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试说“中国的奥勃洛莫夫”

作者:严家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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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上述家庭背景和文化背景这两方面的原因外,使倪吾诚或王锦第成为“中国的奥勃洛莫夫”的更重要原因,应该说来自他本身的人生态度与思想性格。这是多重原因中一个决定性的原因。
  倪吾诚或其原型王锦第,都热爱新文化,崇拜欧美,对旧中国的贫穷落后痛心疾首。他也很爱自己的孩子,尽力向他们介绍西方现代生活方式,教育子女不得驼背,天天洗澡,学会吃西餐,注意社交礼貌,这些虽属肤浅,总还算是有益的。他给孩子送礼物,也体现出他性格可爱的方面。问题出在他的生活态度中多了一些轻浮气,少了一份责任感,失去脚踏实地成就事业之志,却听任个人欲望无限蒸腾膨胀。以他对待家庭的态度为例,实在不能算是负责任的。按照小说的描述,倪吾诚与妻子姜静宜的婚姻,是由男女双方经过“相亲”而定下来的,两人同在县城中学读书,两家也都同意结为亲家,婚后一段时间过得相当快乐和谐,倪吾诚还依靠姜家的帮助实现了出国留学的梦想。然而,一旦愿望实现,情况就发生变化。倪吾诚留学回国后不久,逐渐见异思迁,爱结交年轻貌美新派洋派的女性,很舍得在这方面花钱,而对妻儿和全家人的生活开销却不能固定提供,有时甚至整月不给一文钱。自己也常常不回家。他还常用高人一等的“贵族议论贱民的神气”来评论静宜和孩子长针眼一类琐事。这些当然会引发家庭关系的紧张和冲突。有意思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倪吾诚居然想出了安抚妻子的办法:塞给她一颗平时用来领工资的图章,好像自己愿意交出财权,引得姜静宜和全家一时皆大欢喜。直到妻子真到学校去领工资,才发现这是一场戏弄她的骗局(原来领工资的图章早已更换了)。终于激发出姜静宜的极度愤怒,把倪吾诚既让妻子怀孕又要求与她离婚的丑事在宴席上当众公开,使赵尚同在气愤中掴了倪吾诚三个耳光。小说借多声部叙事手法,让性格刻画与情节铺叙变得极为精彩,把倪吾诚侈谈“人道”却愚弄和欺侮弱者、过河拆桥、自私轻浮的人生态度揭示得淋漓尽致。作为小说,《活动变人形》当然会有想象和虚构的成分,作者在《王蒙自传》中就作过声明:“倪吾诚自杀的情节并非父亲的经历。”虽然如此,我们仍应该说:这部作品十分真实地再现了王蒙童年生活中那些“最最沉重的经验”(《半生多事》,第16页)。倪吾诚形象很大程度上可以与生活原型王锦第的作为两相重合。作者在小说的尾声部分也曾喃喃自语:这部书“也许不叫小说,应该叫历史”。王蒙在自传中谈到王锦第时说:“父亲受了龙堂的野蛮、沧州的野蛮的害,他自己也毫不留情地害着人。”(《半生多事》,第27页)又颇带象征意味地说:“他已经没有能力去思索了。正像他这个人,他有伟岸的身躯,几种外语的应付,然而他的腿是罗圈的与细瘦的”,言外之意,他是畸形的,并不能站稳自己的脚跟。在近代接受西方个体本位价值观念的众多新型知识分子中,有的人能够同时吸收传统道德中积极的内容和西方的法治观念,加强自身修养,正确地处理个体与集体、与社会、与他人的关系;有的人却误解这种思想,将个体本位观念等同于自私自利、仿佛可以任意损害他人利益,因而步入了歧途。小说中的倪吾诚形象,正是从一个特定方面或者说从反面,显示了自己的典型意义。它同样体现了中国现代化转型过程的艰难与痛苦。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三年前与任继愈先生的一次谈话(查日记,是在2005年7月7日)。那时《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尚未出版。任继愈先生却和我主动谈到了王蒙的父亲王锦第,大约觉得这是个有点趣味的话题。任先生说:王锦第是1952年院系调整时合并到北京大学哲学系的,人很聪明,留过学,去过解放区,喜好清谈,但说起话来有时让人感到大而无当,不着边际。好像他的打算很多,却从未见到有什么成果出来。为人想必很懒散,派助手给他也不起作用。我那时根据《活动变人形》中倪吾诚留给我的印象,接茬聊了几句。那次谈话记在日记中的,却只有很简单的大意。第二年读到正式出版的《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觉得完全可以与任继愈先生的谈话相互印证。
  这次再与小说《活动变人形》对照着读,就觉得许多地方令人深思。尤其《半生多事》第14页上王蒙说的那段极为沉痛的话,使我震动。王蒙在提到“父亲的最后一招是真正南皮潞灌龙堂的土特产”之后,这样说:
  
  写下这些我无地自容。也许这是王蒙的白痴,也许这是忤逆,是弥天的罪,是胡作非为,哪有一个人五人六能这样书写自己的父母,完全背弃了避讳的准则。是的,书写面对的是真相,必须说出的是真相,负责的也是真相到底真不真。我爱我的父亲,我爱我的母亲,我必须说到他们过着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必须说到从旧中国到新世纪,中国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论我个人背负着怎样的罪孽,怎样的羞耻和苦痛,我必须诚实和庄严地面对与说出。我愿承担一切此岸的与彼岸的,人间的与道义的,阴间的与历史的责任。如果说出这些会五雷轰顶,就轰我一个人吧。
  
  我作为一个读者,完全支持王蒙这番对历史负责、敢于说出真相的态度,认为这是我们国家和人民真正有希望的所在。
   2008年6月4日
  作者系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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