戈 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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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十几年前,中原一带经济大萧条时期,我和一个叫古格拉的一同辞去了在花旗商行的职务。那时,从城市到乡村,人们忙于收集贵重物品,变卖家资。我和古格拉利用过期车票游历了这一带的名山大川。后来,我们来到了靠近边塞的一个偏僻的村落,找到一间废弃的院舍。我们住下来,和别的居民不太来往。
  我们的院舍只有两间木板房,中间由一堵开有小门的墙隔开。我住在里院的一间,古格拉住进了外面的一间。那段时间里,我日夜沉迷于花旗商行由盛及衰的始末,并渐渐接触到了写作。说是写作,其实是静坐在窗前,摊开几张稿纸,沉思片刻,便在上面胡乱涂鸦,有时是画窗外的野花,有时写几个仿宋体字,有时记几段花旗商行的奇闻轶事。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在怀旧和无所事事中度过。
  在无尽的追往抚今的漫漫日夜中,我渐渐养成了很好的生活习惯,往日的浮躁和悸动已荡然无存。有时还可以达到一种恍惚的忘我境界。那段时间里我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屋里,偶尔吃一点炒熟的麦粉、干菜,喝点淡水。我几乎把那一间房子内的古格拉忘掉。
  我们刚刚住进院落的那几天,古格拉一直过不惯这种隐士生活,时而跑出村落,并埋怨水土太次,吃不惯炒麦和干菜。古格拉天性快活,我们知交多年,相互了解,并能肝胆相照。我随他去了。只是偶尔听到他回到院子里的声音,哼着刚刚从外界听得的歌曲。后来,随着我写作和静思的癖好日益严重,我几乎记不起这个院子里还生活着另外一个人。
  我住进这间屋子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墙壁的夹层内存有无穷无尽的纸张。这给我的写作带来了不寻常的便利。我用的是在花旗商行办公时用的那支箭牌钢笔,墨水来源于室内角落里一个破旧瓦罐的炭素。有时我想这些现成的纸墨仿佛天赐而来,但这种意念仅仅一闪而过。我向来对世间的一切偶然并不多想。
  我的写作异常顺利,它已度过了最初的片断式练习和试写,进入了那种大师们所说的正式的创作生涯。我写了许多妄想的故事,并着手杜撰一部有关人的精神历程、希望与毁灭的著作。当然,这些文字材料也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有关农业、性心理以及财产制度的专著,或其中一方面的精深的探讨。因为,世界的万物真是难以确定它的唯一特性。
  我的精神漫游也进入了一个较高的阶段,再不似初始时期似睡非睡的遐想冥思,而是进入到了一个可进可出、自由删选增录的灵魂大辞典。我同时能用几个思路同时进行工作,它们各自有各自游刃有余自由宽广的世界,各有各的情节,各有各的哲理。它们有时在我意念的控制之下,相互汇合,复生出更为生动的场面。我可以任意剪断其中一个路径,并责令它返回,而其余的不受影响,继续操练;或任意将某一路段的情节涂改,甚至于消解,也可以让一个路径派生出更多的小路径。我做这些漫游的时候,静静地坐着,大脑皮层和脑电波同时陷入了飞快而紧张的运行,毫无痛楚之感。
  就这样,写作和神游,我创造出非人间的各种想象不到的事情,有些场景和事件以及非宇宙的粒子和电波,很难用有限的语言所转述。我将其中的许多成果用文字记录下来,整理成卷册,又放回墙壁的夹层。其中一些难以用汉字记录下来的东西,永远不会再从大脑中消逝,我相信它们迟早有一天能走进我的著述世界。对于某些来不及书录笔端的事情,我相信它们不曾消失,它很可能暂时藏到某一条小路上去了,必要的时刻肯定会回来的。因而墙壁夹层内卷帙浩繁的书籍其实就是我的大脑的另一种形式,我在这偏僻的边塞终于获得了永生。
  有一次,我正忙于联络一些星辰与人体某类微分子的渠道,这时我写出了“古格拉”三个字。我知道那是一块不生人烟的星球,位于南半球。但在那大脑的小径中跑过来的并非我所预期的星体,而是古格拉——我的邻居。我这才如梦方醒。看到我已完成了计划之中的绝大部分著作,我长久地凝视着这些人类精神史上罕见的巨著,如释重负。这很可能是因为我的灵魂深处受到了友谊这类良心因素的谴责,或是过去的生活唤醒了我,我登时有一种剧烈的焦渴,我要去院子里看一看那个是否真正和我生活在同一个院落中的那个人。
  时隔多年,我现在还能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庭院中的蒿草长得有齐胸高。内外院之间的那扇小门已被蒿草严严地封住。往日那条延伸出来的小径早已无影无踪。我开始尝试着一种可以叫做走的姿势,双腿陷在一尺多厚的草灰之中,我恍然才又感觉到时光的无情。多少个岁月过去了,古格拉是否已埋进黄冢。正当我拨开小门内的蒿草向院外谛听的时候,我听到了古格拉快意的笑声。我连忙跨出小门,一眼望见了古格拉的背影。天色已暗,古格拉在青灰色的天幕掩映下,身穿花旗商行的制服,头发向后拢起。额角黝黑,颧骨锃亮。我看见他正仰面大笑。我发现他在笑他的前面的一只笼子。笼子是铁的,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我高声厉呼:“古格拉!”
  古格拉转过身来,他还是那么年青,连微笑时嘴角的表情都没有变。古格拉收敛着大笑后的得意,问道:“书写得怎么样了?”我一片茫然。这种情景竟与多年前的一天类似。那一天,古格拉从河对岸的城堡中回来,手里拎了一大把单钳的河蟹,进门冲我问候:“书写得怎么样了?”究竟是我历尽了苍老,还是古格拉永葆了青春。
  古格拉正像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从外面游荡回来,向我又一次大谈外面的世界。“我找到了一种珍奇的动物,蛮驯良,蛮有趣。”他用手向笼子一指。
  我走近那架铁笼,铁条稀疏,似乎是用手粗劣地拗成。笼子里关着一个毛糊糊的躯体。尖尖的嘴,小小的眼睛,宽大的下巴,狭小的额头,耳朵立在头顶,呈树杈状两向分开,脖子短短的,再往下是毛糊糊一团。
  “这是什么东西?”
  “一种游戏动物!嘿嘿,游戏动物。”古格拉答道,“我给你示范一次。简单地说,你和它站原地,你随便对它背一段文字,书的,或是你自己的某种想法。你会看到它随着你的音调跟着你走动,形态可掬。但只要你转过身来,马上就会有一种强劲的力将它拍进笼子。笼子的锁自动锁上,你还会看到它在里面做出一种令人留恋的表情。”古格拉一边说,一边去开笼子。我感到毛骨悚然。
  古格拉叨念着一种咒符,笼子自动打开。借着夜晚的月光,我看到那头杂种一步一颠地跑了出来,在外院的空地上奔驰。这动物属四蹄动物,前足上举,后足短小而敏捷。从后足根部到短粗的脖子,是一堆松垮的皮肉,毛发黄而银亮。古格拉背诵了一首古代长诗,只见那怪物时而左腿离地,时而右腿离地,跳起了一种奇怪的舞蹈,上举的前足左右舞着,嘴里冒出一种怪叫。只见古格拉沿着外院的围墙,一面背诗,一面回头看看怪物。此刻,月亮已经升起,围墙外面高大的山毛榉向院内摇动着毛茸茸的头发。古格拉神情激昂,那怪物亦步亦趋地边舞边行。古格拉长啸一声,回过头来,那怪物仿佛被疾风击捶一般,“卡——”的一声撞进了笼子。古格拉爆发出一阵大笑。怪物死死地被笼子按在里面,纹丝不动,毛皮在傍晚的风中抖动着。在他尖尖的嘴和小小的眼睛之间不大的脸上,我看到了一副媚笑。
  我不得不离开古格拉的院子,那萧瑟的山毛榉树下惊人的场面使我坐在床上浑身不停地抖动。对于时间的变更,我愈加困惑。我环视了我书房的四壁,那里塞满了我的著作。
  此后,在每一个夜晚月亮升起的时候,我都会被古格拉在另一个院子里的笑声从神游的工作中拉回寂静的山庄。最初几天,我仍不停地发抖。后来,我能够重新走回那扇狭小的门边,观望着古格拉夜晚的游戏。有时,古格拉向后披起的长发垂到额角,多少引起我心中的一丝苍凉。古格拉重新进入了我每天的生活,他每天热衷于骇人心魄的游戏,不再像过去那样永久地消失。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感觉到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希望能够完成那批浩繁的著作。我的心绪,在那一夜受惊之后,随着古格拉响亮的笑声已日趋平和,这使我能够顺利地继续潜心著述,完成余下的任务。只是在每天月亮升起的时候,我放下钢笔,等候古格拉快乐的笑声响过,有时还连续几次,当我确信他的游戏在一天之内暂告一段落时,我便继续伏案工作。古格拉的笑声到后来已有了一种纯熟的韵味,像燕子滑过水面一样轻灵,像大海一样宏亮。古格拉在另一个院子里进行游戏的时候,我便仰望夜空,这使我获得一种宁静。我的著作也只剩下最后的一部,叫作《毕达格拉斯与古格拉线性定理》,它将是一本讨论数字和数学边缘学科游戏数学的著作,在我庞大的精神世界中将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
  我宁心静气,考虑着先建立一个能够和先验世界相对抗的场,然后再分几个方程小径进行探寻。我正准备投入最后一次崇高的精神操作,这时月亮升起。紧接着,隔壁院内爆发出古格拉响亮的笑声。笑声有些撕心裂肺,不似他近日已趋附的成熟,有点像海底的蛙声。更令人奇怪的是这笑声经久不息。持续的时间过久了,我实在忍耐不住,冲下床榻,破门而出,几步跨进外面的那个院子。只见那头动物高举着前足,挪动短小的后腿,在院子里欢快地飞跑着,一圈又一圈,尖尖的嘴张到最大的程度。那振聋发聩的怪笑,竟出自这张丑陋的口中。动物自颈项以下松垮的皮肉随着奔跑和笑声不停地颤着,腹部的长毛迎风横着飘动着,像一圈飞动的绸子,像几层裙子。而可怜的古格拉被牢牢地锁进了笼子,盖子和门愈压愈紧。怪物终于停在了庭院的中央,双足斜插腰间,学着古格拉往日的样子,仰天大笑。随后抖动着两只后足,扬长而去。
  (原载《山花》1994年第9期)
  (作者系诗人,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1989年毕业后在《中国文学》杂志工作,1991年9月自杀。他的死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诗人之死”现象中的重要一环。著有《戈麦诗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