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身隐心未隐 盛世放悲歌
作者:王正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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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之松世少伍,不在高长在奇古。
根未离地身已曲,性似畏天头早俯。
森布俨同华盖张,崛强惯从石缝吐。
不阶尺土真英雄,接引游人类佛祖。
扰龙破石菩团名,载入诗歌画入谱。
一朝人力少周防,甘受樵夫斤与斧。
拉杂摧烧渐渐空,八九依稀存二五。
奇峰不见瘦蛟蟠,绝巘空余弱草舞。
老僧膜拜力难救,青山无言色惨阻。
果为梁栋支明堂,松纵受戕心亦许。
其如当作腐草看,半入煤蓬炊瓦釜。
古来劫数总皆然,万事原非天作主。
车鞭骏马背负盐,盘烝美人头作脯。
世充书卷尽沉河,阿房一炬偏遭楚。
可怜松亦与之同,带露含霜变灰土。
我欲上表通天台,玉皇敕下群官府。
栽培保护三千年,或者奇松还再补。
河清可俟人寿难,独对荒山泪如雨。
——(清)袁枚:《悼松》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千百年来,黄山以其奇妙的景观吸引了诸多文人墨客的眼球,而“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四绝更是成为黄山的名片,让人神思飞越,留恋难忘。乾隆四十八年(1783)春,袁枚由弟子刘霞裳陪同,离开随园,也开始了黄山之旅,其《游黄山记》一文有着详尽描述,而“复作襁褓儿”一语透露出袁枚此行的心情。袁枚惊叹于黄山奇观,对黄山之松更是青眼有加:“有古松根生于东,身仆于西,头向于南,穿入石中,裂出石外。石似活,似中空,故能伏匿其中,而与之相化。又似畏天不敢上长,大十围,高无二尺也。他松类是者多,不可胜记。”然而,接着发生的“樵夫伐松”一幕让袁枚顿觉愤懑,这也是《悼松》一诗创作的缘由。
《悼松》诗收录在《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九,是袁枚咏物诗中的杰作。全诗三十六句,分三层。第一层,开头至“载入诗歌画入谱”,对“黄山之松”作正面描绘,突出其“奇”的特点。“黄山之松世少伍,不在高长在奇古。”诗歌一开篇就采用对比手法,揭示出“黄山之松”不同于他处的一面——“奇古”,而“世少伍”三字,一方面表明他处之松只是“高长”而已,另一方面强调了“黄山之松”不仅奇特,而且少有其匹。“根未离地身已曲,性似畏天头早俯。森布俨同华盖张,崛强惯从石缝吐。不阶尺土真英雄,接引游人类佛祖。”这六句是对“奇古”所作的具体描述:“根未离地身已曲”既照应了前文的“不在高长”,又写出了“黄山之松”“曲”的形态,而“未离地”便“曲”更是奇中之“奇”;“性似畏天头早俯”,这是诗人的想象之辞,诗人用拟人手法对“黄山之松”“畏天”之性作了极为形象的展现,也是对“曲”作了令人回味的“妙解”;“华盖张”句,不仅写出松冠的密布,还写出松冠的宽大;“石缝吐”、“不阶尺土”,既点明“黄山之松”生存环境的恶劣,又写出其顽强的生命力;“真英雄”“类佛祖”则是对“黄山之松”博大胸襟的赞美。“扰龙破石菩团名,载入诗歌画入谱。”“扰龙”、“菩团”均为“黄山之松”的异名,“扰龙”乃驯养龙,传说夏代刘累曾学扰龙于豢龙氏;“菩团”即“蒲团”,是僧人坐禅或跪拜时所用的圆垫;“载入诗歌画入谱”,正是由于“黄山之松”的“奇古”,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争相为之吟咏描画。
第二层,由“一朝人力少周防”到“带露含霜变灰土”,对“黄山之松”遭受的处境作了详尽的揭示,表现出诗人的“悼”惜之情。“一朝人力少周防,甘受樵夫斤与斧。拉杂摧烧渐渐空,八九依稀存二五。”这几句笔锋急转,“一朝”显示出形势突变,“少周防”表明了失去保护,“黄山之松”的命运随即改变,它们只能接受现实的摧残:斤斧砍伐。“拉杂摧烧”,语出汉乐府《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此处意为无情的毁坏。“渐渐空”,说明遭受破坏的结果。“奇峰不见瘦蛟蟠,绝巘空余弱草舞。老僧膜拜力难救,青山无言色惨阻。”这几句既有对“黄山之松”现状的惋惜,也有对“黄山之松”命运的担忧。经过“斤与斧”的浩劫,奇松已不复存在,映入眼帘的只是几株“弱草”在寒风中舞动。“膜拜”表明虔诚的祈祷,“力难救”说明无法改变现状,因此,老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的发生,黄山也只有无语凝咽,神色凄惨。“果为梁栋支明堂,松纵受戕心亦许。其如当作腐草看,半入煤蓬炊瓦釜。”这几句诗人从“黄山之松”的角度写出对现实的无奈:如果是作为栋梁支撑起宽敞的殿堂,即便遭受砍伐也心甘情愿;现在是被当成烂草,砍下来只是塞进炉灶而已,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人心有不甘。“栋梁”和“腐草”对举,是两种命运的对比,通过对比,诗人“悼”松之旨得到了强化。“古来劫数总皆然,万事原非天作主。”这二句是议论,诗人由眼前“黄山之松”的命运联想到天下“万事”,自古以来,美好事物总是在不断地遭遇“劫数”,遭受摧残。为了说明这一普遍现象,诗人又连举数例:“车鞭骏马背负盐,盘烝美人头作脯。世充书卷尽沉河,阿房一炬偏遭楚。”骏马遭鞭打负重拉盐车,语出《战国策•楚策四》“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美人之头被蒸熟制作肉脯;王世充的书卷尽数沉入黄河,事见《隋书•经籍志》;阿房宫殿遭到西楚霸王项羽焚毁。“可怜松亦与之同,带露含霜变灰土。”这两句说明“黄山之松”也和它们一样,在遭遇“劫数”后终于化为灰土。
第三层,由“我欲上表通天台”至结尾,呼吁当局对“黄山之松”加以保护。“我欲上表通天台,玉皇敕下群官府。栽培保护三千年,或者奇松还再补。”面对“黄山之松”在现实中的处境艰危,诗人决心“上表”,希望玉帝能够下令各级官府,用“三千年”的时间进行栽培保护,如果真能这样,“黄山之松”也许还能恢复生机。“三千年”,一方面说明“黄山之松”遭受破坏之严重,另一方面又表明“黄山之松”生长之艰难,因此,要恢复其原貌谈何容易!当然,这还仅仅是诗人的奢望。“河清可俟人寿难,独对荒山泪如雨。”“河清”句,语出《左传•襄公八年》:“子驷曰:‘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河”指黄河,黄河水浊,古有千年一清之说,此句意为人寿难及千年,等待河清实在是今生无望,因此,“独对荒山”,诗人也只能“唯有泪千行”了。
《悼松》诗名为“悼松”,实质另有所指。袁枚创作此诗时正值乾隆盛世,乾隆也是清代前期少有的明君,其文治武功均可圈可点。文治方面,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二月,四库馆开设,历时十五年,完成了《四库全书》的编纂工作,这是乾隆朝文化建设上的一件盛事,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空前绝后的庞大工程,其“分地藏弆,嘉惠后学,于是人文炳耀,远迈唐宋”①。武功方面,乾隆帝总结出自己的“十全武功”,即“平准葛尔为二,定回部为一。扫金川为二,靖台湾为一,降缅甸、安南各一,即令二次受廓尔喀降合为十。其内地之三叛幺么弗屑数也”②。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帝七十大寿,在《御制古稀说》中,他又自诩为“古稀天子”,“更倦思之,三代以上弗论矣,三代以下,为天子而寿登古稀者,才得六人,已见之近作矣。至乎得国之正,扩土之广,臣服之普,民庶之安,虽非大当,可谓小康”。让乾隆帝更感自豪的,就是朝政的清明,“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戚,曰女谒,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③。然而,透过繁盛的表象,乾隆朝贪污盛行,世风竞奢,而文字狱更是登峰造极。“清代的文字狱,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愈演愈烈,前后一百多年,大小案件不下一百起。……乾隆帝为了进一步压制反清力量,强化封建专制统治,变本加厉地大兴文字狱。正是在编纂《四库全书》、大肆宣扬文治之际,文字狱也达到了高潮。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八年(1774年-1783年)的十年间,就发生文字狱近五十起。”④文字狱的直接受害者是官员及中下层知识分子,抄家、流放、处死等命运随时都可能来临。“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的这两句诗真切地描绘出处在封建社会种种高压下的知识分子在政治上丧失了话语权后依然战战兢兢、惶惶不安的恐惧心理以及为逃避文网、苟且偷生的精神状态。再看袁枚,十二岁就考中秀才,二十三岁中举,二十四岁又考中进士,先后做过三年翰林,七载县令,三十三岁时辞官,隐居随园近五十年。袁枚辞官,原因很多,但辞官毕竟是一种无奈之举,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不会放弃仕途生涯,因为这是无数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目标。袁枚在文章中经常提到“知难而退”⑤,“收帆需在顺风时,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话”⑥等话语,虽未明言,个中苦衷可想而知。因此,袁枚“悼松”,实质上是借松悼人,既悼惜自己,更悼惜普天下惨遭厄运的广大知识分子。从这一角度看,《悼松》既是当时文人心态的一种写照,也是诗人身隐心未隐的一次表现,更包含着对社会现实的强烈抨击;既是一篇饱含血泪的控诉文字,更是一曲与盛世极不和谐的悲歌。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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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王昶.翰林院编修朱君墓表.春融堂集(卷六十)[C].续修四库全书(第一四三八册)[M].P250.
②弘历.十全记.东华续录(乾隆一一六卷) [C].
③清实录(卷一一一二)[C].北京:中华书局,1985.
④孔立.清代文字狱[C].北京:中华书局,1980.P5-6.
⑤袁枚.再答陶观察书.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六).袁枚全集(第二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P269-270.
③ 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六).袁枚全集(第三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P542.