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
作者: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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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笑了,笑得有那么一点狡狯。
后来儿子有了自己的事,有了自己的书包,自己的朋友和自己的衣服,他不再提这件衣服的事,他把这件压箱底的衣服全然忘了。
以后儿子长大了。以后儿子念完大学,工作了。以后儿子有了女朋友。以后儿子要结婚了。
这就是丽珊所说的“以后”的部分含义。在儿子预定的婚期的前几天,樟木箱子被打开了,压在箱底的紫绸衣服被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你看这件衣服好看吗?”丽珊问儿子。
“哪儿来的这么件怪衣服!”这是儿子心里的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人们心里想的、没有说出的话是不能被他人听到的,只能被质料柔软的衣服听到。
儿子看出了妈妈的心意,所以他连忙笑着说:“挺好。”“送给你的未婚妻吧,”丽珊说,“我年轻的时候只穿过它一次。”同时,丽珊在心里说:“那是我新婚的纪念,也是我少女时期的纪念,虽然它在我的身上只被穿了三个小时,然而它跟着我已经度过了26年。”
紫绸衣听懂了丽珊说出的和没有说出的话,它快活得晕眩,任何一件衣服能有这样的幸运吗?它将成为两代人的生活、青春、爱情的纪念。
儿子接过了紫衣,拿给了未婚妻。未婚妻提起衣服领子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正合适,用不着找裁缝改。未婚妻的身量比妈妈略高一点,但按现在的时尚,衣服宁瘦勿肥,宁短勿长,这件衣服简直天生是为儿子的未婚妻预备的。
紫衣服想欢呼,“我的真正的主人原来是你!我的真正的青春,原来是在80年代!”它想起香港的破了洞的丝袜子称它为“老奶奶”,笑得不禁抖了起来。
“不,我不要,新衣服还穿不完呢,谁穿这个老掉牙的?”未婚妻讲得很干脆,也很合逻辑,“当然,我谢谢妈妈的这番心意。”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
透不过气来的紫衣服偷偷瞅了一眼,未婚妻的上衣和裤子上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个小拉链,服装的款式、气派和质料都是它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想到过的,它目瞪口呆。
最后,紫衣服回到了丽珊手里,鲁明身边。儿子的解释是委婉的:“这是你们的纪念,它应该跟着你们。”“这样好,这样好,”鲁明爽朗地大笑着说:“你给出去,我还舍不得呢。”他对丽珊说。
同时,儿子和他的未婚妻十分感激地收下了二老双亲给他们的其他更贵重得多的礼物,其中包括一台电视机。未婚妻给妈妈打了一件毛线衣。80年代的毛线衣,有朴素而美丽的凹凸条纹,不仅可以穿在罩服里面,而且是可以当作春秋两用衣穿在外面的。
紫绸衣在这一晚上搭在了丽珊和鲁明的双人床栏上。它听到了他们的心声,惊异地知道了自己原来包容着他们的那么多温馨的、艰难的和执著的回忆。那是什么?当丽珊伏在床栏上与鲁明说话的时候,它感觉到一点潮湿,一点咸,一点苦与很多的温热。它明白了,这是一滴泪啊,一滴丽珊的眼泪。眼泪润泽了并且融化了紫绸衣的永久期待的灵魂。它充满了悔恨,它竟然一度想投身到一个年轻无知的女子——儿子的未婚妻的怀抱,与那些拉链众多的时装为伍。它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它再也不离开丽珊和鲁明了。这已经是足够的报偿了,它已经得到了任何衣服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为什么这样热、这样热啊?眼泪正在加速氧化的过程,它恍然悟到,氧化并不全然是可诅咒的事情。燃烧,不正是氧化现象吗?它懂得了它的主人这一代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燃烧的光明和温热,从它来到他们的家里以前,就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衣服是为了叫人穿的,得不到穿的衣服是不幸的。然而,最最珍贵的衣服又往往是压在箱子的深处的。平庸如香港的丝袜子,也完全理解这一点。然而,如今的丽珊、鲁明与我们的这一件紫绸花服,却都有了新的意会。
所以,在这个故事里,丽珊、鲁明和紫绸花服,都不必有什么怨嗟,有什么遗憾,更用不着羡慕别样的命运。他(它)们已经通过了岁月的试炼,他(它)们尽了自己的心力,他(它)们怀着最纯洁的心愿期待着。如今,他(它)们期待的已经实现,落在紫绸花服上的唯一的一滴眼泪已经蒸发四散,他(它)们已经得到了平静、喜悦、真正的和解和愈来愈好的未来。他(它)们有他(它)们的温热和骄傲和幸福。紫绸花服的价值已经超过了一般。而当这一些写下来以后,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还会慢慢地氧化在心的深处。
那就让它氧化和消散吧。
(原载《花城》,198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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