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只有自由与平静

作者:胡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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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磨损,绝大多数人等待上帝之镰的刈割,少数人选择自己结束自己。戈麦是后者中的一个。这个在24岁决然离去的诗人曾这样自我描述:戈麦经常面露倦容,有时甚至不愿想25岁之后的光景。
  多年来,回味戈麦的小说《游戏》,是我生活中一个隐秘的乐趣。这篇三千余字的小短章,于戈麦辞世三年后发表于《山花》杂志(1994年第9期),同一时期发表的还有他的另两个小短篇《猛犸》(《山花》,1994年第9期),《地铁车站》(《钟山》,1994年第5期)。这是目前所能见的戈麦所有的小说。大二时我曾写作一篇故弄玄虚的小说《猛犸地铁站》,名字即源于对戈麦小说的钟爱。
  戈麦以这样一个句子开始了《游戏》的叙述:
  
  那是十几年前,中原一带经济大萧条时期,我和一个叫古格拉的一同辞去了在花旗商行的职务。
  
  许多人赞赏阿城《棋王》的开头:“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一篇了不起的小说往往从它的第一句就铸定了。《游戏》的开头煞有介事,交代了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看似清楚,实则让人一头雾水。这句话综合了古今中外的各种文学想象,出现的名词具有丰富的联想功能:中原(传统中国、武侠),经济大萧条(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乱世),古格拉(胡人、西人、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花旗商行(花旗银行、中国老字号、福威镖局),这些词语引发的联想实际上将故事置于一个时间地点不明的空间,换言之,作者扫清了既成的关于时间地点的秩序,重新整砌了一个故事平台,在这个平台上,他可以自由驰骋,浮想联翩。
  故事的两个主角隐居在“靠近边塞”的一个小村落里,“我”在里屋,日夜静思,写作,而“古格拉”住外屋,不停地出去游历。时间在“我”的“静思”中似乎停止了,可以说过了一万年,也可以说只是一天,正如“南柯一梦”或“烂柯山”的故事那样。当“我”走出里屋的时候,发现蒿草封死了院落,而“我”几乎忘记了那种叫“走”的动作,但古格拉还是那么年轻,他正在逗弄一头可以随人的朗诵起舞的动物,当人转身的时候,这个动物就会被一种无名的强力“拍”进笼子。“我”继续着自己的写作,而古格拉则对他的游戏乐此不疲。一天,当“我”被“撕心裂肺”的笑声吸引而来到院中时,发现古格拉被“拍”进了笼子,而那个“怪物”则模仿古格拉的姿态,“双足斜插腰间”,“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这是一篇“神游”式的小说,这里空间不明,时间效果被取消,人与兽的界限亦被取消,写作真正变成了随心所欲的物象搬运及组合。正如在《乡村医生》中,当一辆马车成为需要时,卡夫卡就召唤出一辆马车,戈麦在《游戏》中也发明了一种可以随着朗诵起舞的动物。他像造物主一样赋予这个世界以崭新的逻辑。虽然这是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但作者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描述却绝对清晰,准确,仿佛一切都确凿无疑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这里可以看出博尔赫斯《沙之书》、卡夫卡《骑桶者》、蒲松龄《聊斋志异》之类的小说对作者的影响,它们都是有着异常精准的现实外衣的幻想文学。
  故事里的“我”和古格拉形成了“极静”与“极动”的两极,使小说具有一种内在的平衡。对“我”的状态的描述可以视为对写作者写作状态的一种自况,这是完全的平静,是洞彻后的澄明,是大海经历风暴后的晴朗,是人性中最高贵的对命运的承受。它使我想到刘勰的“思接千载,神游万里”, 想到蒲松龄度过的那些漫长而寒冷的山东的夜晚,想到盲者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图书馆中无边无际的冥想,想到卡夫卡理想中的写作环境:在地下室里写作,只有你一个人和一条长长的通道,有人定时从遥远的窗边送来吃食;还让我想起诗人北岛漂泊异国的语言:没有幸福,只有自由与平静。这是完全的寂寞,也是完全的自由。
  对古格拉和“怪物”的描写则展示了一种诙谐的对世界的观察。“怪物”发明于写作的游戏,它也和古格拉玩了一次游戏,它曾经“媚笑”,也终于从被人控制的动物变成囚禁人的东西。或许可以从中引申出人的“物化”之类的主题,但我相信这并非戈麦所愿,他仅仅视此为一种快乐的游戏。戈麦并不想去验证真理,而只是追求某种寂寞的欢乐。古格拉的游戏是快乐的游戏,也是寂寞的游戏,当这个游戏最终换了一种玩法的时候,我们感到的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惊喜。这就是我常常回想起这只“仰天大笑”“随后抖动着两只后足,扬长而去”的动物而面带微笑的原因。
  电影《黑客帝国》里,当一个人静观的时候,勺子也会弯曲。因为专注,世界因此改变。《游戏》也是一个因静观而起的奇迹。它有一种清澈的智慧,一种超凡脱俗的美感。它来源于某种真正的平静。
  1990年前后,贾平凹正在努力使用靠近传统白话的语言写作他的《废都》,“先锋派”作家则乐于使用弯曲多褶的“翻译体”。戈麦在同一时期提供了一种富于生机的语言形式:短句,多用名词和动词,简洁,精准,清晰,富于韧性,像自然科学一样优美。它横跨在古典遗产和现代白话文之间,成为一种具有自身生长力的“现代汉语”。
  戈麦自杀20多天后,人们在北大一公厕内发现他丢弃的书包,里面塞满了已沤烂的诗稿。这一毁弃行为和卡夫卡临终前请求朋友毁掉他所有的手稿类似。他们已经放弃了通过文字“不朽”的想法,这是一种最深的绝望,也是一种最深的救赎——不再与群体“相濡以沫”,而是一劳永逸地“相忘于江湖”。除了自己、现时,再没有别的什么。从《游戏》里,我们可以看出戈麦曾经收获了一望无际的自由与平静,是否可以说,他也曾收获幸福?
  作者系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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